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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4)

  "哦,多莉來看你,公爵小姐,你那么想見她,"安娜說,她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齊走到石砌的大涼臺上,那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陰影里,在繡花架前面替弗龍斯基伯爵繡沙發椅套。"她說她午飯以前什么都不要,但是請您吩咐人給她開早飯吧,我去找阿列克謝,把他們通通引到這里來。"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親切地,但是以一種保護人的姿態接見了多莉,并且馬上就開口說明她住在安娜這里,是因為她一向比她妹妹,那個把安娜撫養大的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更喜愛她,現在,當所有人都拋棄了安娜的時候,她認為幫助她度過這段過渡的和最難受的時期是她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她丈夫會讓她離婚的,那時我就回去隱居起來;不過現在我還有用場,我就盡我的責任,不管是多么苦的差事,決不像別人那樣……你多么可愛呀,你來得多么好啊!他們過得就像最美滿的夫婦一樣!裁判他們的是上帝,而不是我們。難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羅夫,還有瓦西里耶夫和馬莫諾娃,還有麗莎·涅普圖諾娃……就沒有人說過他們壞話嗎?結果還不是又都接待了他們……而且,c'estunintérieursijoli,smeilfaut,Tout-à-faitàl'anglaiseOnseréunitlematinaubreakfastetpuisonsesépare,①午飯以前每個人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七點鐘吃晚飯。斯季瓦叫你來做得很對。他需要他們的支持。你知道,通過他母親和哥哥,他什么都辦得到。而且他們做了許多好事。他沒有告訴你關于醫院的事嗎?Ceseraadmirable,②一切都是從巴黎來的。"

  ①法語:這是那樣快樂的、體面的家庭。完全按照英國的生活方式。早晨聚到一起吃早飯,以后就各干各的去了。


  ②法語:真讓人驚嘆哩。


  她們的談話被安娜打斷了,她在彈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帶著他們回到涼臺上來了。因為還要很久才吃午餐,而且天晴氣朗,因此提出了好幾種不同的方法來消磨剩下的這兩個鐘頭。在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有許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迥然不同。


  "Unepartiedelawntennis,①"韋斯洛夫斯基帶著漂亮的微笑建議。"我們再來合伙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①法語:來一場網球比賽吧。


  "不,天氣太熱了;還不如到花園里散散步,劃劃船,讓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看河堤的好。"弗龍斯基提議說。


  "隨便怎樣都可以,"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想多莉最喜歡的還是散步,對不對?以后再去劃船。"

  安娜說。


  于是就這樣決定了。韋斯洛夫斯基和圖什克維奇到浴場去,答應準備好船,在那里等待著他們。


  兩對人——安娜和斯維亞日斯基、多莉和弗龍斯基——沿著花園的小徑走去。多莉因為置身于完全新奇的環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抽象的理論上,她不僅諒解,而且甚至贊成安娜的所作所為。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一個厭倦了那種單調的道德生活的、具有無可指摘的美德的女人,從遠處不僅寬恕這種犯法的愛情,甚至還羨慕得不得了呢。況且,她從心里愛安娜。但是臨到實際上,看見她置身于這些與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間,看見他們那種對她來說是非常新奇的時髦風度,她又覺得難過得很。她特別感到不痛快的是看見瓦爾瓦拉公爵小姐,這人竟然為了她在這里享受到的舒適生活而寬恕了他們的一切行徑。


  總之,在理論上多莉贊成安娜的行動,但是看見那個男人——為了他她才采取了這個行動的——她覺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歡弗龍斯基。她認為他很自高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絲毫值得驕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財富。但是,他不知不覺地,在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使她比以前越發望而生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從容自如。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短上衣一樣,體驗到一種羞澀不安的心情。就像她在使女面前為那件補釘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一樣,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局促不安。


  多莉感到不自在,于是極力找些話說。雖然她認為,以她那種高傲,他一定不喜歡聽人家贊賞他的宅邸和花園,但是又找不到別的話題,她還是說了她非常喜愛他的宅邸。


  "是的,這是一幢非常美觀的房子,仿照優美的古色古香的樣式。"他說。


  "我非常喜愛門廊前面的庭院。以前就是那樣子嗎?"

  "噢,不是的!"他說,他高興得喜笑顏開。"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見了這個院落就好了!"

  于是他開始,最初有些拘束,但是越來越津津有味,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園的各種各樣裝飾的細節。顯而易見,弗龍斯基在美化和裝飾自己的莊園上花費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對新來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贊美使他從心坎里感到高興。


  "要是您想看看醫院,而且不太疲倦的話,那么并不太遠。我們去嗎?"他說,看了看她的臉色,以便弄確實她真的并不厭煩。


  "你來嗎,安娜?"他對她說。


  "我們就來。我們去嗎?"她轉向斯維亞日斯基說。"Maisilnefautpaslaisserlepauvre韋斯洛夫斯基et圖什克維奇semorfondrelàdanslebateau①要派人去通知他們。是的,這是他在這里立的紀念碑哩。"安娜對多莉說,帶著她以前談到醫院時所流露出的那同樣的聰明調皮的微笑。


  ①法語:但是我們不應該讓可憐的韋斯洛夫斯基和圖什克維奇在船上望眼欲穿。


  ②法語:學校成了太平常的事情了。


  "噢。這可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情!"斯維亞日斯基說。但是為了表白他不是在奉承弗龍斯基,他立刻又補充了一句微微指責的評語。"不過我很奇怪,伯爵,你在衛生方面為農民做了不少事情,卻會對學校這樣漠不關心。"

