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史思明得名
五鳳樓下的擊鞠場上意外陡生!
當人們睜開眼睛,卻又一次被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驚呆了——他們的壽王殿下毫發無傷,而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有兩匹黑色的戰馬一動不動地倒臥在地,似已氣絕。另有一匹棗紅馬也受了重傷,臥在地上痛苦地嘶鳴著,掙紮著卻不能爬起。一名身著紅衣的擊鞠手被甩出去老遠,正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兩名黑衣擊鞠手坐在他們倒斃的戰馬屍體旁,低著頭,仍是一聲不吭……其中一人正是那位盔插白色鶡翎的幽州擊鞠隊主將。
目睹了方才驚險一幕的人激動地講述著自己看到的一切:
就在壽王李瑁即將被迎麵而來的兩匹馬撞飛的危急時刻,一直在他身後緊緊追趕的幽州白翎主將驟然加速,縱馬從他的身上躍過,結結實實地與迎麵而來的兩騎猛烈相撞,就此為壽王擋出了兩步左右的空檔,才保得他撿回了一條性命。
然而,他與兩騎碰撞之力極大,兩匹黑馬的頸骨登時骨折,當場倒斃,一名皇家擊鞠手的棗紅馬也被掀翻,將他掀出兩丈有餘……
有人看到,那兩名幽州擊鞠手卻當真是好手段!他們在相撞的瞬間從馬背上飛身而起,在空中側身伸手,相互拉扯借力,二人身體如風車般在半空打了個盤旋,就此卸去了巨大的慣力,最後雙雙摔倒在兩匹戰馬的屍體旁。
此時,驚魂初定的李瑁臉色煞白,早就顧不得杖下那枚七寶毬又滾到哪裏去了。
場上較技中止,軍醫、軍吏紛紛趕來救護傷者。
人群中觀賽的那個小內仆哭嚎著道:“俺的爺,唬死俺也!”說著就要奔進場去,無奈被負責彈壓的金吾衛嗬斥阻擋,衝了幾次都衝不進去,急得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那三位男裝少女也都早已嚇得花容失色!那個年紀最小的少女更已哭得不成樣子,一張絕美的臉上滿是擔心和哀怨……
精幹的高力士問明了情況,回到五鳳樓上向天子回奏:“啟稟大家!壽王毫發未損,皇家擊鞠手一人輕傷,一馬重傷,兩名幽州擊鞠手均未受傷,但兩馬死亡。舍身護衛壽王的是幽州擊鞠隊主將窣幹。”
天子李隆基此時已恢複了平靜,他親眼看到了發生的一切——很清楚,這次事故的責任在於他兒子李瑁的草率冒險,而那個叫窣幹的幽州擊鞠隊主將實在是救了壽王一命。
他對臉色煞白的張守珪緩緩問道:“張卿,那個窣幹是你手下的什麽人啊?朕好像有點印象。”
張守珪忙跪倒請罪,顫聲道:“臣有罪!那個窣幹原是營州雜胡出身,現為大唐幽州節度府折衝校尉,前番與王悔、安祿山等潛入契丹營壘的便是。粗鄙雜胡,不知利害,冒犯皇子,實是當斬!”
天子笑道:“張卿謬矣!朕看這個窣幹有勇有謀,先有平定契丹軍功於前,又能舍身忘己救護壽王於後,是個人才啊。你用人有方,朕心甚慰!”
張守珪仍是連連磕頭請罪。
天子又對高力士說道:“今夜五鳳樓賜宴,幽州有功將弁,以及這個窣幹,無論官階大小,都來陪宴!”
