第三十八章 石堡城血戰 王忠嗣歸天
“雪山獅王”琅支都是這樣籌劃的,首先利用石堡城作為誘餌誘使唐軍西進,爭取將唐軍誘入龍駒島,一舉圍而殲之,然後再乘勝追擊爭取一舉打通吐蕃東出的通路。但這項戰略依賴於兩個關鍵點,第一,大唐主動放棄鐵壁合圍的積極防禦的策略,從而轉入進攻態勢,最好能主動進攻石堡城。第二,大唐在拿下石堡城後仍能夠繼續西進,而且戰線拉的越長越好。
但隻要王忠嗣在,這條計策幾乎無法成功。
為此,吐蕃王庭也想盡了各種辦法,包括往長安的新貴——楊國忠等人的府中送去了無數的金銀珠寶和珍貴的藥材。
很多時候,這種金光閃閃、惹人喜愛的黃白之物,抵得上十萬裝備精良的鐵騎。
終於,隨著王忠嗣的被捕入獄,兩個條件先後成熟了!
另外,琅支都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已經不滿足於吐蕃都元帥的位子,每當看到自己那位頭發花白,身上毫無生氣的老讚普尺帶珠丹,他的心裏就會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或許,那是他本性裏的殘忍和冷酷造成的;又或許,那是源自於他從少年時期就被這位老父親厭惡和拋棄的經曆。
首先借助唐軍之手鏟除掉最大的勁敵“雪域神鷹”悉諾邏,再伺機除去片刻不離老讚普身邊的護衛大將莽布支,吐蕃讚普的寶座無疑將是他的囊中之物。
為他謀劃的朗·梅色和末·東則布兩個人都時常微笑著,用他們虔誠的目光注視著這位正打著如意算盤的大王子……
當哥舒翰調集的六萬重兵突然出現在石堡城外的時候,吐蕃副都元帥、守城大將悉諾邏立即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凶險的一戰。
他立即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多騫騎快馬趕去龍駒島,向琅支都求援——那裏有五萬精兵,足夠抵禦唐軍。
但是,就在前不久,琅支都還抽調走了他手下的五千精兵……此時石堡城內糧食、箭矢雖然不少,但守軍卻隻剩五千有餘,要抵禦十二倍於己且裝備精良的唐軍談何容易!
他嚴令堅守城池,任何人不得出城迎敵,違令者斬!
哥舒翰當然也非常重視自己接任大唐隴右節度使以來的第一戰。
除了他的隴右軍外,朝廷更是為他調集了河西、朔方、河東等各藩鎮精銳以及投降大唐的突厥騎兵阿布思部,合計六萬三千人前來交由他指揮。
在長安陛見的時候,聖人對這位身材魁梧,相貌威猛的將軍顯得非常喜愛,在了解了他的出身和經曆後更是對他青眼有加。
哥舒翰見聖人高興,便乘機跪下為王忠嗣求情。
一開始,聖人麵露不悅之色,甚至轉身便欲回宮。哥舒翰見事情要糟,便一不做二不休,跪爬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將自己在軍中了解的情況對天子做了簡潔的陳述,還願意用自己的官爵替王忠嗣贖罪。
豈料,他這莽夫一般憨直的做法卻讓聖人突然間轉怒為喜,竟笑著誇獎他敢於仗義執言,也證明他值得朝廷倚重。
哥舒翰心中一麵歡喜,一麵驚懼於天威難測……
其實,或許是天子李隆基已經冷靜了許多,又或許他是對於朝中一邊倒的對王忠嗣的口誅筆伐有了懷疑,在召見哥舒翰之前,他已經交代三司長官隻許調查王忠嗣沮撓軍計之罪,而不許以任何形式牽扯太子。
他還說道:“我兒平日深居東宮,怎麽能有機會跟外人交接?朕看,是有人挑唆朕冤枉太子啊!”
