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張九齡罷相 廢太子殞命
玉奴緩緩抬起頭來,狐媚的笑著,仰望著太子李瑛,紗裙包裹下的身體曲線畢露。
李瑛就像個主人一般扔給她一個還算滿意的微笑,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出鞘的寶劍,跪在一邊的壽王李瑁那張原本英俊的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李瑛沒有理他,仍是得意地笑著,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弟弟內心深處的忌憚,又把玉奴的頭往自己的胯間按了按……。
就在這時,聽得身後一聲怒喝:“你在幹什麽!”
李瑛吃了一驚,回頭見到滿麵怒色的父皇李隆基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了身後,他有些慌亂,卻聽玉奴嬌滴滴地嚀嚶道:“如今郎君才是皇帝!”
李瑛膽氣陡漲,手中的寶劍奮力揮出,白光一閃,李隆基的人頭就像一段枯木樁一樣滾落了下來,在它墜地的過程中,李瑛分明看到那雙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直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啊!”
心膽俱寒的李瑛慘呼一聲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原來是一場夢!
又覺得胯間涼絲絲的,似已濕了一片。他身旁的太子妃也被嚇醒了,忙一麵摩挲他的後背,一麵柔聲撫慰他道:“太子,做噩夢了吧?”
他感到一陣的絕望,嘴裏不知道咕噥著什麽,把頭埋進太子妃溫暖而柔軟的胸脯中,方才的夢境,他羞於說,更不敢說!他知道,自己夢裏所熱切期盼的一切,隻能死死埋在心底,他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再也不能睡去。
前番在五鳳樓酺宴上,李瑛見到了才貌出眾的小姑娘玉奴,一向好色的他不禁心神蕩漾,好幾天都魂不守舍,對太子妃和其他幾個側妃也都陡然沒了興趣。他托人向李龜年打聽玉奴的身世,想弄過來做個侍妾,無奈李龜年竟守口如瓶,管事的內仆費了好大的周折才搞回來一點點情報——玉奴出自弘農楊氏,閨名玉環,正值二八芳齡,自幼歌舞才藝俱佳,其父楊玄璬早亡,目前寄居在叔父楊玄珪家中。
李瑛大喜,忙派人去求親,結果竟已晚了一步。
管事內仆灰溜溜地跑回來回報說玉奴已經先一步被武惠妃下了聘禮,要聘做壽王正妃。更可氣的是那楊玄珪聽說太子府要將玉奴娶過去做個侍妾,便一頓冷嘲熱諷,沒幾句話就把自己轟了出來。
一向溫文爾雅的李瑛聞報後竟出人意料地狂怒起來,他手一揚,就將案上一隻禦賜的白玉杯摔了個粉碎。
沒錯!他覺得全天下都在跟自己做對,當了二十二年的太子,簡直熬煎的如牢籠裏的囚犯一般。
那個李龜年看人下菜碟,對自己虛與委蛇,在背地裏給壽王等通風報信也是可能的。武惠妃眼下在宮中正得寵,更處處排擠自己的母親趙麗妃,還不是想讓壽王取代自己的太子位置?手下辦事的人也不得力,看自己登基的日子遙遙無期,也跟著磨磨蹭蹭地混日子。
最可怕的是他時時感到父皇對自己的不滿和若有若無的提防。大哥少年時狩獵受傷破了相,早已與太子寶座無緣;老三忠王李璵,就愛躲在府裏與李泌等人不是清談就是煉丹,恒沒點出息;唯獨那個武惠妃親生的老十——壽王李瑁,常常被父王誇做“此子類我”!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些年父皇心中的天平正逐漸在向李瑁傾斜。
在這種局麵下,平時他不得不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時刻表現出端莊雍容的儲君儀態,私下裏,他隻好借著夜夜**排遣壓抑,如今可好了,就連喜歡上一個小小河南府士曹家的女孩,壽王和武惠妃都跳出來跟他爭……。
他胸中突然湧出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覺得這個太子的虛名不要了也罷!
