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有所思兮天之涯（一）
沈曦宜很久沒聽過這樣好的琴聲了。
愀然而空靈，宛若穿林而來，隨風而去。琴韻錚然，有如天雨將至，黑燕翩飛，履險如夷，舉重若輕。她從未聽過如此優美的音樂，不由得一時神往。
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在皇後的寢宮，她不該這樣失態。
琴聲止，珠簾被侍女緩緩拉開。一陣玉環碰撞的叮當聲之後，沈曦宜恍然看見一個渾身素衣，長發柔柔順順及地，不著任何粉飾，卻一顰一笑間沒得驚心動魄的女子。
盧玠含笑拜道：“皇姐安好。”
沈曦宜方才被那琴聲所吸引，端是忙得手忙腳亂，忙跟著拜道：“皇後娘娘安好！”
——她其實是沒想到這樣一個素服絕塵的女子，居然是當朝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這樣一個撫琴的女子，誰也不會把她聯想到那權利至高點的“皇後”身上，而是有如丘處機詞中“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那般出塵絕列的女子，可望而不可即。
她淡色的眸子輕輕滑到盧玠身上，手掌壓在桐木琴弦上，“玠兒，你來了。”
盧玠從後麵推了一把沈曦宜的腰，道：“長姐，這位便是沈姑娘。”
沈曦宜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得結結巴巴地也跟著說道：“皇後娘娘好。”
該死，平日裏罵令沉佑那般奇絕的口才都跑到哪去了？居然還口吃？她真想找個地方撞牆。
沒想到皇後卻並未在意，隻以手撫琴弦，神色專注地說道：“沈家的姑娘？好，過來陪我坐坐吧。”
沈曦宜看向盧玠，然而這人卻在這時候驀然說道：“我既然把曦宜送過來了，長姐便與曦宜說話吧。臣弟還有去宣政殿麵見陛下。”
皇後自然是淡笑應承的。他轉身便要走，臨走時朝著沈曦宜神秘一笑，仿佛在說：就看你的了。
看我的了？
我束手無策啊……
沈曦宜如遭雷劈，叫苦連連，他他他怎麽能這樣？就這樣就把自己撇下了？見陛下？之前怎麽沒聽他說過？
沈曦宜實在被逼得沒辦法，左右徘徊，心裏一團亂麻，之前想好的措辭完全用不上啊？
誰能想到皇後娘娘是這樣以為清雅絕塵的女子？那些富貴奉承的話都顯得太假了些，叫她怎麽能說出口？
皇後卻並未有她這般局促，隻是輕輕招呼她道：“年輕姑娘，過來，幫我調調琴弦。”
“是……”沈曦宜下意識地答應，注意到她並沒有用“本宮”二字，亦沒有屬於這座宮殿的盛氣淩人之架勢。她甚至如水般地溫柔，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攻擊性。
沈曦宜放下所有的戒備走了過去。
古琴她從前倒是沾染過一些，但並不沉浸與此道，所以琴技也就是湊湊乎乎說得過去。要是真遇上這其中的內行人，她那點拙劣的琴技，恐要貽笑大方了。
沈曦宜試探著輕輕撥弄兩下子琴，頹然道：“娘娘寶琴，小女隻是粗鄙地琴道，實不敢貿然相動。”
她如白釉般的麵容浮現出一個青蓮般的笑來，道：“我們今日以琴會友，你是玠兒所鍾愛的人，就是我所鍾愛的人，並不必拘束。”
沈曦宜簡直要窒息了，她的聲線幽若謫仙一般，不僅柔若弱水，更有難以言說的雅貴在其中，著實是令人不敢冒犯。
沈曦宜低下頭，垂簾道：“方才小女有幸聞得娘娘的琴聲，當真堪稱絕品。小女雖不懂音樂之道，卻也為娘娘的琴聲為止攝魄。”
她這說的倒也是實話，琴聲本來在禮法森嚴的皇宮就甚少聽見，更別說是這般神乎其技了。
皇後修長的發垂在琴弦上，柔柔地笑道：“哪裏什麽好。隻不過是一個人無事可做，琴孤簫獨罷了，若是說煩冗之餘的自娛自樂，也是說得的。”
沈曦宜覺得皇後親近可人，比之初見盧玠時他那般冷若冰霜的模樣好多了，便誠心誠意說道:“娘娘之曲，甚是動人。小女從前命裏帶災，也經曆過不少苦厄，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又一個個回來。聽聞皇後娘娘琴聲翩然，更有曠達之意，山高水遠，倒令在下豁然開朗了不少。”
皇後聽了這話眼中浮現出一層淡淡光澤來，似乎是感觸頗深，半晌才緩緩說道：“琴本豁達，奈何世人庸人自擾。”
拂去長發，又道：“我方才的琴聲急落了些，你我這才初見，聽之不宜。不如我徑自為姑娘再撫一曲，聊此雅興，如何？”
沈曦宜自然是禁不起皇後娘娘親自自己撫琴的，不過見那古琴觸手生涼，晶瑩剔透得如神物一般，不禁心癢難耐，禁不住就答應了。
不過，她也有一絲若有若無地迷茫：自己麵前這個人，真是那日在盧府中所見的、雍容華貴的皇後娘娘嗎？她真的就是盧玠的長姐嗎？真的讓人有幾分難以置信。
皇後再不多說，雙手輕撫琴弦。這一次她的琴聲比之之前更包羅萬象了些，時而冷淡，使得聽琴之人宛若坐於水邊磐石之上，覺水絲絲涼氣；半晌猶如在深山之中，耳目一空，令人清爽至極。琴聲凹凸，層層疊疊，猶如海浪推上沙岸，又如星空靜謐緩緩流淌——卻盡在彈琴之人的掌握之中。
琴漸不聞音漸消之際，悄然旋起嗚嗚低細的簫音。竟是她又低低地吹起了簫。
升騰攀旋，漸近漸響，恰似簫人橫簫恣吹，緩緩走近，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隱去，忽又在絕處盤旋而起。嘈嘈切切，此起彼伏，珠玉跳躍，繁音漸攏。前調有如玉磐濺泉，繼而昆山玉碎，百鳥朝鳳，中音間關鶯語，芙蓉泣露，尾調置身沉舟側畔，病樹前頭，漸漸的星辰昨夜、物換星移，但聞風聲蕭蕭，水中寒徹骨，急雨簌簌，時隱時現，終於萬土靜謐，歸於至簡。
曲終良久，仍然繞梁不散，把人帶入那幻境中難以出來。
沈曦宜太過沉迷於簫琴之聲，閉上眼睛，前塵往事、喜怒哀樂如浮雲般飄過，恍然有種莊周夢蝶之感，儼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這是其實隻是一曲普通的《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