  "C'estdevenutellemenmunlesécoles,"②弗龍斯基說,"自然,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是碰巧,我對醫院太熱心了。這就是通往醫院的路,"他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指著由林蔭路上分出去的小徑。


  夫人們打開遮陽傘,轉上了旁邊的小路。轉了幾個彎,穿過一扇門,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看見前面高地上聳立著一幢高大的、紅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樣新穎的建筑。還未油漆的鐵板屋頂在陽光下耀眼地閃著光。在完了工的建筑旁邊,另外一幢還圍繞著腳手架的建筑已經動工了。系著圍裙的工人們站在腳手架上砌磚,從木桶里倒灰泥,用瓦刀抹墻。


  "你們的工程進行得多么快呀!"斯維亞日斯基說。"我上一次在這里的時候屋頂還沒有蓋好哩。"

  "到秋天就全部完工了。里面差不多都裝修停當了。"安娜說。


  "這一幢新建筑是什么?"

  "那是醫生的診療室和藥房,"弗龍斯基回答,看見穿著一件短外套的建筑師向著他走過來,于是向夫人們道了一聲歉,就迎著他走過去。


  繞過工人們正在攪拌泥漿的土坑,他停住腳步,興奮地同建筑師談著什么。


  "正面的山墻還太低,"安娜問他怎么一回事,他就這樣回答。


  "依我說,地基還應該墊高。"安娜說。


  "是的,當然那樣會好一些,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建筑師說。"是當時疏忽了。"

  "是的,我很感興趣哩,"安娜對斯維亞日斯基說,他對她的建筑知識表示驚異。"新建筑應該和醫院協調,但這都是事后聰明,毫無計劃地就施工了。"

  同建筑師談完以后,弗龍斯基就又加入到婦人群里,引著她們到醫院去了。


  雖然外面還在從事著建筑飛檐的工作,底層里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樓上卻差不多全完工了。順著寬闊的鐵樓梯走上去,他們走進頭一間寬綽的房子。墻壁仿大理石涂上了灰泥,鑲著玻璃的大百葉窗已經安裝停當,只有鑲花地板還沒有完工,正在刨鑲花木塊的木匠們放下工作,解下綁頭發的發帶,對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


  "這是候診室,"弗龍斯基說。"那里擺一張寫字臺、一張桌子和一口櫥,此外就沒有什么擺設了。"

  "請這邊來,我們從這里走過去。不要挨近窗戶,"安娜說,摸摸油漆干了沒有。"阿列克謝,油漆已經干了。"她補充說。


  他們由候診室走進回廊。在這里弗龍斯基指給他們看安裝好了的新式通風設備。然后他引他們看大理石澡盆,和安著特殊彈簧的床。隨后又引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看了儲藏室、洗衣房、然后看了新式鍋爐房、沿著走廊運送必需物品的無聲的手推車,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斯維亞日斯基,作為一個精通最新式改良設備的人,對這一切贊不絕口。多莉看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只感到驚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明白,一切都詳細地打聽,這顯然使弗龍斯基得意得不得了。


  "是的,我認為這在俄國是唯一無二的、設備是十全十美的醫院,"斯維亞日斯基說。


  "你們不設產科嗎?"多莉詢問。"鄉村里非常需要哩。我時常……"

  雖然弗龍斯基禮貌周到,但是他還是打斷了她的話。


  "這不是產科醫院,而是一所病院,專為治療一切疾病而設的,除了傳染病人以外,"他說。"不過看看這個……"他把剛從國外運來的、為恢復期間的病人而設的輪椅推到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里,動手開動它。"一個不能走路的病人——他還太虛弱,或者腿有什么毛病——但是他需要新鮮空氣,于是他坐著這個,出去……"

  一切都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感到興趣,一切都使她高興,特別是那個流露著自然而天真的熱情的弗龍斯基本人。"是的,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沉思,沒有傾聽他的話,而是在凝視他,注視著他的表情,心里在設身處地為安娜著想。現在那樣生氣蓬勃的他竟使她歡喜到這種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么會愛上他了。


  二十一

  "不,我想公爵夫人疲倦了,不會對馬感到興趣,"弗龍斯基對安娜說,她提議去養馬場,斯維亞日斯基想到那里參觀一匹新的種馬。"你們去吧,我陪著公爵夫人回家去,我們談一談,"他說。"如果您愿意的話,"他對多莉說。


  "我很高興,對于馬我一竅不通哩,"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感到有些驚奇。


  她從弗龍斯基的臉色看出來他有事要求她。她并沒有想錯。他們剛一穿過大門又走回花園里,他就朝著安娜走的方向張望了一眼,弄確實了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他才開了口。


  "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談談吧!"他說,眼里含著笑意望著她,"我沒有弄錯,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揩一揩漸漸禿了頂的頭。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默不作答,僅僅吃驚地望著他。獨自和他在一起,她突如其來地覺得驚恐:他的含著笑意的眼睛和嚴厲的表情把她嚇慌了。


  揣測他要說什么的各式各樣的想像掠過她的腦海:"他也許要請我帶著孩子們到他們家來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絕;也許是要我在莫斯科為安娜搞一個社交集團……要不就是關于韋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關系?也可能是關于基蒂的事,他覺得問心有愧?"她預料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卻沒有猜中他實際上想要談的。