鄂王李瑤素來驕狂,跟著添油加醋道:“阿兄別著惱,那楊玄珪一個小小的河南府士曹,分明是給臉不要臉。咱們得找個由頭,重重辦他!再把玉奴從壽王那裏搶過來,看誰敢攔?”
光王李琚年紀略小,性格卻十分陰沉,見太子發了如此大的脾氣,還摔碎了禦賜之物,慌忙上前解勸道:“五哥不可造次!這次被壽王府占了個先,還是武惠妃出的麵,如何去搶?”
太子一聽,火氣更盛,罵道:“武惠妃那個賤人,一天到晚的蠱惑聖心,處處跟我為難,聖人也是老糊塗了,就由著她亂來!老五,你去找人,先給我把那個楊玄珪辦了!武惠妃,看我將來不弄死她。”
李琚聞聽太子口出忤逆之言,不禁大驚,忙道:“阿兄慎言!”,他又盯著李瑛的眼睛,一字一緩,陰狠地說道:“早晚有一天,一切還不都是阿兄的?”
這一句話雖然聲調不高,其言外之意卻讓狂怒中的李瑛霎時冷靜了下來。
太子李瑛軟踏踏的坐回坐榻,斂容正色道:“兩位阿弟見笑,阿兄我方才不慎失手打碎了禦賜之物,一時失態,明天自會上表請罪。至於壽王府嘛,老五,你替我送份厚禮過去,老十也該有個正經王妃了。”
言罷,他臉上竟露出與平時一樣和煦的微笑……。
……
幾乎與此同時,十王宅裏的壽王府中則是另一番喜慶熱鬧。
李瑁從宮中覲見武惠妃出來後,便喜得眉花眼笑,合府上下從總管事到粗使婢女都得了一份不菲的賞錢。
午後,鹹宜公主等人還過府來探望,兄妹幾個在書房裏說說笑笑一直到傍晚。
不久,一個令人欣喜的消息就如生了翅膀般傳了開來,等七月鹹宜公主大婚的時候,壽王殿下也將與未來的王妃正式定親,真是雙喜臨門。
壽王的貼身小內仆更是眉飛色舞地逢人便誇:“你們沒看見,咱們未來的小王妃是天仙一般的樣子,而且她家姐妹三個都是一等一的模樣,嘖嘖……,那天五鳳樓下我剛好跟小王妃她們在一起看壽王殿下擊鞠啊!小王妃心腸頗善良的,當時擔心咱們壽王受傷,都哭了出來的呢!有這麽個好心腸的王妃,咱們合府上下真真是有福氣了!”
李瑁聽得下人們誇獎自己的意中人,自是百般受用,又聽得玉奴曾為自己擔心而哭得梨花帶雨一般,心中更是歡喜,自此,他再也無心遊獵嬉戲,每天都帶著對玉奴的思戀早早入睡,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浮現出玉奴在牡丹花中醒來時那嬌滴滴不可方物的模樣,他便帶著微笑沉沉睡去。
此時的李瑁就像一株昂然生長的青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華裏與一片無比絢美的雲霓相遇,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竟然是那麽的枯燥無趣,它便從此愛上那片雲霓若近若離的縈繞。不過,不知道它自己是否也能明白,這一切正是因為它矗立於巍峨的峰頂,並得以植根於堅實的岩土之中的緣故。
……
此刻,在杜甫的眼前便有這樣一株迎客青鬆,它立於這座東海之濱的泰山之上,正舒展著它蒼翠的虯枝沐浴著每日東方升起的第一抹瑰色霞光,即便這道霞光並非為它而來。
原來,杜甫離開洛陽去兗州探望了父親杜閑之後,便開始了一段遊學的生活,拿他自己的話來講,這叫“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日子過得好不快意。
這一日,他尋著偶像李太白昔日的腳步來到了東嶽泰山。
初夏時節,巍峨的泰山一片蒼翠崢嶸,他就像一位威嚴的巨神般在天地間正襟危坐。十餘年前,當今聖人曾在這裏進行隆重的封禪大典,他向昊天上帝禱祝大唐社稷永固,四海晏然,為蒼生百姓祈禱福泰平安!
