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3)
列文不能夠鎮靜地望著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夠顯得自然和鎮靜。當他走進病房的時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覺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見,也辨別不出他哥哥的狀態的詳細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氣,看到污穢、雜亂和痛苦的狀態,聽到呻吟,但是感覺到毫無辦法。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詳細的病情,考慮一下那身體在被子下面是怎樣躺著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樣縮成一團,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點,有沒有辦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難受了。他一想到這一切細節的時候,他的背上就掠過一陣寒戰。他深信不疑再也無法延長他哥哥的生命,或是減輕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覺察出他弟弟認為他完全無救了,這就使他很生氣。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間里對于他來說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難受。他不斷地假借各種口實走出病房,但是因為不能夠一個人待著,隨后又走進來。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覺的和所做的卻完全不同。一見病人,她就憐憫起他來。憐憫在她那女人的心腸中所喚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喚起的那樣一種恐怖和嫌惡的心情,而是這樣的一種愿望,想要行動,想要摸清楚他的狀態的一切詳情,想要幫助他。因為她毫不懷疑幫助他是她的職責,所以她也不懷疑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動手干起來。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懼的瑣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請醫生,差人到藥房去,叫她帶來的使女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去掃除、拂拭和擦洗;她親手洗灌了一件什么,又洗凈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東西鋪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東西搬進了病人的房間,什么東西搬了出去。她好幾次親自走到自己房間去把被單、枕套、手巾和襯衫拿來,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給一群工程師開飯的侍者好幾次帶著滿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喚,但是又不能不執行她的命令,因為她以這樣溫和而執拗的態度發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執行。列文不贊成這一切;他不相信這對于病人會有什么好處。特別是,他恐怕病人會因此生氣。但是病人,雖然好像對此并不關心,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害羞,一般地說,對于她為他做的事,似乎還感到興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請醫生,從醫生那里回來的時候,一開門就撞見他們正在替病人換襯衣,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長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脅骨和椎骨裸露出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襯衣袖子搞亂了,怎樣也不能使那長長的軟弱的手臂伸進衣袖。基蒂在列文進來以后連忙把門關上,沒有向那個方向觀望;但是病人呻吟起來,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點呀,"她說。
"啊,你不要來,"病人生氣地說。"我自己會……"
"你說什么?"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問。
但是基蒂聽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為在她面前裸露身體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沒有看,我沒有看呀!"她說,換著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邊去,把它弄弄好,"她補充說。
"請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轉臉向著她丈夫說,"你知道的,在旁邊的口袋里;請你去拿來,你回來的時候,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來,列文看到病人已經被安頓好了,他周圍的一切全都改變了。濃烈的臭氣換成了香甜的氣味,那是基蒂噘著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頰從一支小管里噴出來的。到處看不見一點灰塵,一條毛毯鋪在床邊。桌上整齊地擺著藥瓶和水瓶,還有摺好放在那里備用的襯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邊另一張桌上擺著蠟燭、飲料和藥粉。病人自己洗了臉,梳好頭發,穿著潔凈的襯衫,雪白的領子包著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頸,枕著高高的枕頭躺在干凈的墊被上,懷著帶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緊盯著基蒂。
列文請來的醫生——他是被列文在俱樂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給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個,因為那個醫生使病人很不滿意。新來的醫生拿起聽診器,給病人診察了一下,搖搖頭,開了藥方,特別詳細地先說明了藥的服法,然后說明飲食的規定。他勸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雞蛋,和摻著鮮牛乳的溫度適中的蘇打水。醫生走后,病人對他弟弟說了句什么,列文只聽清楚了末尾幾個字:"你的卡佳";從他望著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來他在贊賞她。他叫卡佳走近來,就像列文叫她一樣。
"我覺得好多了,"他說。"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話,我早就復元了。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邊,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歡,又改變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撫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里,緊緊地握著。
"現在給我往左邊翻個身,你們就去睡吧,"他說。
除了基蒂,誰也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話;只有她明白,因為她一直留神觀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邊,"她向她丈夫說,"他老是朝那邊睡的。給他翻個身,呼喚用人實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夠嗎?"她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我恐怕也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說。
抱住那可怕的軀體,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觸摸的部位,在列文雖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響,他顯出了她所熟悉的堅定的臉色,把兩手伸進去抱住那軀體,但是雖然他氣力很大,他還是因為那衰弱的軀體的不可思議的沉重而感到驚駭了。當他給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摟住他的脖頸的時候,基蒂迅速地、毫無聲息地翻轉枕頭,拍松了,讓病人的頭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鬢角上的稀疏頭發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覺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懷著沉重的心情服從著。是的,他把它拉到嘴邊,吻了吻。列文嗚咽得全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走出了房間。
"汝隱瞞智者,卻向兒童及愚人顯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談話的時候對她抱著這樣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書》上這句話,倒不是因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沒有把自己看成那樣,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要聰明些,他不能不知道當他想到死的時候,他是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過去許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書本里讀過他們關于死的思想)都思索過死的問題,而對于這個問題他們所知道的卻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這兩個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稱呼她的,他現在也特別喜歡這樣叫她)她們在這點上卻十分相似。兩人無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雖然她們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問題,但是兩人都不懷疑這種現象的意義,而且對它的看法也一樣,不僅是她們兩人看法一樣,而且她們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樣。她們確切地知道死是什么,這從下面的事實就可證明:她們毫不遲疑地懂得怎樣護理臨死的人們,而且并不害怕他們。但是列文和旁的人,雖然他們可以發表許多關于死的議論,卻顯然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時候,他們就束手無策了。假使現在列文一個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懷著恐怖望著他,而且懷著更大的恐怖等待著,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不僅這樣,他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怎樣看、怎樣走動才好。