此話一出,李林甫和他的黨羽們都驚懼了許久,一個個將尾巴夾了起來,不敢再有什麽輕舉妄動。
借著哥舒翰勸諫的機會,聖人剛好也有了個台階下,於是下旨將王忠嗣的死罪赦免,貶為漢陽太守了事。
哥舒翰見聖人賞了他這天大的麵子,讓他在三軍麵前掙足了顏麵,不禁感激涕零,另外,他心裏也清楚,如果不能順利拿下石堡城,他不僅會淪為董延光一樣的三軍笑柄,還會徹徹底底的丟了這聖人賞的臉麵,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
黑黝黝的石堡城,就像一塊海岸邊的礁石,準備迎接著滔天巨浪的來襲。
由於石堡城下地勢狹窄,六萬多唐軍難以同時展開,隻得采用車輪戰術輪番攻城,這便大大限製了唐軍的兵力優勢。
悉諾邏手下的弓弩手也都經過這位“吐蕃第一射手”的精心調教,他們的強弓硬弩對唐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而攻城的唐軍也毫不示弱,在引弓回射的同時,他們還架起了十餘架床弩,將如椽巨箭楔入石堡城的城牆,發出巨大的轟隆聲的砲弩,把礌石和油脂火球拋向城頭,將城牆和垛口一寸寸的削平,把守城士兵活活的燒死。
有一波唐軍冒著箭矢突擊到城下,有的架起雲梯,有的攀著釘在城牆上的巨箭向上爬。突然,城頭上一陣“嘎吱吱”的怪響,翻滾的熱油和融化的鐵水兜頭澆了下來,可憐這些勇猛的戰士,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呼,就被燒成了一具具黑枯的焦炭;熱油和鐵水又在城下匯合,燃起了衝天的大火,頃刻間將雲梯和巨箭以及幾百個活生生的士兵燒成了灰燼。
這樣慘烈的場景,從第一天的日升上演到第一天的日暮,又從第二天的日升上演道第二天的日暮,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
一開始,城頭的吐蕃士兵還能發出狂熱的歡呼和得意的咒罵,潮水般湧上的唐軍士兵還能發出淒厲的悲嚎和瘋狂的呐喊……,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些聲音都消失了,除了“砰、砰”作響的弓弦聲、“咯吱吱”的弩機發動聲和“咚咚”的擂鼓聲,戰場上不再有活人的聲音。
守城的人、攻城的人,都機械的拉著弓弦,射出一支支羽箭,直至手臂已經酸軟無力到再也拉不開弓,或者他們自己被對方的羽箭射中。
有人一邊嘔吐著,一邊將攀上城牆的人捅下城去;有人身上挨了許多支箭,卻仍掙紮著不死,最後抱著敵人一同滾落下去……
黑色的山巒變成了血紅色,黑色的石堡城變成了血紅色,那些消逝的生命慢慢的匯集成了一道道血紅色的溪流,在山石間緩緩流淌,最終滲入泥土中,又重新變成更濃重的焦黑色。
第五天,第六天……
哥舒翰暴跳如雷,他親自到陣前,將負責最新一輪攻城的高秀岩、張守瑜二將叫到麵前,惡狠狠的命令道:“從明日起,給我分成四隊日夜不休的攻城!我不管你們用什麽辦法。三日之內,就算用活人墊,也得給我拿下石堡城。不能破城,你倆提頭來見!”
二將麵露難色,那高秀岩素來狡黠,對哥舒翰施禮道:“末將有一計,隻是有些……有些歹毒,不知是否可行!”
哥舒翰一聽,怒道:“兩軍交戰,你死我活,有什麽歹毒不歹毒的?速速講來!”
……
“雪域神鷹”悉諾邏消瘦的臉上那對金色的鷹眼仍舊是精光四射,他兩鬢也已有了些斑白的顏色,六天的激戰中,他一人就射殺了三百餘名唐軍士兵,射死射傷了唐軍十餘位將校。他的手臂已經抽筋了,不得不被親兵們架下城來休息片刻。守城的吐蕃士兵已經折了一大半,查點過後還剩兩千來人,而且幾乎人人帶傷!守城的箭矢和滾木礌石也已經剩得不多了。
“多騫去了六天了,還沒有回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思忖著。
多騫是自己麾下最英勇也是最機警的戰士,箭術還得到了自己的親傳,他離開時候唐軍還沒有合圍,以他的身手應該衝得出去,龍駒島距離這裏往返最多三天路程,但卻至今未歸,是不是……?
就在這時,有人大喊道:“副元帥!副元帥!多騫回來了?”
隨後,幾個親兵從外頭架進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人來,正是多騫,渾身是血,似乎已經昏迷。
人們用青稞酒將多騫灌醒,多騫愣愣地看著悉諾邏,半天才“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悉諾邏問:“多騫,怎麽了?大王子的救兵呢?”