飛來石、五大夫鬆、升仙坊……,杜甫沿著十八盤拾級而上,山澗中水聲淙淙,山泉如瀉玉般飛濺而下,山風惹起陣陣鬆濤,飛鳥沒入山巔的雲靄之中……,這十八盤極為陡峭,縱然杜甫年輕力壯,一路走走停停,抵達玉皇頂的時候也已大汗淋漓。
在孔子登臨處,他極目遠眺,周圍起伏的丘陵看上去都像仆伏在這位巨人腳下的謙卑的仆人,遠處阡陌縱橫的沃野、星羅棋布的村落和人口稠密的城郭都能盡收眼底,這才明白什麽是孔老夫子所說的“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他懷著無比的讚歎寫下了這樣一首五言律詩,曰: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然而,就在立於泰山之巔的杜甫正在俯瞰這片大好河山的時候,他又怎能意識到在這世間還有那麽一座高山要遠比他腳下的險峻百倍,以至於那些妄想登上絕頂的人即便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或竭盡數代人的力量仍無法企及;而在它的腳下,則是失敗者的累累白骨和數不盡的犧牲者的無名墓碑……,那座高山也有一個名字——“皇權”。
……
洛陽皇宮政事堂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天子李隆基白淨的方臉上隱隱罩著一層浮動的青氣,首席宰相張九齡跪在地上,宛如一尊青銅大鍾。
高力士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悄悄退到了門外,將其他人都支得遠遠的,旬日前太子口出悖逆之言並打碎禦賜之物,並經常與光、鄂二王於密室中計議,似有不臣之心……,天子得知之後異常震怒,第一次明顯表現出了打算廢黜太子和光、鄂二王的意思。
張九齡大驚失色,慌忙奏道:“陛下踐祚垂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久長,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一旦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盡廢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後之譖廢湣懷太子,中原塗炭。隋文帝納獨孤後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遂失天下。由此觀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為此,臣不敢奉詔。”
“好啊!好啊!一個中書令,一個當了二十年的太子,你們君臣好情誼啊!”李隆基一陣冷笑,不無揶揄地說。
這幾句話入耳,張九齡胸中如萬刃割心,眼前一黑,幾乎撲倒。
其實,他早已覺察到天子對太子李瑛的不滿,但沒想到這麽快就起了廢立之心。
就在前幾日,武惠妃還專門派一名內侍給自己帶話:“有廢必有興,公為之援,宰相可長處!”
