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吐蕃將逞勇
五鳳樓下,老將軍裴旻與吐蕃副使戰到十六、七個回合,已汗流浹背。
隻聽那吐蕃副使又是“嘿、嘿、嘿”的冷笑了幾聲,挺槊直刺老裴旻麵門,這分明是要將老裴旻至於死地的招數。
但凡馬槊較技,有不成文的規定——對手的麵門、脖頸或心髒等都是禁止攻擊的部位,否則,即便鋒利的槊尖已被更換為銅球,但在偌大的衝擊力下,中槊者還是會有生命危險。
裴旻大怒,喝道:“好賊子!”
遂屏氣凝神用了個“崩”字訣,往外招架。
豈料那人竟突然變招,那條大黑槊猛然轉向,直取裴旻的右肩。老裴旻應變果斷,急用槊柄向右去擋,不料卻正中對方下懷,那條森蟒般的黑槊竟又匪夷所思的轉到老將門戶洞開的左胸,狠狠地一擊命中。
“喀——”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脆響。
老將裴旻一口鮮血噴出,身體如斷了線的紙鳶一般飛出兩丈多遠,重重摔於馬下。
五鳳樓上君臣盡皆大驚失色,天子李隆基顫聲喚道:“裴老將軍!”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老帥信安王李禕眉頭也是一皺,卻並未出聲。
而老將薛諾早已痛不欲生,他的一隻大手拍在城牆垛口上啪啪作響,磚屑紛飛,嘴裏不知念叨著什麽,轉身便欲樓下衝去。
王忠嗣、夫蒙靈察、蓋嘉運等青壯年將領一個個怒發衝冠,額頭青筋暴起,眼中殺氣頓生。
朗·梅色的臉也已嚇得慘白,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狂傲的王子琅支都居然公然違背讚普的命令,將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唐老將擊下馬來,看這樣子,老裴旻不死也是重傷。
琅支都,是吐蕃讚普尺帶珠丹與早亡的尺尊讚蒙(泥婆羅國公主)所生的大王子,他幼時感染天花,雖僥幸未死,但也因此破相,故此遭到讚普的冷落。
後來,也是機緣巧合,他被雲遊至邏些城的尕敦神僧收為弟子,帶走苦修。從此,這個沒娘的可憐孩子一去就是十八年。他天資超群,更將少年時所受的種種歧視與苦痛轉化為強大的動力,在墨脫苦修的十八年中,本就天生神力的他終於練成了一身精奇的武藝,尤其是一支黑色馬槊使得出神入化,可謂打遍雪域高原沒有敵手!
三年前,剛滿三十歲的琅支都回到闊別已久的邏些城,在父親尺帶珠丹的麵前連勝十位猛將,威震吐蕃!
讚普對這個大王子的超凡武藝感到大為震驚,更對早年冷落他的行為感到後悔,於是將琅支都封為“雪山獅王”,並加封左領軍大將的職銜。
三年內,琅支都率兵掃平吐穀渾、大勃律等鄰邦,還多次擊潰吐火羅、大食等西方強國的襲擾。隻因近年來吐蕃與大唐和平相處,並無大的戰端,故而他還沒有機會與大唐將領對陣,他“雪山獅王”的名號也就很少被大唐君臣所知。
此次,他特向讚普要求隨朗·梅色使團出使大唐,便是有心挑戰大唐名將,尤其想會一會那位號稱“大唐戰神”的王忠嗣。而朗·梅色這個正使卻隻得處處按他的指示辦事,“正使不像正使,副使不像副使”,一路也忒自生出不少閑氣。
故此,五鳳樓酺宴上他先是故意挑釁裴旻,又在馬槊較技中下了死手,之後還不按照禮節下馬扶助受傷的對手,反而縱馬繞著躺在地上的老裴旻兜起圈子,口中繼續討戰:“方才不作數,再來!朗·梅色,給我翻譯,‘真刀真槍,死傷勿論’!”
飛揚的塵土,竟已將老裴旻已經不能動彈的身體籠罩。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琅支都實在是囂張無禮至極。
老帥信安王李禕鼻子中“哼”了一聲,終於開口,對眾將道:“誰去教訓此子?”
大家都知道,這位老帥既是宗室老臣,又是百戰名帥,在軍中眾將中的地位極為尊崇,而且他平日裏言語極少,一旦出聲,便有千鈞之重的大戰!