多騫嘶啞地嚎哭道:“沒有救兵了!副元帥!沒有救兵了!我去了龍駒島,可是,那裏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啊!我找啊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放犛牛的老人,他說,大王子的兵馬早在五天前就已經向西撤退了!沒有救兵了!副元帥!沒有救兵了!”他說著就“嗷嗷”的大哭起來。
他一連尋了幾天,沒有找到一個吐蕃士兵,這才不得以回石堡城報信,唐軍又將石堡城圍得鐵桶一般,他又在死人堆裏趴了一天一夜,這才尋了個空隙悄悄溜回城中。
此時悉諾邏已經完全明白那個大王子琅支都的歹毒用意了!他算準了自己不會推卸堅守石堡城的重任,又抽調了自己一半的人馬,顯然是將自己和剩餘的五千將士當做了誘餌,而自己從來於權力方麵毫無興趣,能讓琅支都如此處心積慮除掉自己的原因,恐怕就隻有……隻有……讚普……!
想到這裏,他腦海中驀然浮現出讚普尺帶珠丹那張溫和而帶著微笑的麵孔。
“……我的神射手悉諾邏啊,我將這副弓箭賜給你,也將雪域高原的安寧和光明之軍的榮譽托付給你。希望你用自己的生命捍衛它的尊嚴……”,當年讚普那番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他猛地對多騫說:“多騫,你現在給我吃飽喝足,然後睡一覺,半夜你還要殺出去!”
多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嚷道:“副元帥!我的老師!沒有救兵了,我要留在這裏,跟大家,跟你一起死戰到底!我多騫不是膽小鬼,要不我怎麽會回來?”
悉諾邏一字一句地說道:“多騫,你聽我說。你不是去搬救兵,我要你回到邏些城,我要你帶我的信回去!去找莽布支將軍,告訴他,讚普……讚普他可能有危險!”
……
唐軍又是一連兩天的晝夜攻城,吐蕃守軍隻剩不到八百人,唐軍又在城下損失了兩三千人,負責攻城的唐將張守瑜一個沒留神,被悉諾邏一箭射中麵門,不幸陣亡。
第十三天的早晨,一輪血色的朝陽映紅了石堡城。
唐軍又換上了一批生力軍,他們經過了充足的休息,士氣高昂,而石堡城城頭的吐蕃士兵,則又堅持抵禦了一整夜,此刻東倒西歪地喘著粗氣,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唐軍又一次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不過這一次衝在前頭的,不再是唐軍的盾牌兵,而是一大群身穿破破爛爛的吐蕃長袍的牧民,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還有小孩兒。他們都是高秀岩這兩天命人從河西、隴右等附近州縣抓來的吐蕃牧民,大約有一百多人,而其中還夾雜著三四十個化妝成吐蕃牧民的唐軍士兵,他們暗藏兵器,人人蓬頭垢麵,混在人群中很難被識破。
那天,當高秀岩獻上這條毒計的時候,引起了營中眾將的一場激烈的爭論。
新到哥舒翰營中的掌書記高適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離開張守珪營中後便又回中原漂泊,曾遇到李白和杜甫,三人結伴尋仙問道,肆意遊曆了一番,後來,三人分手,他又在長安巧遇進京述職的哥舒翰,老朋友見麵自然喜出望外,他便跟著哥舒翰到了隴右。
高適勸道:“兩軍交戰,不可殃及無辜。如果我軍用捉來的百姓做擋箭牌,一則觸犯大唐軍律,再則有損我軍威名,還會惹得吐蕃眾誌成城,拚死守城,我軍更難攻破。”
王思禮、郭英乂等人也都紛紛讚同他的意見,而火拔歸仁等將則一致讚成高秀岩的計策,大帳內吵成一片。
哥舒翰思量再三,歎道:“此計雖毒,卻也要看吐蕃守軍是否手軟,否則依然無用,而我軍連日攻城,近萬兄弟已經血灑疆場,這些百姓的性命卻也顧不得了!”
高秀岩也嚷道:“百姓是人,我手下攻城的弟兄就不是人了?掌書記才來幾天,就做起大來了!有種你上去攻攻試試?”
高適大怒,說道:“上去就上去,你當我和你一樣怕死嗎?”。
一時間,帳中眾將又吵成了一鍋粥。
哥舒翰一拍帥案,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
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都不再爭吵,看他如何決定。
哥舒翰大手一揮,說道:“高秀岩,按你的計劃去辦。到時候拿不下來,別怪我翻臉!另外,這要打起來,讓士兵不得隨意殺害百姓。去吧!”