高力士滿麵春風地說:“大家聖明,老奴這就去傳。”
……
夕陽如同一隻剛從祝融的火爐中取出的碩大金盤墜在西方的地平線之上。它以無比恢宏的氣度俯瞰著遼闊的大地,看護著它所孕育出的萬物;它將光明做成了一道道美麗的金邊,慷慨地留給了這個目送它西沉的世界。詩人們讚歎著它的無限壯美,卻絲毫不會因它的緩緩西沉而感到不安。因為,明天它依舊會在東方升起,這是在軒轅皇帝之前就已形成的鐵則,萬世不易。
暮鼓響起,夜幕降臨,五鳳樓已被無數的燈火裝點成一座“天宮”,天津橋下緩緩流過的洛水中波光粼粼,看上去恰似一條擁裹著無數繁星的銀河。
天子李隆基頭戴雙圓角上翹的金色翼善冠,換上了精美華貴的黃色九龍華袞,他精力充沛,雖已忙碌了一天,但那張紅潤的臉上見不到一絲疲憊,反而更顯得精神奕奕。
跟在身後的是他最寵愛的武惠妃,雖然她的封號隻是“貴妃”,但地位和依仗都與真正的皇後一般無二。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高髻,簪了一隻粉色絹花牡丹,插一支金絲花嵌翡翠步搖。她的肌膚潤白、姿容美麗,雖已到了四十歲的年紀,但那張保養得當的粉麵上幾乎看不到一丁點歲月的侵蝕,隻道才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她身穿深紅色錦繡大袖衫,豐滿白膩的酥胸半袒,外罩紅色絲質百鳥襦服,圍著玄紅色鬱金裙,足蹬深紅色牡丹重台履,儀態端莊,一派雍容華美的氣度。
內侍監高力士身著深緋色官服,懷抱一柄七寶雲展拂塵,不生胡須的方臉上掛著柔和的微笑侍立在側。其餘大小內侍、宮女幾十人皆持宮燈、羽扇、如意、香爐、金盂、碧盞等器物,嫋嫋隨駕而至。
尊天子聖諭,在東都的王公貴戚、七品以上官員、新科進士和各國使節,以及張守珪等參與獻捷的有功將弁都被邀來赴宴,五鳳樓的大殿內足足匯集了一千多人。在禮部尚書李林甫的精心籌備下,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條。
編鍾禮樂奏起,酺宴大典正式開始。天子先慰勉了宰相張九齡、裴耀卿、李林甫以及朝中眾官僚的成績,並對新科舉人們的十年寒窗而達成的龍門一躍表示祝賀,他還重點褒楊了張守珪等諸藩將領平定外患的卓著戰功,並對今天參與獻捷的幽州諸將表示嘉許。
最後,他向高力士問道:“那個叫窣幹的,來了沒有?”
高力士忙回奏道:“大家,窣幹已經尊聖諭於殿內陪宴了。”
天子便叫高力士傳幽州擊鞠隊的主將——那位救了壽王一命的窣幹上前。
隻見殿角閃出一人,他頭戴黑牛皮弁,身穿黑色胡袍,罩熟牛皮甲,如一隻弓腰彎背的青狼,迅捷無聲地驅步上前。他瘦削的麵孔上有一雙濃密的八字眉,眉骨突出,眼窩深陷,黃褐色的眼珠精光四射,隱隱的帶著一股陰鷙氣息。他的鼻梁略高,鼻尖鷹鉤般下彎,極薄的嘴唇上留兩撇黑髭,髭尾上翹,帶一股說不出的精幹和狡黠。
他撲前幾步,向天子叩禮跪拜,高聲稟道:“卑將窣幹,叩見聖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的嗓音幹澀尖銳,極為刺耳。
天子卻微笑著問:“窣幹,你的擊鞠打的好啊!”顯然,天子仍對下午那場驚險而精彩的擊鞠賽記憶猶新。
窣幹叩頭道:“卑將不敢!卑將隻是幽州張節度麾下一名偏鄙校尉,得聖恩隆寵,張令公栽培,才有了今天。至於擊鞠,隻是軍營中常用來訓練騎術的遊戲而已,卑將更願為大唐,為聖人上馬殺敵!”