張九齡聞聽此言勃然大怒,沒等來人再多說幾句,便喝令管家將他趕了出去。
事後,他也並沒有將這件事奏明天子——那會在後宮與朝堂間興起一番新的風浪,大唐自立國以來,宮闈間已經曆了太多的腥風血雨,父子相仇,兄弟相殘,夫妻相殺,……種種慘劇難以盡述,他內心實在不希望自己輔佐的天子在天命之年還要經曆那般痛苦。他當然也明白國家大臣在儲君廢立一事上的選擇關乎生死,一朝不慎將萬劫不複,然而要他像朝中某些人一樣黨附投機,卻也是萬萬不能。
“陛下!”跪在地上的張九齡已緩緩地將頭上的進德冠取下,恭謹地放在身前,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是老淚縱橫。
他嗚咽道:“臣本一介布衣,蒙陛下恩寵擢拔,腆居高位。然臣絕無賣直取名之心,更無結黨營私之意,此天地可鑒。今老臣年事已高,不能匡正人主,願乞骸骨,歸老林泉,望陛下恩準。”
“子壽!”李隆基臉色陡然一變,但還是親切地稱呼了張九齡的表字,安慰道:“朕深知卿忠直,才將如此大事與卿商議,怎可如此意氣行事?朕方才言重了,卿速平身。”
門外簷下的高力士手揣浮塵,仰望著天邊飄過的悠悠白雲,輕輕吐了口氣。
他對殿內君臣的脾氣都是了解的,張九齡對當今聖人,對大唐的忠誠是沒得說的,但就是他那個讀書人的死硬脾氣也著實讓人受不了,遇到什麽事情都要麵折廷爭,經常讓聖人下不來台,饒是聖人修養極高,也常對張九齡頗有微詞。
有一次,張九齡獻上了他親自編寫的五卷《千秋金鑒錄》,其中列舉闡述了曆代興衰治亂的根源,聖人讀後,在深表欣喜之餘,也耐人尋味地說:“張子壽想做本朝的魏玄成啊!”——聖人把張九齡比作太宗皇帝時候的魏征,但那口吻顯然略帶嘲諷。
高力士很明白,本朝天子可與太宗皇帝大有不同。
貞觀時候大業初定,內外交困,對內閣的倚重極大,故此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岑文本以及魏征等宰相班子以穩定為主,況且太宗在馬上打天下,常以隋煬帝拒諫亡國為鑒,故此鼓勵群臣批評時政,他也能夠積極納諫,不拘小節。
而如今天下成平日久,疆域、人口、貨殖、賦稅、軍備等都比立國之初增長了若幹倍,前些年,聖人也以毫無爭議的政績舉辦了封禪泰山的大禮,大唐的榮光遠播四海,大唐的國力早已遠遠超過了太宗、高宗兩位皇帝在位之時。
另一方麵,當今的天子李隆基在經曆了武周、中宗、睿宗時期的無數次宮廷政變的曆練,深知這頭“權力”的怪獸那幾乎能吞噬一切的恐怖,朝堂內外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所以即便是姚崇、宋璟這種堪稱名臣的俊才,也不會在相位上駐留超過三年。
高力士略一盤算,自聖人即位以來,所用之相,姚崇勇於實幹,宋璟法度森嚴,張嘉貞善於吏治,張說精於文治,李元紱、杜暹等崇尚節儉,每位宰相都遵照聖人對治國的綱要在特定的階段發揮自己的特長而又不至於大權獨攬。
相比之張九齡則忠直敢諫,李林甫就要機變乖巧許多,而且特別善於體察聖意,他不僅做事細致周到,更善於平衡各方利害,且凡事都直奔結果,從不拘泥糾纏,故此堪稱能臣。去秋,聖人想從東都洛陽提前返回西京長安,張九齡就以怕耽誤沿途農事為由死命勸阻,還是李林甫提出為沿途州縣免除租庸調,這才遂了聖人的心意。
“怕是子壽之後,就輪到哥奴嘍”高力士暗想,但心中卻總是隱隱地對李林甫有些吃不準,“福兮?禍兮?……。”
果然,李林甫當天在朝堂上雖然未發一言,退朝後卻私下向天子進諫,曰:“此乃天子家事,何必與外人商議。”
從此,在不知不覺間,天子李隆基與首席宰相張九齡的意見衝突就逐漸多了起來,而對李林甫則日益器重。
終於,在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入閣的問題上,天子與張九齡的矛盾激化到了不可收拾。
牛仙客統領朔方節度府多年,厲行節約,府庫充盈,政績可觀。得到李林甫的舉薦後,天子龍顏大悅,欲任命牛仙客為尚書,並加爵位。