其實他也知道,亂軍之中,敵我難辨,殺紅了眼的士兵誤傷自己人的事都時有發生,不傷百姓,更是癡人說夢,他也知此計太過歹毒,但石堡城大戰處於白熱化階段,也不能自縛手腳,傳下此令,也隻是為了彌補一下心中的愧疚。
然而,石堡城外的戰勢果然被高適說中,當悉諾邏和所剩的八百吐蕃殘兵看到唐軍竟用如此卑劣伎倆攻城,胸中陡然升起熊熊怒火,反而立時都來了精神,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準備迎戰。
那些吐蕃百姓被捆綁著,被唐軍一步步逼近城牆,吐蕃守軍竟不知手中弓箭瞄向何人,都看向自己的主帥等待命令。
假如要是殘忍好殺的琅支都守在這裏,早就下令萬箭齊發將城下所有人都射死了,但這位被稱為“雪域神鷹”的悉諾邏早年立下三誓“不射殺老幼婦孺;不射殺手無寸鐵的僧侶和平民;不射殺已經投降的敵手”如今縱然他身經百戰且射術超凡,卻竟一時拿不定主意。
就在此時,卻見唐軍陣中衝出一人,左手持一麵盾牌,右手握一柄橫刀,健步如飛地衝向前來,同時還對身後的人喊道:“兄弟們!我是掌書記高適,大唐兵士不做孬種!不怕死的跟我上!給犧牲的兄弟們報仇啊!”
此時,不少唐軍士卒早已看不慣高秀岩催動百姓攻城的齷齪手段,更兼這十餘日來目睹了無數同袍的壯烈捐軀,心中悲恨。此時見一位文官都有膽子上前攻城,心中壓抑了這許久的勇氣再次如爆竹般被點燃,也不等將令,便都“嗷”的一聲,如潮水般衝了上去。
哥舒翰看了,胸中豪雄之氣也是陡漲,懊悔不該聽高秀岩的餿主意,忙從擂鼓手的手中搶過鼓槌,親自為三軍擂鼓助威。
王思禮等見主帥親自擂鼓,又見新到營中的一個掌書記都如此不要命的衝鋒,心中的勇氣也都被瞬間點燃,各自催動部下軍兵發起了最後的衝鋒!
有些機靈的百姓急忙掙斷了繩索各自逃散,也有來不及逃走的,難免都死於亂軍之中。
高秀岩見自己的計策不成,也忙催馬上前攻城,以求挽回些顏麵,豈料正被悉諾邏覷見,抬手就是一箭,正中他的頭盔,“當”的一聲將他頭盔打飛,嚇得他魂飛魄散,從馬上跌落,摔昏了過去。
一場大戰又從早晨殺到中午時分,城頭守軍所剩已不到三百,箭矢也僅剩百餘支,城下的唐軍前仆後繼,陣亡將士的屍體已經壘成了一座小山,高適腿上也中了一箭,鮮血淋漓,但他猶自頂著盾牌向上攀爬,頃刻間,城北已被唐軍攻破,雙方在城頭展開了肉搏。
悉諾邏射出了城上的最後一支箭,便隻好率領最後的三百殘兵退守石堡城南側的城牆。
他看著與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吐蕃士兵和蜂湧而上的唐軍,眼中不禁湧出了點點淚光,朗聲說道:“我的弟兄們,我們今天會一起死在這裏!不是因為我們不勇敢,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盡力,而是因為吐蕃人中的陰謀家和他們膨脹的野心。你們都有父母姐妹,也有妻子和心愛的人,我們的死,對的起他們的托付,我們的死,是為了他們的生!我,鐵刃·悉諾邏,跟你們在一起作戰,光榮!”
城頭的吐蕃士兵們聽了這番話,都昂昂聚到一起,他們從心底敬仰這位被吐蕃人稱為“雪域神鷹”的主將,隻要能跟他在一起,不管是生是死,每個人都覺得很安心!
不知是誰,哼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少年眷戀著愛人,就像白雪眷戀著雪山。不舍得變成雲,不舍得飛上天……”
歌聲剛落,那三百名士兵就像發瘋的藏獒一樣衝向唐軍,肌肉和兵器相碰的聲音再次陡然響起,卻在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內漸漸停歇……。
城頭上,隻剩悉諾邏和他手中那張白色大角弓,他是多麽喜愛這張弓啊!他又想起那年,年輕的讚普尺帶珠丹宣布他從此不再是奴隸的身份,並親手賜給他這張神弓……此時多騫應該已經在奔去邏些城的路上了吧?他沒有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到莽布支,才能將自己的信送給讚普……
想到這裏,他雙臂運起最後的力量,將那部白色大角弓狠狠地砸向城頭,“哢嚓”一聲巨響,弓背被摔成了好幾節,碎屑四濺。
……
多騫步行奔出去了兩天,才遇到一位好心的牧人,他用自己帶著寶石的腰刀換了兩匹馬,想日夜兼程奔向邏些城,當他抵達龍駒島北岸的一處山穀入口時,突然“嗖”、“嗖”兩聲,他的兩匹馬同時被人射倒,將他重重摔在地上!還沒等他爬起來,又是“嗖”、“嗖”兩支箭襲來,他忙就地翻滾躲開了箭矢,罵道:“是什麽人放冷箭!出來!”
