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醉洛陽
五鳳樓上,張守珪的心情是複雜的。
作為一名窮苦逃戶的兒子,他十六歲從軍做了一名大頭兵,一刀一槍地掙命!不管是打吐蕃、突厥還是契丹,他都拎著腦袋一步一步地殺了上來……當年一起從軍的老弟兄們早都化成了堆堆白骨,一個都沒能剩下;他自己身上也留下大大小小幾十處傷疤,有的一到陰雨天就會痛入骨髓……
他一直憋著一口氣想向天下人證明,一個逃戶的兒子,沒有後台,無依無靠,照樣可以憑自己的本事殺出一片天地。
住節幽州後,他的目標也更加清晰:那便是實現一位帝**事將領的最後飛躍——登上的“宰相”的高位,獲得“出將入相”的尊榮!
為了積累足夠的資本,他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僅在兩年內頭發就白了大半。
然而,就在他以為相位唾手可得的時候,卻眼見著射中的大雁帶著箭杆飛走了——天子的賞齎非常優渥,但卻沒有授予他“同中書門下三品”的頭銜。
在這五鳳樓上,沒有幾個人能真正體會這位名將心中極度的失望。
“一切都是那個嫉賢妒能、心胸狹窄的老書呆子在後麵搗鬼!”他在心裏暗暗咒罵著。之前,他曾依稀從李相公的話裏話外品出了這層意思——“中書令張九齡看不上他張守珪……”就算以前將信將疑,那麽現在的結果剛好印證了這點。
“是啊!作為當代文壇領袖的首席宰相,怎麽會看得起我這個隻粗通文墨的老兵呢?”他又恨恨地想:“做詩能把契丹人做跑嗎?沒有老子刀頭舔血,哪有你們整天在朝堂裏坐著吹牛的好日子!”
雖然他依舊滿麵笑容地跟每一位帝國大員都熱情地寒暄,但心頭已經籠上了一層寒霜。
……
擊鞠是當今天子最熱愛的運動,也早已風靡了整個大唐——幾乎在所有的大型的節日、慶典前後都會看到男女擊鞠手們催馬馳騁、揮杖追逐的矯健身姿。
擊鞠場外已擠得人山人海,更有頑童和好事的閑漢趁人稍不留意就攀上了高處的樹杆,慌得手揮白梃的府兵來回奔跑呼喝,在人們的哄笑聲中把他們攆下樹來,場麵雖有些混亂,也頗有點滑稽可笑。
擊鞠場中樹立著兩杆高達丈餘的木柱,底端各由一盤沉重的青石雕蓮花底座牢牢固定,頂端托起一方雕雲紋蟠龍的方形木板,木板上結紮著彩綢,正中留出了兩尺大小的球洞,由堅韌的絲絡織成的金色球網在洞口飄動。木柱兩側各插了十二麵牙旗,北插玄旗,南為赤幟,紛紛飄搖,煞是好看。
一陣嘹亮的號角聲響起,客隊先至——十二名幽州擊鞠手頭戴插有細長鶡翎的皮質兜鍪,著黑色窄袖胡袍,外罩深褐色熟牛皮胸甲,肘、膝皆有皮質護具,腳蹬棕色高筒皮鞮,單手擎著鞠杖,昂昂而來。他們都是幽州軍中一等一的擊鞠高手,更是驍勇無敵的沙場騎兵,其中不僅有漢人,還有高鼻深目、赤須黃睛的胡人;他們的人、馬皆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但卻有一股陰森森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他們將手中的鞠杖換作唐軍橫刀,當可立時殺入萬軍之中取下敵將首級。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喝彩和拍掌聲,坐在五鳳樓上觀戰的天子李隆基也不禁撚髯微笑。
又一遍號角響起,一陣龍吟般的戰馬長嘶從東側場外傳來,人群中立即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和無數癡迷姑娘們發狂的尖叫聲。
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當先闖入,馬的鬃尾都已用五色絲線編纏成短綹,結著“五花”;白如霜雪的油亮皮毛在金色絡腦與火紅色鉤臆帶的勾勒下顯得尤為耀目。馬上端坐一人,看上去隻二十歲的年紀,頭發油亮烏黑、麵色紅潤,一對劍眉下兩隻黑漆漆的星目,顯得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他頭戴鑲嵌玉珠的銀色皮弁,上懸一顆鮮豔的紅纓,身穿大紅色窄袖錦袍,外罩銀色胸甲,深紅色紈絝紮在黑色的高筒皮靿靴中,亮銀色的護具十分精致,單手擎一柄雕有花紋的銀色鞠杖,宛如一柄雪亮的戰刀。
在他身後,十一位英姿颯颯的皇家擊鞠手也都身著赤袍銀甲,手持鞠杖,騎跨駿馬,魚貫而出。
“看!當先騎白馬的——是壽王千歲!”很多擊鞠行家和發狂著迷的姑娘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大唐當今最好的擊鞠手之一,壽王李瑁。
軍吏宣講賽法已畢,東、西兩陣對圓,擊鞠手們相互致禮——他們將手中的鞠杖向斜下方一揮,旋即抬起,立握於胸口位置。身著黑衣的幽州擊鞠手們又在馬背上向壽王一躬,這才撥轉馬頭,分散列陣。
一隻紅色的七寶球被拋上半空,落地後“啵”的一聲高高彈起——擊鞠賽正式開始,場外的觀眾們一片歡呼!
……
不過,無論此時擊鞠場內的較技是如何的精彩,在董家酒樓“問月”雅間中的五人都已完全注意不到了,八壇“牡丹醉”佳釀已被他們喝的幹幹淨淨!