  "您對安娜有那么大的影響,她那樣歡喜您,"他說。"幫幫我的忙吧。"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膽怯的探詢神情凝視著他的精神飽滿的面孔,那面孔有時被透過菩提樹林的陽光整個照著,有時部分地照著,有時又被陰影遮暗了。她等著聽他還有什么話說;但是他不聲不響地在她身邊走著,一邊走一邊用手杖戳著砂礫。


  "既然您來看我們,您,在安娜從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不把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內),那么我就明白,您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您認為我們的處境是正常的,而是因為,明白這種處境的所有難處,您還像從前一樣愛她,而且希望幫助她。我了解得對不對?"他問,回頭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攏她的遮陽傘,"不過……"

  "不,"他打斷她的話,無意識地忘記了他把對方放到尷尬的處境,他突然停住腳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深切地感覺到安娜的處境的困難;如果承您的情認為我還是有良心的人,這一點您自然是很明白的。這種處境都怪我,因此我有這種感覺。"

  "我明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不由地嘆賞起他說這話時那種坦率而堅定的態度。"不過正因為您覺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過其實了哩。"她說。"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難堪的,這我很明白。"

  "在社交界簡直是地獄!"他愁眉緊鎖,沖口說出來。"再也想像不出,還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兩個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請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這里,只要不論您……不論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話……"

  "社交界!"他輕蔑地說。"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到目前為止——或許永久如此——你們是幸福而寧靜的。我從安娜身上看出來,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經對我說過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笑著說;不由自主地,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又懷疑安娜是不是真正幸福。


  但是弗龍斯基,看上去,對此卻絲毫也不懷疑。


  "是的,是的,"他說。"我知道她歷盡千難萬苦,她已經恢復過來;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怕,我考慮我們的將來……請您原諒,您想再往前走嗎?"

  "不,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們坐在這里吧。"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坐在花園林蔭路轉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復說,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懷疑安娜是否真正幸福的念頭越發強烈了。"但是能夠永遠這樣嗎?我們做得對不對,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事已如此,沒有翻悔的余地。"他說,由俄語改成了法語。"我們是終身的伴侶。我們是由我們認為最神圣的愛情結合起來的。我們有個孩子,我們可能還會有孩子們。但是法律和我們的處境是這么一種情況,以致它們之間發生了無數的糾葛,而這在目前,當她經歷過種種苦難恢復過來的時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意注意。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卻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兒不是我的,卻是卡列寧的。我憎恨這種虛偽!"他說,做了一個有力的否定手勢,帶著一副憂郁的詢問神情凝視著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


  她沒有回答,只注視著他。他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也許會生兒子,我的兒子,而在法律上他是卡列寧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繼我的姓氏,也不能繼承我的家產,無論我們的家庭生活多么美滿,無論我們有多少孩子,我和他們之間都沒有法律上的關系。他們都是卡列寧的。您想想這種處境有多么痛苦和可怕!我試著跟安娜談過,但是這惹得她生氣。她不了解我這一切不能跟她往明里說。反過來再看看。我有了她的愛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業。我找到了這種事業,我為它而感到自豪,而且認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宮廷和軍隊里的同僚所從事的事業高尚得多。我的確不愿意用我的事業來換他們的事業哩。我在這里工作,在這地方安頓下來,我又幸福又滿足,除了我們的幸福再也不需要旁的什么了。我喜歡我的活動。Celan'estpasunpis-aller,①相反地……"

  ①法語:這也并非權宜之計。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注意到,在這一點上他的解釋就含糊其詞了,她還不十分明白為什么他離了題,但是她感覺到他一經開口說出了他不能對安娜講的心事,于是他現在就把什么都完全吐露了,他在鄉村里的工作問題,就像他同安娜的關系一樣,都是屬于那一類的心事范疇的。


  "哦,我往下說吧,"他說,定了定神。"主要的是我工作的時候要有一種信心,就是我的事業不會隨著我死去,我會有繼承人——但是我卻沒有哩。你就想想這個人的處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熱愛的女人生的孩子們不是他的,而是別人的,屬于一個憎恨他們、毫不關心他們的人的!這真可怕啊!"

  他停頓下來,顯然激動得很厲害。


  "是的,當然,這個我明白的。但是安娜有什么辦法呢?"

  多莉問。


  "是的,這就使我說到正題上去了,"他繼續說下去,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安娜有辦法,這全靠她……甚至為了要呈請沙皇批準把我的孩子立為嫡子,離婚也是萬分需要的。而這全靠安娜。她丈夫本來同意離婚的——那時您丈夫就已經完全安排妥帖了。就是現在,我認為,他也不會拒絕的。只要給他寫封信就行了。當時他回答得很干脆,說如果她表示了這種愿望,他就照辦。當然啰,"他憂郁地說。"這種法利賽人的殘酷行為,只有無情的人才干得出來。他知道,一想起他就會勾引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這一點,因此非要她寫一封信不可。我了解這對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這么重要的理由,因此非得passerpardes-sustoutescesfinessesdesentimentIlyvadubonheuretdeI'existenced'Anneetdesesenfants①我不提我自己,雖然我也很苦,苦得很哩,"他臉上帶著這樣一副神情說,好像他正在威脅一個使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顧羞恥地把您當做救命的鐵錨抓住不放。幫助我說服她給他寫一封信,要求離婚吧!"