隻見山穀中有一隊人馬緩緩湧出,為首的一人斜披一張毛絨絨的獅皮戰袍,黃澄澄的獅頭銅盔上留著一叢巨大的黑纓,手中一條巨大的黑色馬槊,胯下一匹黑色大食馬,正是大王子“雪山獅王”琅支都。
“小子!是悉諾邏讓你回邏些城報信嗎?”還沒等正在發愣的多騫開口,琅支都就用他陰惻惻的聲音問道。
“哼!”多騫已經明白,今天自己恐怕是不能完成悉諾邏交給的任務了,但他現在手無寸鐵,急切中,他撿起地上兩塊尖利的石頭,緊緊握在手中。
琅支都和他的黨羽們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都覺得這小家夥太自不量力了,琅支都嘲笑道:“就算是悉諾邏本人來,手中沒有弓箭,他也不是我的對手,何況你拿兩塊石頭!”
多騫罵道:“你算什麽都元帥!做這些齷齪的事,你連給我師傅舔靴子都不配!”說罷,猛地扔出一塊石頭,力道極足,擦著琅支都的頭盔直飛了過去,“噌”的一聲,火星四濺。
琅支都大怒,喝道:“宰了!”他身後便有親兵要上前來殺多騫。
多騫突然從手中掏出一小塊羊皮紙,放進嘴裏大口的咀嚼起來,然後掉頭就向後跑去,他隻是在爭取毀掉悉諾邏那封信的時間。
琅支都沒想到這個小子來了這麽一手,大喊:“快!快!殺了他,別讓他把那封信毀了!”
他身後一下閃出十名弓箭手,掂弓拉箭向多騫開弓射去,可憐忠勇的多騫登時被射死在地。有人跑上來翻過他的屍體,扒開嘴一看,回稟道:“嘴裏空的!他吞下去了……”
琅支都陰惻惻的吩咐道:“剖開,拿出來!”
……
此刻,在石堡城的城頭,哥舒翰在眾將的簇擁下對悉諾邏喊道:“悉諾邏,你是吐蕃的第一神射手,你當年在洛陽和高仙芝比箭的時候,我剛好也在洛陽,你的故事,我聽到過!這場仗,你輸了,投降吧!我相信天可汗會像對高仙芝一樣尊重和愛護你的。”
悉諾邏聞言哈哈一陣大笑,說道:“哥舒翰!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不過,請你告訴我,如果我們的位置互換,你會不會投降!”
哥舒翰昂然達到:“當然不會!大唐怎麽會有投降將軍?”
悉諾邏點點頭道:“那便是了,我們吐蕃也隻有戰死的將軍!”說罷,他抽出腰間的彎刀,向哥舒翰直撲過來!
一直護佑在哥舒翰身邊的左車見狀,獵豹一般前衝一步,揮刀擋在了哥舒翰身前。
“放!”
與此同時,隨著哥舒翰身後的王思禮一聲令下,一百名弓弩手扣動手中的扳機,“嗡!”的一陣疾響,一百支弩箭幾乎全部都釘在了悉諾邏身上!
這位忠勇的武士,吐蕃的第一神射手悉諾邏,就這樣被亂箭射死在石堡城的城頭。
哥舒翰歎了口氣,向身邊的左車吩咐道:“這人是個英雄!不要梟首!馬革裹屍,找個好地方埋了吧!”說罷便轉身而去。
……
在做了短暫的休整後,哥舒翰升帳議事。他需要乘勝追擊,往吐蕃腹地狠狠的插上一刀。他抽出一支令箭,喚道:“魏林聽令!”
魏林原在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帳下聽用,自石堡城一戰後也不知道被哥舒翰用了什麽辦法調來隴右做了個裨將,他聽主帥呼喚,不禁打個激靈,忙出列應卯。
哥舒翰傳令道:“令你為先鋒,點本部人馬兩千屯軍龍駒島,不得有誤!”