不出所料,中書令張九齡再次反對,道:“自開國以來,尚書之職隻有德高望重者才可擔任,牛仙客邊疆小吏出身,驟然提拔到清要之位,恐怕遺羞朝廷。況且身為邊將,充實倉庫,修理器械,乃是本職,不足以論功。陛下賞賜金帛即可,不可封爵。”
天子怒道:“你嫌他家世寒微,難道你張九齡就出身名門嗎?”這句話一出,顯然已不想再周全眼前這位首席宰相的麵子了。
張九齡渾身一個激靈,顫聲答道:“臣雖然出身在嶺南寒門,但臣卻在中樞多年,執掌文誥。牛仙客邊疆小吏,目不知書,如加以重用,恐難孚眾望”,說罷便伏在地上暈了過去。
群臣記得清楚,那天一貫溫文爾雅的天子把寬大的袍袖一甩,徑自回宮去了。
退朝後,群僚談及此事,李林甫唏噓道:“隻要有才識,何必滿腹經綸。天子用人,有何不可?”他這話說的頗為真誠,似乎深深體諒天子的不易,贏得了頗多同僚的讚同。
不久,天子詔旨頒下——封牛仙客為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賜隴西郡公,食邑三百戶。這道詔旨立即掀起了一場席卷大唐朝堂的。
隨即便有人上書彈劾中書令張九齡“賣直取忠,大偽似真,結黨專權,排除異己”,而先前彈劾過牛仙客的監察禦史反而被天子降旨杖殺。
緊接著,張九齡、裴耀卿等兩位老臣就被免去了宰相職位。再沒過多久,張九齡就被貶為荊州長史,從此遠離朝堂。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場就要結束的時候,更大的一場血色風暴卻幾乎將大唐朝堂的根基連根拔起!
……
不久以後,失去了張九齡庇護的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瑤、光王李琚三王,同時以謀反罪名被廢為庶人,在一片淒風冷雨中,三人被賜自盡。
李唐家族父子相殘、兄弟相煎的慘劇再次上演,如遭詛咒!
而且,沒有人知道這個詛咒究竟還要持續多久,如何才能解除!
據人回憶,在那個最後的時刻到來之前,麵對三尺白綾、一瓶毒酒和一把寒光森然的匕首,三位“廢王”的表現大相徑庭。
廢鄂王李瑤的反應最為失態。他一開始並不相信賜死詔書的真實性,還嚷著:“讓我去見聖人,我是他親生的皇子,定然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矯詔害我!矯詔,矯詔是要被誅九族的!”
當他意識到詔書的真實性後,竟又嚎啕痛哭,道:“我不想死啊!阿爺!”
他涕淚橫流的臉上再也見不到之前那種天皇貴胄特有的盛氣淩人的神情。
他死死抱住監刑人的小腿,哀求著、哭訴著,他說願意把自己還未開懷的胡姬小妾送給使者,願意將府中的珍寶獻給聖人贖罪……。
一陣惡臭,堂堂的鄂王襠下竟已有屎尿流出……。
此時,比他年紀小幾歲的廢光王李琚卻要冷靜得多。
他刻意與李瑤保持開了一定距離,似乎不願意讓自己幹淨的白布衣沾染上惡臭的屎尿,他厭煩地說:“五哥,還是體麵些吧,莫折了太宗曾爺爺的威名!”
他轉身向廢太子李瑛跪拜,道:“我娘親早亡,阿哥一直照顧我。他們欺負我,也是阿哥給我出頭。我隻恨不能看到阿哥登基那天了,來世再做阿哥的兄弟!”言罷伏地叩首。
他一把拿過那柄寒光森森的匕首,對著李瑛笑了笑,慘然說道:“阿哥,我就知道,托生在咱們家,早晚會有這一天的。”話音未絕,便陡然刺入自己的胸膛,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李瑛,痛苦扭曲的臉上盡是絕望和哀傷。
負責監刑的宗正寺卿和皇宮內侍、軍士等都不禁動容,都覺得光王算是對得起身上流淌的太宗皇帝的血脈的。
廢太子李瑛淒然地看著還在血泊中抽搐的李琚。他既沒有鄂王那般的驚慌失態,也沒有光王那般絕望赴死,他很平靜。
三十一歲的他,卻當了二十二年的太子,所有的人都羨慕自己的顯貴,甚至朝思暮想地覬覦這個寶座。可誰又知道這二十二年他是怎樣熬過來的?