  ①法語:要克服這種微妙的感情。問題關系到安娜和她兒女們的幸福和命運。


  "是的,自然可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沉思地說,歷歷在目地回憶起她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后一次的會見。"是的,自然可以。"她記起了安娜,堅決地重復說。


  "利用您對她的影響,讓她寫一封信。我不愿意,我差不多不能跟她提這事。"

  "好的,我跟她談談。不過她自己怎么沒有想到呢?"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回憶起安娜瞇縫起眼睛的奇怪的新習慣。而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觸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問題的時候,安娜就瞇縫起眼睛。"好像她瞇著眼睛不肯正視生活,好不看見一切事實哩。"多莉凝思。


  "一定的,為了我自己和她的緣故,我要和她談談。"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這么說。


  他們站起身來,向著宅邸走去。


  二十二


  發現多莉回來了,安娜留心凝視著她的眼睛,似乎在詢問她跟弗龍斯基談過些什么,但是她卻沒有用言語來問。


  "好像快開午飯了,"她說。"我們彼此還沒有好好地談談呢。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現在我去換衣服。我想你也要換吧。我們在那些建筑物里渾身都弄臟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里去,覺得很好笑。她沒有衣服可換,因為她已經穿上最好的服裝了;但是為了設法對午餐作些準備的表示起見,她讓使女替她刷刷衣服,她換上了清潔的袖口和蝴蝶結,頭上系上一根發帶。


  "我只能如此而已,"她微笑著,對換了第三套又是非常樸素的衣服走進來的安娜說。


  "是的,我們這里太講究形式了,"她說,好像因為她自己那一身盛裝抱歉似的。"你來了阿列克謝很高興,他難得這么高興哩。他的確喜愛上你了哩。"她補充說。"但是你不疲倦嗎?"

  午餐以前她們沒有談論什么的余暇。當她們走進客廳的時候,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們已經在那里了。男人們都穿著大禮服,除了建筑師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弗龍斯基把醫生和管理人介紹給他的客人。建筑師在醫院里已經介紹過了。


  身圓體胖的管家,圓圓的刮凈胡髭的臉孔和漿得筆挺的白領帶光彩奪目,通報午餐擺好了,于是夫人們立起身來。弗龍斯基請斯維亞日斯基陪著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進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韋斯洛夫斯基比圖什克維奇搶先了一步,把胳臂獻給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圖什克維奇同醫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走進去。


  午餐、飯廳、餐具、聽差、酒和佳肴不僅和宅邸里的總的現代豪華氣派調和一致,甚至更豪華和更現代化。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觀察著這種在她說來是非常新奇的奢華排場,作為一個操持家務的主婦,她不由得仔細觀察一切細節,——雖然她并不希望把她的所見所聞都應用到自己家里,因為這種豪華富麗的氣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塵莫及的——心里納悶這一切都是出自誰的手,怎樣安排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維亞日斯基以及她所認識的許多人,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他們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所有禮貌周到的主人都愿意讓客人們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盡美盡善的家庭并沒有費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來的。但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卻明白,即使給孩子們做早點的牛奶粥也不是輕易來的;因此這樣復雜而壯觀的機構一定需要什么人細心照料;由弗龍斯基打量餐桌的姿態,對管家點頭示意,和請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挑選冷湯或者熱湯這些地方看起來,于是她歸結出這一切全靠主人經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顯然,這一切并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韋斯洛夫斯基一樣。安娜、斯維亞日斯基、公爵小姐和韋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享受著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切。


  僅僅在照顧談話上安娜才是女主人。而這在一個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顧談話,對于女主人說來可不是一樁容易事,因為參加的人竟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筑師這一類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個階層里的人,極力不要被這種不熟悉的豪華氣派弄得手足無措,大家的談話他們根本插不上嘴。如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觀察到的,安娜運用她一向的隨機應變的機智,從容自如地、甚至還樂趣融融地,照顧著這場困難的談話。


  話題轉到圖什克維奇和韋斯洛夫斯基獨自去劃船的問題上,圖什克維奇開始敘述彼得堡快艇俱樂部最近舉行的劃船比賽。但是安娜,趁著他剛一停頓的空隙,立刻轉向建筑師,把他由沉默中引出來。


  "尼古拉·伊萬內奇非常驚奇,"她說的是斯維亞日斯基,"自從他上次來這里以后,新建筑工程進展得那么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里去,而每一天我都驚異怎么進行得那么快。"

  "同閣下一起工作很順利,"建筑師微微一笑說。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謙恭而沉靜的人。"這可不像跟地方當局打交道。那些地方得繕寫一令紙的公文才行;在這里我只消向伯爵報告一聲,我們商量一下,三言兩語事情就解決了。"

  "美國式的工作方法!"斯維亞日斯基微笑著說。


  "是的。他們那里建筑房子都是合理化的……"

  談話轉移到合眾國的政府濫用權力的問題上,但是安娜趕緊又轉移到另外的話題上去,好使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見過收割機嗎?"她問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我們遇見你的時候,已經看過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哩。"

  "怎樣收割?"多莉問。


  "完全像剪刀哩。有一塊板和許多小剪刀。就像這樣……"

  安娜用她那戴著戒指的纖美白皙的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開始表演。她顯然知道人家從她的解說中什么也聽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說得很動聽,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繼續往下解釋。


  "還不如說像鉛筆刀哩!"韋斯洛夫斯基開玩笑說,目不轉睛地緊瞅著她。


  安娜輕微得幾乎覺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卻不回答。


  "不對嗎,卡爾·費奧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樣?"她對管理人說。


  "Ohja,"那個德國人回答。"EsisteinganzeinfachseDing,"①于是他開始解釋機器的構造。


  "可惜不會打捆。我在維也納展覽會上見過一架會用鐵絲捆麥的機器。"斯維亞日斯基評論說,"那種用起來就合算多了。"