魏林一聽,明知哥舒翰有意為難,卻不敢違命,隻得硬著頭皮領命去了。
隨後,哥舒翰又一一安排了赤嶺以西屯田、駐軍等事宜,略過不表。
果然,魏林引兩千唐軍駐紮龍駒島後不到兩個月,天降嚴寒,原來一個易守難攻的半島周圍的湖麵都被凍成堅冰,竟然成了一片四麵開闊的孤營。一夜之間,這區區兩千人就被琅支都派出的一萬吐蕃精兵圍困。他慌忙派人去石堡城向哥舒翰報捷,待增援的唐軍趕到,龍駒島大寨已經被吐蕃人打破,魏林則被吐蕃人剝光了衣服綁在木樁上活活凍死。
哥舒翰大怒,催動大軍隨後掩殺,一口吃掉了掉隊的一千餘吐蕃歩卒,算是為死難的將士報了仇。他揣度,前番石堡城大戰時不見吐蕃援軍來救,顯然是對方並沒有多少後備兵力。這突襲龍駒島的一萬吐蕃兵不過是因為營救石堡城不力而前來報複,而自己手中有三萬精兵,完全有力量可以將剩餘的**千人全部吃掉。於是,他催動人馬緊追不舍,一直追入大非川穀口才清醒過來,他剛欲回兵,隻聽山穀內號炮不斷,四麵喊殺聲連天。
“雪山獅王”琅支都親率十員大將,催動三萬大軍將他擋住,哥舒翰見對方都元帥親自出陣,也不怠慢,就在大非川口列開陣勢與吐蕃軍對陣。
兩人遠遠地打了個照麵,彼此見對方相貌雄奇,都不由暗自讚歎。
琅支都催馬上前,朗聲問道:“哥舒翰,你是突騎施人,何苦為大唐賣命!不如歸順了我,由你做突騎施可汗,豈不是美事一樁嗎?”
哥舒翰沒有接他的話,也縱馬向前,故作驚訝地問道:“咦?你便是那個當年在五鳳樓下被我義兄郭子儀剁掉兩根手指的琅支都嗎?你伸手給我看看,那兩根手指長好了沒有?”
這件事是琅支都一生的恥辱,當年在五鳳樓下,他左手的兩根手指被郭子儀用銀剪戟削掉,十幾年來成為他最大的忌諱。如果吐蕃人有人提起而被他聽到,必然要將那人殺死。如今在兩軍陣前被哥舒翰的大嗓門捅了出來,他不由得火冒三丈,立即催動胯下黑色大食神駒,揮動手中大黑槊,向哥舒翰殺來。
哥舒翰也不示弱,剛欲揮動手中長矛上前抵敵,唐軍陣中卻早有一將拍馬搶出。
哥舒翰看時,認得是原隴右兵馬使董延光,此時他箭傷已愈,但官職降了兩級,現任中郎將,又因曾構陷王忠嗣而受到三軍鄙視,但他本就是隴西的一員猛將,一條大鐵槍也有萬夫不當之勇,此次正欲兩軍陣前斬將奪魁,贏回昔日的尊嚴和榮譽,故此一馬當先殺出迎戰。
哥舒翰見是他出馬,便點點頭,心道:“此人有些手段,能知恥而後勇,也算不錯!”便撥馬回陣。
誰知他還沒行得幾步,唐軍陣中就是一陣驚呼!
他忙回頭看時,隻見董延光的大鐵槍已被琅支都的馬槊震飛,董延光還未來得及逃走,琅支都追上就是一槊,將他連人帶甲戳了個透心涼,又隨手一掄,就將他的死屍如一隻紙鳶般撇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唐軍陣中有兩將勃然大怒,雙雙大喝一聲,拍馬殺出——渾釋之揮動雙錘,魯炅舞動象鼻大刀,上前雙戰琅支都。
琅支都也不驚慌,他將槊杆在空中搖了搖,示意吐蕃戰將不許出戰!眾將跟隨他多年,都知道他的秉性,如果誰想在這個時候替他出戰,反倒會先被他一槊刺死。
“雪山獅王”果真英勇!
雖然渾釋之和魯炅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將,二人同時搶上竟然也占不得半點便宜。
不到五個回合,琅支都狠狠一槊杆抽在渾釋之背上,“當啷啷”一聲將他的護心鏡打了個粉碎!渾釋之一口鮮血噴出,雙錘立即撒手,眼前一黑,差點栽下馬去!眼看他就要被琅支都追上結果性命……虧得他兒子渾瑊眼疾手快,見父親受傷,忙拉弓搭箭,連珠箭發,三支利箭如流星般直射琅支都麵門。
那“雪山獅王”也真是好手段,手中長大的槊杆輕巧揮動,“當、當、當”將三支雕翎箭撥打開來,隻這一耽誤,渾釋之才得以逃歸本隊。
唐陣中又惱了王思禮、郭英乂二將,他們一個舞金背砍山刀,一個揮三尖兩刃刀上前助戰,與魯炅一起圍定了琅支都,走馬燈般殺了起來。
豈料琅支都仍是不慌不忙,竟如舞蹈般在三員上將的夾攻下左右穿梭,一隻大黑槊猶如活了一般,反倒慢慢逼得三柄大刀的招式漸漸亂了起來。
哥舒翰知道這三人都是軍中一等一的大將,以三敵一竟還處於下風,不禁心中讚歎琅支都的英勇,心想陣中已折了董延光,傷了渾釋之,如果再傷了三員大將,必然導致軍心潰散。
想到這裏,他揮舞長矛縱馬殺入戰團,正在陣中苦戰的三員唐將見哥舒翰親自上陣,精神都是一振!