這一番話說的極為得體,在充分表達了謙恭的態度的同時,也有力的闡明了自己真正的價值。
李隆基聽了這番話不由得一愣,繼而顯得更為欣喜,勉勵他道:“好樣的!我大唐就需要你這種好漢子、好兵將。”
接著李隆基又問道:“窣幹,朕聽張節度說你是營州……,胡人?”
“回聖人,卑將實是營州胡人。父親是突厥人,阿史那氏,母親是粟特人,史姓。”他頓了頓又朗聲說:“卑將食得是大唐的俸祿,做得是大唐的折衝校尉,自然是大唐的子民!”
這番慷慨的言辭從一名邊鎮來的偏鄙校尉口中說來,正對了天子的脾氣。
“好一個大唐的子民!”李隆基讚道。
他走到跪在地上的窣幹身前,拍了拍他高高隆起的後背以示褒揚。然後,他抬頭環顧群臣,朗聲道:“朕,是大唐的天子。眾卿,就是大唐的官員。在大唐土地上居住的,就是我大唐的子民!大唐立國已逾百年,各族共成一家。大唐,不僅僅是漢族百姓的大唐,也是在這片土地上一起生活的突厥、契丹、回紇、吐蕃、龜茲、於闐、婆利等近百個部族百姓共同的大唐。朕,不僅僅是漢家的天子,更是這天下的‘天可汗’!”
“天可汗萬歲!”
殿中群臣山呼萬歲之聲此起彼伏,連燈火都被震得簌簌顫動,樓上的屋瓦都震得哢哢作響。
窣幹已被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壓得抬不起頭來!他不自覺地身子微微顫抖,更將身體深深跪伏了下去……
說實話,他在軍中出生入死了多年,大陣仗也見過不少,但卻從未感受過如此震人心神的宏大氣勢。此刻,他為自己是大唐軍中的一員感到幸運和驕傲,更對這位偉大的“天可汗”充滿了崇拜與敬畏。
天子李隆基微笑著,對他說:“窣幹,你救護壽王有功,想要什麽賞賜?”他想看看這個年輕的軍官有多大的胸襟,一個隻貪戀財貨美女的庸才,是不值得自己去花什麽心思提拔培養的。
窣幹沉吟著說道:“卑將隻是僥幸……嗯……如聖人不棄,請賜窣幹一個漢名吧!”
“一個漢名!哈哈哈,你要一個漢名?”天子大笑著環顧了一下周圍的群臣。雖然窣幹求賜一個漢名的要求多少與自己剛才那番宏論有些偏差,但更顯得這個年輕胡人是那麽質樸執著。
想到這裏,他微笑著點頭道:“好,朕就賜你一個漢名!朕看,就叫‘思明’吧。”
“思明?史思明!”窣幹嘴裏念叨著……
一旁的高力士忙笑著提醒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謝恩!”
窣幹這才明白過來,忙一邊磕頭一邊高聲喊道:“謝聖人隆恩!卑將有名字了,卑將從此以後就叫史——思——明!”尖銳嘶啞的聲音中充滿了狂熱和欣喜。
“努力做事!你的大富貴還在後麵呢!”大唐天子李隆基再一次拍著大唐折衝校尉史思明那高高隆起的後背,意味深長地說道……
李林甫眯著他細長的鳳眼,觀察著天子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得出,天子對今天的新科進士遊街和獻捷大禮都很滿意,隻是下午那場擊鞠賽上的意外到現在還讓他心有餘悸——假使沒有這個叫史思明的胡人校尉舍命救護壽王,自己的前途或許就將從此毀於一旦了。
現在,虧得老天保佑,一切危機都已渡過,他心底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開始有點放鬆了。他有信心,這忙碌的一天將會以“圓滿”二字畫上句號。
他笑了,在別人看來,那是一種努力付出後的釋然。
“李相公勤勉操勞,能力出眾呀。”很多人都這麽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