  "Eskommtdraufan……DerPreisvomDrahtmussausgerechnetwerden"②被人引得說起話來的德國人向弗龍斯基說。"DaslaDsstsi插usrechnen,Erlaucht"③


  ①德語:哦,是的,這是非常簡單的東西。


  ②德語:那要看情形……鐵絲的價錢要計算在內。


  ③德語:可以計算出來的,閣下。


  德國人已經把手伸到口袋里,那里放著他老用來計算的筆記本和鉛筆,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飯,而且注意到弗龍斯基的冷淡眼色,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Zplicirt,machtzuvielKlopot"①他結論說。


  "WünschtmanDochots,sohatmanauchKlopots,"②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開那個德國人的玩笑。"J'adoreI'allemand,"③他又帶著以前那樣的笑容對安娜說。


  "Cessez,"④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①德語:太復雜了,太麻煩了。


  ②德語:想要有進帳就要不怕麻煩。


  ③法語:我崇拜德語。


  ④法語:住口吧。


  "我們還以為會在田野里遇見您哩,瓦西里·謝苗內奇,"她對醫生說,他是一個面帶病容的人。"您到哪里去了?"

  "我本來在那里,但是又溜走了,"醫生用憂郁的詼諧口吻說。


  "那么您又好好地運動了一番?"

  "好得很!"

  "那位老婦人怎么樣?希望不是傷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傷寒,不過病情惡化了。"

  "真可憐!"安娜說,她對家里的門客們盡了應有的禮節以后,就轉向她的朋友們。


  "反正按著您的描寫是難以制造收割機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斯維亞日斯基打趣她說。


  "噢,為什么不行?"安娜說,臉上帶著微笑,這說明,她知道她在描繪收割機上一定有什么動人的地方被斯維亞日斯基覺察出來。這種少女般的賣弄風情的新特征使多莉很不痛快。


  "不過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識卻淵博得驚人哩,"圖什克維奇說。


  "噢,是的!我昨天聽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談過柱腳和墻內防濕層,"韋斯洛夫斯基說,"我說得對嗎?"

  "就我耳濡目染而論,這一點也不奇怪的,"安娜說。"而您,大概,連房子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吧?"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歡她和韋斯洛夫斯基之間的那種調笑口吻,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這種腔調中。


  在這件事上,弗龍斯基同列文的做法截然不同。他顯然并不把韋斯洛夫斯基的閑扯當真,甚至還鼓勵這種玩笑。


  "喂,韋斯洛夫斯基,請您講講,怎么把磚砌到一起?"

  "當然是用水泥啰!"

  "好啊!水泥是什么?"

  "哦……有點類似漿糊……不,像灰泥!"韋斯洛夫斯基說,引起哄堂大笑。


  用餐的人們——除了又陷入郁郁寡歡的沉默中的醫生、建筑師和管理人以外——都滔滔不絕地談著,時而很流暢,時而纏住什么問題,說不定傷害了哪個人的感情。有一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感情也受到傷害,她激動得滿臉通紅了,事后記不起她有沒有說過什么多余的和煞風景的話了。斯維亞日斯基提起列文來,敘述他的古怪見解:他認為機器對于俄國農業是有害無益的。


  "我沒有認識這位列文先生的榮幸,"弗龍斯基微笑著說,"不過大概他沒有見過他所指責的機器;要是他見過,而且試用過,那也一定不是舶來品,而是俄國造的什么玩意兒。這還談得上什么見解?"

  "總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見解,"韋斯洛夫斯基含著微笑對安娜說。


  "我不能為他的見解辯護,"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勃然大怒了。"不過我可以說他是個博學的人,若是他在這里他就知道怎樣答辯了,然而我卻無能為力。"

  "我非常喜愛他,我們是好朋友哩!"斯維亞日斯基和藹地微笑著說。"Maispardon,ilestunpetitpeutoqué:①譬如,他堅持說地方議會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不愿意參與其事。"

  ①法語:不過請原諒,他有點奇怪的想法。


  "這就是我們俄國人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弗龍斯基說,一邊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到一只精致的高腳杯里,"不理解我們的權利所加于我們的義務,因此拒絕這種義務。"

  "我知道,再也沒有比他更盡責的人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被弗龍斯基的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聲調惹惱了。


  "而我,正相反,"弗龍斯基接著說下去,顯然不知為什么被這場話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這樣的人,感謝他們給予我的這種光榮,由于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的推舉(他指著斯維亞日斯基),選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認為出席大會和審判農民之間的馬匹糾紛案件和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一樣重要。假如把我選進地方自治會做議員,我會認為是一種光榮。只有這樣我才能償還我作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們不明白大地主在國家里應該起的作用。"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為是,覺得很奇怪。她回想起抱著相反見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這樣的過分自信。但是她喜歡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會我們就盼望您來啰,伯爵?"斯維亞日斯基問。"但是您要早點來,好八點鐘到那里。您要肯賞光到我家里歇宿就好了?"