琅支都見又來了一個,竟然哈哈一笑,罵道:“綠翅膀大肚子蟈蟈也敢來找死嗎?”
話音未落,他手中大黑槊又加了一成力氣,舞得風雨不透,四員唐將覺得自己手中的兵器隻要碰到那條槊,定然會震得雙臂發麻,心中均皆驚駭。
哥舒翰這些年擔任高階軍職,體重已經長到近三百斤,手中那條長矛的招數雖然精奇,但也討不到半點便宜。
琅支都知他是主將,更是一心要先將他拿下,便把那些怪異的招數專門向哥舒翰身上招呼過來。又酣戰了十來個回合,他覷個破綻,手中大槊直刺哥舒翰小腹,哥舒翰躲閃不及,被那鋒利的槊頭已刺穿鎧甲在他大腿上劃出了一道半寸深的大口子來,登時血流如注。
哥舒翰也是硬漢,大呼一聲,咬牙將長矛回刺琅支都,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那琅支都輕輕躲過他的攻擊,撥馬挑出圈外,發出一陣陰惻惻的冷笑。
如此一來,四員唐將合力圍攻,竟還被人家傷了主將,王思禮等三將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觀陣的唐軍更是人人膽寒。
吐蕃陣上十員驍將見大王子獲勝,立即催動人馬上前掩殺,諸位唐將也催動軍馬迎了上來;就在這時,吐蕃在左右兩翼埋伏的兩萬騎兵也相繼殺出,將三萬唐軍圍在垓心。
哥舒翰先是感覺到腿上一陣火辣辣的巨痛,然後下半身便開始麻木……他心中一驚,想起郭子儀曾跟他說過,那琅支都的槊頭上的顏色不對,定然是煨了劇毒,想到這裏,他心慌意亂,無心戀戰,撥馬向東敗走,琅支都挺槊縱馬追去。
他逃不多遠,就覺意識已漸漸模糊,眼見堂堂的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就要成為琅支都槊下的怨鬼,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隻聽一個清亮的聲音大喝一聲:
“賊子休得撒野!某家來也!”
……
黃鶴樓,坐落於淮南道漢水南岸的蛇山山頂,與北岸的漢陽遙遙相對。它修建於後漢三國時期,至天寶年間已有五百餘年的曆史,已成了大唐的文人墨客們歌詠賦詩的聖地。
九九重陽,黃鶴樓上來了三位遊人,兩男一女。其中一位身穿墨綠色綈袍的中年男人,生的赤麵長須,登樓時卻步履蹣跚,極為緩慢的步子與他偉岸的身材顯得極不相稱;一位身著男裝的妙齡少女似是他的女兒,小心翼翼的用手攙扶著他;旁邊一位身著藍色綈袍的男子則在他身後緩緩跟著,那人中等身材,頭上戴一頂帷帽,看不清楚麵目。
三人走走停停,許久才登上黃鶴樓的頂層。
憑欄望去,滾滾東流的長江浩蕩翻湧,水麵上波光粼粼,江心有幾艘捕魚的船兒,頭帶鬥笠的漁夫瀟灑地撒出漁網,周圍連綿的綠色山崗也都被一場秋霜染上了些斑斕的顏色,山坳間的農家草房間飄出了緲緲的乳白色炊煙,縱橫的阡陌中有農人還在勞作,不遠處似乎有幾處苗圃,黃色的菊花正在盎然綻放,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著金黃色的光。
那少女跳腳拍掌笑道:“阿爺!阿爺!這裏真美!以前在家也讀過崔老夫子的詩句,今日來到樓上,卻才知道詩中所詠與眼前的美景絲毫不差,竟是生動至極!”
她樣貌極美,聲音如一隻百靈鳥般歡快。
那中年男子見女兒如此開心,也是一笑,點頭道:“不錯,據說那首詩是崔老夫子當年的得意之作,連李太白看了都讚口不絕呢!”