酒酣耳熱的高適與嚴莊並肩坐在一起,懇切的聊著些什麽;岑參晃晃悠悠地跟著咧著大嘴狂笑的哥舒翰學跳胡舞;杜甫的身子仰在靠背椅上,手中捏著一支箸,傻乎乎地高舉著手臂對著房梁晃來晃去,操著已然發硬的舌頭自顧自地吟誦李太白的《將進酒》。
高適和嚴莊的性格原本並不相和,但談到這些年經曆的世態炎涼和渺茫的前途卻有了不少共鳴。
嚴莊的脖子已漲紅到了耳根,他誠摯地對高適說:“高大兄,我知道你看不起俺。我這種敗家郎,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隻可憐阿爺,一把年紀了還得天天早起賣湯餅度日……”言及於此,竟已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高適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背上,大著舌頭安慰道:“嚴老弟!不錯!我是一開始對你心存成見。莫哭,阿兄賠罪了!”
他自己先端碗喝了一大口,又道:“你當我混的多好?三次了……”他伸出三根手指,接著說:“連著落榜三次了!我……才是愧對祖宗啊!”言罷,他心頭一陣酸楚,禁不住要流下淚來。
嚴莊反過來安慰他道:“高大兄,小弟也想清楚了,明天我就收拾收拾去幽州投張節度去。前不久認識的幾個軍官還說他們正缺讀書識字的人。高大兄,你學問比我高十倍、百倍,不如也一起去,不愁鬧不下一場功名。”
高適下午見了幽州軍的浩蕩軍威,早存了投軍報國之心,當即應道:“好!我跟你一起去幽州,就不信鬧不出一場功名!”
兩人的酒碗又碰在了一起。
那一邊,酒酣耳熱的哥舒翰對著正在亂舞一氣的岑參說:“岑三郎,某看你性格好,不像個漢人!”
岑參邊扭邊笑問:“大兄看我怎不像個漢人?”
哥舒翰嘻嘻笑著做個鬼臉,悄悄一指已不知道什麽時候睡了過去的杜甫,小聲說道:“你看子美,你們漢人多是他這樣,小小年紀就老老實實、一本正經,整天就知道讀書、作詩什麽的,悶也悶死了!某看你性格直爽,反倒像我們胡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罵人就罵人……”。
“想打架就打架!”岑參大笑著接口道,鼻孔中突然冒出個鼻涕泡來,又瞬間破了。兩人又不禁一陣狂笑。
“某覺得三郎應該跟我去安西”哥舒翰一邊笑著一邊說:“沒到過安西吧?告訴你,那裏的壯美遼闊天下無及。出了玉門關,還有魔鬼城,過了魔鬼城就是高昌、焉耆,之後才到安西節度、北庭都護。還有於闐、龜茲,有疏勒、有碎葉,從碎葉再往西就是怛羅斯什麽的了,我也沒去過。”
岑參聽得入迷,也已停了亂舞,眨著通紅的眼睛問道:“碎葉我知道,李太白不就是出生在碎葉嗎?那麽遠啊!怛羅斯……哦,再往西呢?”
“再往西就出了大唐的地界了,應該就是大食國了”哥舒翰撓撓後腦。突然又想起一事,一臉壞笑,問道:“三郎你尚未婚娶?”
“對啊!小弟未曾婚娶。”
“那就對了!告訴你,到了伊州吐魯番,那裏的瓜果、葡萄,甜美的不得了。尤其是那裏的娘子都像天山雪蓮一樣的美麗,對愛人,就像火焰山上的太陽一樣的熾熱,說出的情話,都像雪瓜汁一樣的甜美!哎呀……!”
他拉長了聲音讚歎著,黃綠色的眼睛向右上方斜瞟,微微舔了下幹燥的嘴唇,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吞了口酒,又繼續說:“你以後一定要娶個那裏的娘子做老婆!哈哈哈!”
岑參漲紅著臉,傻傻地笑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哥舒翰還以為他不喜歡自己所說的吐魯番娘子,又趕緊補充:“要是不喜歡,還有於闐國娘子,眼睛都像綠寶石一樣漂亮,皮膚像羊脂玉一樣潔白。還有龜茲的娘子,那腰身像水蛇一樣柔軟,卷曲的頭發像烏雲一樣漂亮,嘖嘖……隻要你喜歡,包在我身上。”
岑參已經麵紅耳赤,但已對萬裏之外的西域諸國充滿了憧憬。他攔住哥舒翰的話頭,道:“早就想去安西走一遭了,一直沒有機會。哥舒大兄,你便帶我同去吧!等你當了大將軍,我就給你做個副將軍。老婆不老婆的,將來再說!這叫‘大丈夫,何患無妻!’”
“哈哈,對,何患無妻!何患無妻!不過,阿弟有文采,應當去任個刺史!正的!不做副的!”哥舒翰的漢話用詞不準,但意思表達卻格外明了。
“好,你做大將軍。我做刺史!正的,不做副的!”
……
幾個年輕人就這樣選定了他們未來的道路!
或許,每一位懷揣夢想的年輕人都曾認為那個有無盡潛能的自己,理所應當地擁有無數可選擇的道路,而在不遠的將來即可獲得無限的成就。因此,他們往往僅因為某些偶然的機緣或一時的衝動,便以不可思議的熱情開始一場前途未卜的遠征。隻是,誰又能去責怪他們呢?那正是屬於年輕人的特權!在未來的某一天,不再年輕的他們又會如何看待當初那些決定了自己一生的選擇呢?是慶幸,還是懊悔,抑或,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