  "我倒有些同意你的beau-frére的意見,"安娜說,"不過不像他那樣偏激罷了,"她帶著微笑補充說。"恐怕我們現在的公共義務太多了。就像從前有那么多的官,樣樣事都要設個官一樣,現在一切事情都有社會活動家。阿列克謝來了還不到半年光景,我想,他已經當上了五、六個不同的社會團體的委員:慈善救濟委員、治安推事、地方自治會議員、陪審員,還有什么馬匹委員會委員。Dutrainquecelava①他的全部時間就都花在這上面了。恐怕事情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您是多少機關的委員,尼古拉·伊萬內奇?"她對斯維亞日斯基說。"我看有二十多個吧?"

  ①法語:照這樣的生活方式。


  雖然安娜是開著玩笑說的,但是在她的聲調里卻辨別得出惱怒的意味。留心觀察著她和弗龍斯基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立刻就覺出了這一點。她也注意到,談這些話的時候弗龍斯基的面孔立刻就流露出嚴肅而固執的表情。看到這些,還有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為了改變話題連忙談起彼得堡的熟人來,而且回想起弗龍斯基在花園里突然不合時宜地談起自己的活動,于是多莉明白了,這種社會活動同安娜和弗龍斯基的私下的爭執有聯帶關系。


  宴席、酒、餐具都是上好的,但是這些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雖然她已經不習慣了——以前在宴會上和舞會上見過的完全一樣,而且也像那些宴會一樣,帶著一種不親切的緊張性質;因此在平日的場合中和朋友的小圈子里,這一切都給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后他們在涼臺上坐了片刻。以后他們就去打lawnten-nis①。球員們分成兩組,站在仔細碾平的槌球場上,分別站在系在兩根鍍金桿子的球網兩邊。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試著打了一陣,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法,等她剛摸著一點門路,卻已經疲倦不堪了,于是她坐在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身邊看著人家打。她的對手圖什克維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卻打了很久。斯維亞日斯基和弗龍斯基兩個人打得又好又認真。他們機警地盯著對方打過來的球,不慌不忙,毫不遲延,靈活地跑上去,等著球一跳起來,就用球拍準確地、恰到好處地由球網上打回去。韋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別人都差。他操之過急,但是他卻用歡樂的情緒鼓舞著同伴們的情緒。他的笑聲和鬧聲一會也沒有間斷過。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樣,得到婦人們的許可,脫掉了上衣,他的穿著白襯衫的魁偉而漂亮的身材,紅潤的浮著汗珠的臉和急遽沖動的舉動,深深地印在人們的記憶里。


  ①英語:草地網球。


  那天夜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躺下睡覺的時候,她剛一閉攏眼睛,就看見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東竄西奔的姿影。


  打球的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悶悶不樂。她不喜歡打球時安娜和韋斯洛夫斯基之間不斷的調笑態度,也不喜歡孩子不在場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戲這種不自然的事。但是為了不破壞別人的情緒,而且消磨一下時間起見,她休息以后,又參加了游戲,而且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一整天她一直覺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員在劇院里演戲,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個好戲都給破壞了。


  她本來打算如果住得慣就多逗留兩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時候她決定第二天就走。折磨人的母親的掛念,她在路上曾那樣怨恨過的,現在剛清靜了一天就使她的看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牽掛起來。


  用過晚間茶點,夜里劃過船以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獨自走進寢室,脫了衣服,坐下來梳理她的稀少的頭發準備睡覺,她感到如釋重負一樣。


  甚至想到安娜馬上就要來都使她不痛快。她愿意單獨地好好想想。


  二十三


  安娜穿著睡衣走進來的時候,多莉已經想躺下睡了。


  那一天安娜好幾次談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說了三言兩語就停頓下來,說:"以后,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談吧。


  我有那么多的話要對你說哩。"

  現在只有她們兩個人了,但是安娜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她坐在百葉窗前,凝視著多莉,心里回想著所有那些原先好像是無窮無盡的心里話,卻什么也找不著了。這時她覺得好像一切都談過了。


  "哦,基蒂怎么樣?"她長嘆了一口氣說,用有罪的眼光望著多莉。"說老實話,多莉,她不生我的氣嗎?"

  "生氣?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微笑著說。


  "但是她恨我,看不起我?"

  "噢,不!不過你要知道,這種事人家是不會寬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說,扭過身去望著敞開的窗戶。"但是不是我的過錯。這怪誰呢?怨來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難道能夠是另外一種樣子?喂,你怎么看法?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嗎?"

  "我真不知道哩。不過這就是我愿意你告訴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們還沒談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嗎?

  聽說他是很不錯的人。"

  "說他很不錯未免太不夠了;我認識的人里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高興啊!我非常高興哩!說他很不錯未免太不夠了。"她重復說。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講講你自己的事吧。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而且我已經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稱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稱他為阿列克謝·基里雷奇。


  "和阿列克謝?"安娜說。"我知道你們談過話。但是我要坦白地問問你,你對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看法?"

  "我一下子怎么說得出來呢?我真的不知道哩。"

  "不,反正你總得跟我說說……你看見我的生活。但是千萬別忘記,你是夏天來看望我們的,你來的時候我們并不孤獨……但是我們開春就到這里了,只有我們兩個獨自過活,我們又要兩個人獨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別無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沒有他,我一個人過日子,孤孤單單的,這種情形將來會發生的……我從一切象征看出這會時常發生的,而他會有一半時間不在家里,"她說,立起身來挨著多莉坐下。


  "自然啰,"她接著說下去,打斷了想表示異議的多莉。


  "自然我不會硬攔住他的。我不會拖住他。快要賽馬了,他的馬要參加賽跑,他會去的。我很高興,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處境吧……不過談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


  "好啦,他到底跟你說過些什么?"