那頭帶帷帽的男子也來了興致,笑道:“是啊!小阿妹,你可知道,當年李太白遊曆到此,自然是詩意大發,他本想借著酒意也題一首詩,卻看到了崔老夫子的那首,竟生生的把肚中的詩句憋了回去!”
那少女聽了,眨著大眼睛笑問道:“真的嗎?能讓李太白寫不出詩來,豈不是如要他不喝酒一般難受麽?”
此話一出,三人都笑了起來,那中年男子笑得連連咳嗽,少女忙為他拍打撫弄後背,關切地問道:“阿爺,好些沒?”
那中年男子笑道:“無礙!嗆了一下!”頓了頓,又笑道:“我也聽過這事,據說李太白最後還是做了一首打油詩自嘲。”
“李太白居然還做打油詩?阿爺,你快說嘛!”那少女急切的笑問道。
那中年男子說道:“他說啊?他說‘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詠罷,三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那少女更是笑彎了腰,捂著肚子一邊笑一邊說:“阿爺定是誆我!這哪裏像是李太白的詩,倒像是咱家管家喝醉了胡謅的!真是笑死我了。”
豈料,那中年男子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那一男一女忙斂了笑容,為他摩挲前胸,拍打後背,忙活了好一會兒才好轉了一些!
那中年男人吩咐道:“秀兒,你去那邊的牆壁上找找崔老夫子的題詩,我與你大兄說幾句話。”
“好!”那少女聽了吩咐,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兩位男子尋了一處眼目得勁的僻靜地方,仍舊憑欄眺望。
“令公來此地已兩年了,怎麽身體竟虛弱成這個樣子?還經常咳嗽嗎?”那頭帶帷帽的男子遞過來一隻水囊。
那中年男子接過來,喝了一口,說道:“那年在大理寺,被那兩個狗賊折磨了一陣,留下了些病根,不打緊!”
“兩個狗賊!不要落到我的手裏!”那頭戴帷帽的男子切齒道,重重的捶了一下欄杆。
“那兩人隻是爪牙,無足輕重……”中年男子說道:“這兩年,什麽心思都淡了!為守護這片大好河山,這一命一軀,又有什麽可吝惜的?”
“令公!”那人言語中似有些哽咽,說道:“令公保西北若幹年太平無事,又不知周全了多少將士的生命。當年,我曾勸說您多撥給錢糧給董延光攻打石堡城,以免那賊子攀咬汙蔑您,可令公告訴我,用那數萬將士的生命去打一座石堡城,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以上萬將士的鮮血去換取主帥的加官進爵,王忠嗣不會去做!更不會拿國家的錢糧刺激那些將士去白白送死……這些,我都還記得!令公能行古人之事,非我所及也!”
原來,那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被貶為漢陽太守的王忠嗣。
他聽了這番話,良久無言,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顯然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依你看,我大唐還有多久的安寧?”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言道:“安西、北庭現在是封常清,行事比較謹慎,暫時不會有波動;吐蕃前番吃了敗仗,邏些城方麵又內訌不斷,眼下也不會有什麽作為;隴右、河西、朔方三鎮,現在是安思順兼任,我和郭大兄還商議了個計策,表麵假做不和,以安此人之心,目前看,效果也是好的,他還以為是自己平衡的手腕高強,估計也不能怎地;隻是南詔那邊,聽說打的慘烈,但是朝中那姓楊的與右相鬥得厲害,把敗報壓下了,不知具體怎樣,故此,我也不好判斷。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東北方麵,那安祿山手握範陽、平盧、河東三鎮重兵,聽說還暗中豢養了同羅、突厥、契丹和奚族的降兵中許多精銳,怕是早晚會有異動。”
王忠嗣點頭道:“嗯,安祿山那個人,我看的確是包藏禍心。當年他曾以修築長城之名,要我從河東調集一萬精銳助他,暗地裏卻想將這一萬人收編入他的軍中,不料被我識破,他未能如願!如今,契丹和奚的勢力已經衰微,突厥業已歸順,他要那麽多兵馬做什麽?光弼,你將來一定要小心在意此人。以後,大唐的安寧就要靠你們守護了!”
那人聽了,猛然將頭上的帷帽摘下,那一雙漆黑的劍眉下精光四射的虎目盯著王忠嗣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李光弼領命!”
正在這時,少女王韞秀喊道:“阿爺,阿兄,快來看,我找到崔老夫子的題詩了!”言罷,她用如銀鈴般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
數月之後,被尊為“大唐戰神”的一代名將王忠嗣便病逝在漢陽太守任上,終年四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