如今的他,竟然有一種解脫的釋然,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卸掉重擔後的輕鬆。他終於不用再每天在熱切盼望和提心吊膽之間煎熬了,不用再時時刻刻控製自己的情緒規範言行,保持儲君的尊貴和恪守臣子的禮儀了。
他看著李琚已經開始變得冰涼的屍體,淒然笑道:“是啊,托生在咱們家,早晚會有這一天……。”
此時,在旁邊的皇宮內侍牛仙童奸笑著上前兩步,對李琚冷言說道:“廢光王已經上路了,郎君不如早去,一路也有個伴當”,這顯然是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敦促李瑛速死。
那副小人嘴臉,連宗正寺卿等監刑大臣都覺得頗為反感,正想嗬斥,怎料李瑛抬起手來,結結實實的扇了牛仙童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把他打的原地轉了三圈。
李瑛破口罵道:“你個沒鳥的廢人,啖屎的閹狗,算個什麽東西!也來玷汙我的耳朵!”他此生從未用過如此肮髒的字眼罵人,此刻吼罵出來,竟異常響亮幹脆。
牛仙童挨了揍,正在惱羞成怒,一旁監刑的宗正寺卿喝道:“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嗎?還不退下!”他登時如霜打了的茄子,心裏惡毒的咒罵著,蔫蔫退到一邊去了。
這一掌、一罵,李瑛胸中淤積已久的怒氣得到宣泄,登時覺得無限暢快。突然,他的腦海中竟閃過一絲火花,一些長久以來都未明了的事情,此刻卻如撥雲見日般看得異常清晰。
他突然仰天狂笑,一口白牙顯得森然可怖,道:“我死了,這位子也未必是壽王的!武惠妃啊,武惠妃!你欺我母親是卑賤倡優出身,你武氏的血統到是高貴,哈哈,可正是這武氏的血統,卻偏偏讓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
他豁然起身,將那個盛著毒酒的瓷瓶抓在手裏,轉身向西北的方向歎道:“原來是你!好啊,我等你!我等你還我清白!”言畢,他仰頭將那瓶毒酒一飲而盡。
“啪!”空瓶在金磚上摔得粉碎。李瑛痛苦地彎下身去,痙攣的雙手狠命地插入金磚的縫隙,不一會兒就磨得指甲脫落,滿手鮮血,他痛苦的呻吟著,聲音越來越弱,口鼻出血,終於不再動了。
這恐怖的一幕已經把幾近呆傻的李瑤徹底嚇瘋了。他帶著滿身的屎尿,在院中瘋狂的哭喊、掙紮,就是不肯自盡。
剛才挨了一巴掌的牛仙童又壯著膽子走到宗正寺卿身後,捂著高高腫起的腮幫子,諂笑道:“聖人還在等某家回話,這廢鄂王不肯自己了結,相公您看……這……?”
宗正寺卿厭惡的“哼”了一聲,也不答話,轉頭踱開,軍士們也都閃在一旁。
牛仙童仿佛立時來了精神,忙喚跟來的四個內侍道:“你們四個,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送他一程?晚一點,小心我揭了你們的皮!”,那架勢儼然是一條替主人看家的惡狗。
那四名內侍無奈,隻得從按住正在掙紮的李瑤,把那三尺白綾套上了他的脖子,分頭拽住兩端,狠命拉緊……
李瑤的喉嚨中嘶嘶有聲,他的雙腿開始抽搐,雙手死命的摳著脖子上的白綾,可是這一切都毫無作用……隨著最後的一陣痙攣,他再也不動了,曝出的烏珠死死望向天空……
不知道從哪裏飛來一隻老鴰,“呱呱”叫著,緩緩地向西北十王宅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