此言一出,夫蒙靈察、張守珪、蓋嘉運、皇甫惟明等大將聞言,毫不猶豫地同時請戰。
尤其是“大唐戰神”王忠嗣的一雙鳳眼圓睜,目光如利劍般盯向還在五鳳樓下耀武揚威的琅支都,滿滿都是殺意。
原來,老將軍裴旻、薛訥都是他陣亡的父親王海濱將軍的生死同袍,情同莫逆。年少時,兩位老將更是對已成孤兒的王忠嗣有傳藝、提攜的厚恩。尤其是寬厚慈愛的老裴旻對他視如己出……。事到如今,縱然已成大唐第一將星王忠嗣向來行事沉著冷靜,也已無法按捺住心中的熊熊怒火,要親自出戰,為老將雪恨!
天子李隆基一麵急命高力士帶禦醫前去救護裴旻,一麵又對諸將地洶洶請戰感到欣慰和為難。
他欣慰的是,諸將皆有膽色,麵對強敵都毫無畏縮;而他為難的是,眼前的幾位大將都是各鎮主將,身負藩鎮重任,若再因小小的較技比武而傷了其中任何一位,豈不因小失大?
再看其他年輕將領,如高仙芝、史思明、安祿山等人,恐怕也都未必能在馬槊一項上勝過那個吐蕃副使。
而此時,張九齡等大臣一麵勸諸將稍安勿躁,一麵也懇請天子下旨結束較技。
正在五鳳樓上吵吵嚷嚷的時候,卻見樓下值守的金吾衛軍士中衝出了一人,猶如離弦之箭一般奔向老裴旻。
得意洋洋的琅支都恰好圈馬回轉,見有人膽敢上前救助裴旻,故意要逞個威風,便縱馬向那人直衝過去,要將他撞飛。
城上的人見了,不由得齊聲喊道:“小心!”都為那名金吾衛軍士捏了一把汗。
然而,令人驚奇的一幕發生了!
就在大黑馬即將撞來時,那人卻猛然收住了腳步,迎著馬昂然定住了身形,口中“呔”的一聲斷喝,猶如半空中一個霹靂落地,驚得那匹凶猛的大黑馬一聲長長的嘶鳴,陡然人立而起,再也不敢前進一步!
琅支都定睛看時,隻見那人身材與自己相仿,一身金吾衛的裝束,頭盔上的金色護麵放下,故而看不見麵目,但他昂昂而立的身姿如天神一般,帶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氣勢,同時有一股淩厲的殺氣撲麵而來,令他心中一驚!
此時,那人也不再理會眼前這一人一馬,幾個箭步躥到老裴旻身邊,將他輕輕扶起,喚道:“老將軍,你,你……!”語氣中關切之意甚重。
老裴旻口中噴出的鮮血已將他胸前的銀髯染紅,左胸的護心鏡已經被擊得粉碎,虧得他有這副隨他征戰多年的寶鎧護身,否則心髒怕已早被擊碎,饒是如此,老將胸前肋骨也已折斷了兩根,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
此刻,他本已失神的眼中卻突然一亮,顫聲說道:“是……是你啊,這些年,你受委屈了,性子還與以前那樣急躁嗎?”
那人嗚咽道:“老將軍先不要講話,靜養為是!我……我已再也不敢犯急躁了。”
“不急躁……就好,多磨練……就好……咳咳……”老裴旻喃喃地語道,一口血吐出,又昏死過去。
此時,高力士和禦醫等都已趕到,慌忙將老將軍抬上軟床急救去了。
五鳳樓上君臣遠遠地見那軍士向高力士施禮,似在請示了些什麽。
高力士似稍作猶豫,便徑直向五鳳樓下跑來,伏地高聲奏道:“臣舉薦麾下左金吾衛軍士一人,出戰吐蕃副使,望陛下恩準!”他本就嗓音尖銳,在這夜風中聲音自是飄的極高,城上君臣都聽得極為真切。
王忠嗣早已遠遠看到那位神秘的金吾衛軍士的身影似很熟悉,此時聽到高力士提到“左金吾衛軍士”一句,登時心中一亮,忙向天子施禮道:“臣也願保奏此人出戰!”
不遠處的忠王李璵似乎也想到了什麽,身子也微微一動,欲言又止。
天子李隆基似乎也明白了高力士、王忠嗣二人的用意,便點頭平淡說道:“哦,既然二卿皆保奏此人,朕便允準。叫他好生比試,不得有誤!”