  "他談的正是我想問你的話,因此我很容易成為他的辯護人;談的是能不能夠……能不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吞吞吐吐地說。"補救,改善你們的處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還是那一句話,可能的話你們應該結婚哩。"

  "那就是說要離婚吧?"安娜說。"你知道嗎,在彼得堡唯一來看我的女人是貝特西·特維斯卡婭?你自然認識她了?Aufondc'estlafemmelaplusdépravéequiexiste①她和圖什克維奇有曖昧關系,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騙她丈夫,而她卻對我說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認我這個人。千萬別認為我在跟別人比較……我了解你的,親愛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來了……好了,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么?"她重復說。


  ①法語:實際上,這是天下最墮落的女人。


  "他說,他為了你和他自己的緣故很痛苦。也許你會說這是利己主義,但這是多么正當和高尚的利己主義啊!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兒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對你有合法的權利。"

  "什么妻子,是奴隸,有誰能像我,像處在這種地位的我,做這樣一個無條件的奴隸呢?"安娜愁眉不展地打斷她的話。


  "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這是不可能的!還有呢?"

  "哦,他最合理的愿望是——希望你們的孩子們要有名有姓。"

  "什么孩子們?"安娜說,瞇縫著眼睛,卻不望著多莉。


  "安妮和將來的孩子們……"

  "這一點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會生孩子了。"

  "你怎么能說你不會生了哩?……"

  "我不會了,因為我不愿意要了。"

  雖然安娜非常激動,但是看見多莉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好奇、驚異和恐怖的天真神情,她還是微微笑了一笑。


  "我害了那場病以后,醫生告訴我的……"

  "不可能的!"多莉睜大了眼睛說。對于她,這是一個發現,它會得出那樣重大的后果和推論,以致使人在最初一瞬間覺得簡直不能完全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


  這種發現突然說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兩個孩子的家庭,在她心中喚起了千頭萬緒、無限感觸和矛盾情緒,以致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只睜大了眼睛驚奇地凝視著安娜。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還在夢想的,但是現在一聽說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她覺得問題太復雜,而解決的方法卻又太簡單了。


  "N'estcepasimmoral?"①她停了半天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①法語:這不是不道德的嗎?


  "為什么?你想想,我二者必擇其一:要么懷孕,就是害病,要么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無區別——的朋友和伴侶,"安娜故意用一種輕浮的腔調說。


  "是的,是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傾聽著她自己正好引用過的論證,但是發現它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具有說服力了。


  "對于你,對于別人,"安娜說,仿佛在猜測她的心思,"或許還有懷疑的余地;但是對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愛的時候他還會愛我。可是我怎樣維系他的愛情?就用這種方式嗎?"

  她把白皙的胳臂彎成弧形擱在肚皮前面。


  迅速得出奇,就像激動時候的情形一樣,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心里一時間千思萬緒,百感交集。"我,"她沉思。


  "吸引不住斯季瓦;他丟下我去追求別人,但是頭一個女人,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卻也沒有迷住他,雖然她始終是嫵媚動人的。他拋棄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個。難道安娜能用這種方式吸引和抓牢弗龍斯基伯爵嗎?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這種事,那么他會找到一些服裝和舉止更優美動人的女人哩。無論她的赤裸的臂膀多么纖美白皙,無論她的整個身姿和她的環著黑發的紅暈盈溢的面孔多么優美端麗,他照樣會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個可惡、可憐、而又可愛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樣!"

  多莉什么也沒有回答,只嘆了一口氣。安娜注意到這種表示話不投機的嘆息,于是接著說下去。她還有其他的論證,而且有力得使人毫無反駁的余地。


  "你說這不好嗎?但是你得想想,"她繼續說。"你忘記我的處境。我怎么能要孩子們呢?我不是說那種痛苦:那我并不害怕。但是你且想一想,我的孩子們會成為什么人?會是一群只好頂著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罷了!由于他們的出身,他們就不能不因為他們的父母,和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

  "就是為了這個才需要離婚啊!"

  但是安娜并沒有聽她的話。她希望把她曾經用來說服了自己那么多次的那些論證說完。


  "賦予我理智干什么,如果我不利用它來避免把不幸的人帶到人間?"

  她瞥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說下去:

  "在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遠會覺得于心有愧的。"她說。"如果他們不存在,他們至少是不會不幸的;但是如果他們是不幸的,那我就責無旁貸了。"

  這恰好也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自己援引過的論證;但是現在她聽了卻絲毫也不明白了。"人怎么能在并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覺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間她心頭浮上了這樣的問題:如果她的愛兒格里莎根本不存在,對于他是否無論如何會好一些?在她看來這問題是那樣古怪離奇,以致她搖了搖頭要驅散縈繞在她腦海里的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


  "不,我不知道;不過這不對頭,"她帶著厭惡的神色只說了這么一句。


  "是的,但是千萬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況且,"安娜補充說,雖然她的論證非常豐富,而多莉的卻很貧乏,但是她似乎還是承認這是不對的。"不要忘了主要的問題:我現在的處境和你不一樣。對于你問題是:你愿不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對于我卻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這有很大的區別哩。你要明白,處在我這種境遇中,我不能存著這種想頭哩。"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言不答。她突然覺得她和安娜距離得那么遙遠,有些問題她們永遠也談不攏,因此還是不談的好。


  二十四


  "那么,如果可能的話,那就更需要使你的處境合法化了,"多莉說。


  "是的,如果可能的話,"安娜突然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沉靜而悲傷的語氣說。


  "難道離婚不可能嗎?我聽說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愿意談這件事。"