諸臣多數不曉得樓下那人來曆,但見高力士、王忠嗣二人竟聯名舉薦一名小小的左金吾衛軍士,也料想此人應有過人之處。
此刻的五鳳樓下,老薛訥卻已經嘶吼著奔上前去,焦躁地向禦醫詢問裴旻的傷勢,直到禦醫告知:“裴老將軍性命無礙,隻是需用藥調養一年方可……”老薛訥這才略略放心,隨即便凝眉瞪目,甩開旁人,大步流星去五鳳樓旁馬廄,提戟上馬欲找琅支都拚命。
隻耽誤這一會兒功夫,五鳳樓上聖旨傳來,說是由那位左金吾衛軍士對戰吐蕃副使。薛訥登時大怒,催馬上前一看究竟,待見了那人,卻如孩子一般轉怒為喜,喚道:“……,是你嗎?”
“老恩師,是我!”那人施禮答道。
“你,這些年功夫沒有放下吧?”
“弟子未敢荒廢。”
“好!好!”老薛訥點頭,慷慨說道:“來,你用我的戟馬!”
“萬萬不可,弟子怎敢擅用恩師的傳家寶物?”那人忙推辭道。
“哎!大丈夫,婆婆媽媽作甚!”老薛訥厲聲責道,轉而語氣一柔,又說:“也隻有你才用得了這套戟馬,再莫要羅唕!”
言罷他飛身下馬,雙肩一動,左手中銀色長戟竟“啪”地一聲平平向那人飛出,右手馬韁繩也同時向那人甩去。
那人也不再謙讓,雙手同時伸出,將長戟和馬韁同時抄在手中,這兩人的動作幹淨漂亮,竟似演練過一般。
“給老裴報仇!弄死他,我給你擔著!”老薛訥低聲說道,竟如頑童一般向那軍官擠了擠眼,哈哈大笑著徒步去了。
那人也似輕笑了一聲,卻未置可否。
哭喪著一張黑臉的朗·梅色已經將吐蕃副使琅支都“真刀真槍,死傷勿論”的要求奏請天可汗。
李隆基思量片刻,旋即恩準。
五鳳樓下立時迎來一場真刀真槍的大戰。
一陣寒風吹過,樓上樓下的燈火搖曳不定,地上的影子跟著晃動起來,看上去如鬼魅一般。
琅支都已經將一柄一尺八寸的槊頭裝上,那八棱的槊頭映著燈火,發出詭異的幽幽藍光,似乎正在呼喚主人用活人的熱血飼喂它。
琅支都坑坑窪窪的臉上露出一絲陰森的微笑:“老夥計,莫著急。剛才讓那老裴旻逃了一命,待會兒先用這條自不量力的小狗的熱血喂你,再將一條狐狸尾巴拴到王忠嗣家的門口……”
他打量著對麵的那名金吾衛軍士,隻見他依然放著金色護麵——那護麵人臉形狀,隻五官的地方留出孔洞,打磨光滑的鎏金表麵映照著燈燭的點點光亮,顯得頗為神秘,護麵後那對精光四射的眼眸中卻透著森森的殺氣。
琅支都憑這人的眼神就可以判斷,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隻見那名金吾衛軍士手中擎著一條銀色大戟,與馬槊基本類似,但在頭部側方加裝了月牙狀刀刃,可以啄、砍、劈、鉤,更有豹尾長纓。琅支都知道,這大戟與馬槊的使用方式基本一致,在戰場上常可以相互替換。
而那人胯下一匹白色大宛馬更是少見的神駿坐騎,不僅身高、體長都比尋常馬匹超出許多,毛色更如一匹雪白綢緞般熒熒發亮,簡直就是一匹落入凡間的白色蛟龍!
琅支都不禁舔了舔嘴唇,貪婪的看著對方的長戟和白馬,心想:“要是在戰場上殺死這家夥多好,繳獲這兩樣戰利品真是給一座金山都不換呢!”
這位神秘的金吾衛軍士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測,五鳳樓上也隻有少數人能認出他來。
天子李隆基想:“不知三年過去,這個人打磨的如何了?”
老帥李禕、王忠嗣都在想:“應該帶他去疆場上一試身手了。”
宰相張九齡、忠王李璵等人均想:“此人忠義,前番的確是委屈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