  "好,我們不談,"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趕緊說,注意到安娜臉上的痛苦表情。"不過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

  "我?一點也不!我非常心滿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Csions①韋斯洛夫斯基……"

  ①法語:我還能引起人們的激情。


  "是的,說老實話,我可不喜歡韋斯洛夫斯基的態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想要改變話題。


  "噢,我也一點不喜歡。這只不過使阿列克謝覺得很有意思罷了;他不過是個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擺布他就怎么擺布。對我說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樣……多莉!"她突然離了題談到別的上面去了。"你說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你不明白的。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認為你應該過問。你應該盡力而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說我應該和阿列克謝結婚,說我不考慮這問題。莫非我會不考慮!!"她重復說,滿臉緋紅了。她站起身來,挺起胸脯,深深地嘆了口氣,邁著她那輕盈的步子開始在屋里踱來踱去,偶爾停一下。"我不考慮嗎?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這些事呢……因為這種思想會把我逼瘋了。會把我逼瘋了的!"她反復地說。"一想起來,沒有嗎啡我就睡不著覺。不過,好吧。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吧。人們都對我說要離婚。第一,·他不會答應的。·他現在是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影響之下哩。"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動著頭,注視著安娜的一舉一動。


  "應該試試,"她輕輕地說。


  "就算我試試。這又有什么意思呢?"安娜說,顯然她在說明她翻來覆去想過千百次而且記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說,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認我對不起他——我認為他寬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寫信求他……好吧,就算我盡力辦了:我要么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這時候安娜已經走到屋子盡頭,停在那里,正在擺弄羅紗窗帷上的什么。"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兒……兒子呢?他們不會給我的。他會在他那被我遺棄了的父親的家里長大,會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對他們兩個——謝廖沙和阿列克謝——的愛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愛他們遠遠勝過愛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間,雙手緊按著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著雪白的睡衣,她顯得分外的莊嚴高大。她低下頭,激動得渾身戰栗,她用珠淚盈盈的晶瑩的眼睛愁眉緊鎖地凝視著穿著補釘睡衣、戴著睡帽、消瘦而可憐的嬌小的多莉。


  "我只愛這兩個人,但是難以兩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卻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稱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隨便什么,隨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無論如何總會完結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談這事。因此千萬不要責備我,千萬不要非難我!你的心地那么純潔,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過去,坐在多莉旁邊,帶著負疚的神色緊瞅著她的面孔,拉著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對我怎么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該受人輕視。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聲說,扭過頭去,哭起來了。


  剩下一個人,多莉做過祈禱,就躺在床上。她們談話的時候,她從心坎里憐憫安娜;但是現在她怎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們的心情以一種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進了她的想像里。她的這個世界現在顯得那么珍貴和可愛,以致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時,安娜回到自己的閨房,端起一只酒杯,倒進去幾滴以嗎啡為主要成份的藥水,喝光了,靜靜地坐了一會以后,她就懷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走進了寢室。


  她走進寢室的時候,弗龍斯基仔細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尋談話的一些痕跡,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談過了。但是在她那種有所隱諱的矜持而興奮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種雖然見慣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蕩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種自覺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會打動他的心的愿望。他不愿意問她們談了些什么,但是卻希望她會自動地告訴他。但是,她只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多莉。你喜歡她,是嗎?"

  "你知道,我老早就認識她。她非常善良,maisexcessive-mentterre-à-terre①。不過她來了我還是很高興的。"

  ①法語:不過太實際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她把這種眼色解釋成別的意思了,于是對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盡管主人們極力挽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是準備動身了。列文的馬車夫穿著一點也不新的外衣,戴著一頂有點像郵差戴的帽子,駕駛著一群拼湊起來的馬和一輛千瘡百綻的馬車,憂郁而果斷地駛進了鋪滿砂礫的庭院里。


  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們告辭對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是一樁不痛快的事。相處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們都清楚地感覺到彼此之間并不投機,還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難過。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沒有人會在她的心


  靈里喚起那種由于這次會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喚醒這種感情是痛苦的;不過她知道這是她心靈里最美好的成分,而這種成分在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中,很快就要湮滅了。


  駛到田野里的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體會到一種輕松愉快的心情,剛要開口問他們喜不喜歡弗龍斯基家,突然間車夫菲利普自己就講起來:

  "他們錢倒是很有錢的,不過他們只給我們三蒲式耳燕麥。天還沒有亮馬就吃得干干凈凈了!三蒲式耳頂得了什么事?不過一點點罷了。如今住旅館一蒲式耳燕麥也不過才花四十五個戈比。到我們那里,用不著害怕,要喂多少就給多少。"

  "很小氣的老爺哩,"辦事員從旁幫腔說。


  "哦,你喜歡他們的那些馬嗎?"多莉說。


  "那些馬?二話沒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覺得無聊得很,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知道您覺得怎么樣,"

  他補充說,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轉過來對著她。


  "我也這樣感覺。喂,傍晚我們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里,看見所有的人都平安無恙而且格外可愛,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把她這次拜訪有聲有色地描繪了一番,談她受到多么熱烈的歡迎,弗龍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華風雅,他們怎么消遣,而且不許任何人說他們一句壞話。


  "應該認識安娜和弗龍斯基——我現在對他了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們有多么可愛,多么優雅動人哩,"她真心誠意地說,忘記她在那里體驗到的那種不滿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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