談不相干的事他感覺得不像話,不行;談死和喪氣的話——也不行;沉默吧,還是不行,"假如我望著他的話,恐怕他會認為我在觀察他;我要不望著他的話,他就會以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著腳走,他會不高興;放開腳步走吧,我又覺得慚愧。"可是基蒂顯然沒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沒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著想,因為她心中有數,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她對他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婚禮,微笑著,同情他,安慰他,談著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見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舉動不是本能的、動物的、不合理的,證據就在于:除了肉體上的護理,使病人減輕痛苦外,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為臨死的人要求比肉體上的治療更重要的東西,和肉體全然無關的東西。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到那個死去的老人時,曾經說過:"哦,謝謝上帝!他領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禮;但愿我們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樣。"卡佳也是一樣,除了操心襯衣、褥瘡、飲料以外,第一天就說服了病人必須領圣餐和受涂油禮。
晚上從病人房間回到自己的兩個房間里,列文低著頭坐著,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準備就寢,想不到考慮他們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對他妻子說話都辦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樣。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躍,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氣。她吩咐開晚飯,親自打開行李,而且親自幫著鋪好床,甚至也沒有忘記在上面撒殺蟲粉。她表現得那樣機警,思想那樣靈活,如同一個男子在交戰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險和決定性關頭所表現的,在那種關頭一個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現出他的價值,表現出他過去并沒有虛度光陰,而都是為這種關頭作的準備。
一切她都做得很順利,還不到十二點鐘,一切東西就都清潔齊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這旅館的房間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鏡子都拿了出來,桌布也鋪起來了。
列文覺得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談話都是不可饒恕的,在他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適宜的。她卻理好刷子,可是她做這一切,絲毫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
但是他們兩人都吃不下東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沒有上床睡覺。
"我說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禮,我真高興得很哩,"她說,穿著睡衣坐在她的折鏡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著她的柔軟芳香的頭發。"我沒有看見過,可是我知道,媽媽告訴過我,有祈求恢復健康的祈禱呢。"
"你真以為他還能夠復元嗎?"列文說,望著她那圓圓的小頭后面,每當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時候就隱沒了的細長的發卷。
"我問過醫生;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們怎么會知道呢?無論怎樣,我說服了他,我還是高興的,"她說,從她的頭發縫里斜眼望著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難料呢,"她帶著每當她談到宗教問題的時候總是流露在她臉上的那種特別的、有幾分狡猾的表情,這樣補充說。
自從他們訂婚那次談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沒有談過這個題目,但是她仍然參加宗教儀式、上教堂、做禱告等等,始終抱著應該如此的信心。盡管他抱著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卻堅信:他和她是一樣的,甚至是比她還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對于宗教所發表的一切議論只不過是他的荒誕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談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時說,好人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話一樣。
"是的,你看這個女人,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簡直不會料理這一切呢,"列文說。"而且……我該承認,你這回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哩。你是這么純潔……"他拉住她的手,卻沒有吻它(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帶著悔罪的神情緊緊握住它,望著她的發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個人來就要痛苦死了,"她說,把兩臂高高舉起,遮住她那高興得漲紅了的臉頰,挽起腦后的發辮,用發針別上。"不,"她繼續說,"她不知道怎么辦……幸虧我在蘇登學了不少。"
"難道那里也有病得這么重的人嗎?"
"還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從前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少年,可是那時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覺得我們·本·該同他和好的!"她說,為了自己所說的話而感到詫異起來,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淚水涌進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該·的,"他悲傷地說。"他真是那種人,就是人們所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們還得挨些日子;我們該去睡了,"基蒂說,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死
第二天病人領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禮。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尼古拉·列文熱烈地祈禱。他的大眼睛緊盯著擺在鋪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這樣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著都覺得害怕。列文知道這種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只會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熱愛的生命分離的時候感覺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沒有信仰,并不是因為沒有信仰他的生活好過些,而是因為現代科學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掉這種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現在的恢復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規律、同樣通過思想得來的結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種暫時的、自私的表現。他也知道基蒂曾經用她聽到過的奇異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強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這一切,望著那祈求的滿懷希望的眼睛,望著那吃力地舉起來在皺緊眉頭的前額上畫著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著那聳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癟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領圣餐的時候,列文雖然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他還是做了他以前曾經做過千百次的事。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這個人吧(自然這一套話已經重復過許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過涂油禮以后,病人突然變得好多了。他整整一個鐘頭沒有咳嗽一聲,微笑著,吻著基蒂的手,含著淚感謝她,而且說他很舒服,一點也不痛苦了,倒感覺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當他的湯端來的時候,他甚至坐起來,而且還要吃煎肉餅。雖然他的病是無望的,雖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會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個鐘頭都感到既興奮快活,又畏怯,害怕他們弄錯了。
"他好些了嗎?""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點也不奇怪。""總之他好些了,"他們低聲耳語著,相視而笑了。
這種幻想沒有持續很久。病人安靜地睡著了,但是半點鐘以后他就被一陣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圍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懷著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現實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無疑問,甚至連過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點鐘以前他相信過的事,好像想起來都覺得害羞似的,他要他們遞給他那瓶蓋著網眼紙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給他,他在領圣餐的時候所顯出的那種熱烈的希望的眼光現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來證實醫生說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話。
"卡佳不在嗎?"當列文勉強證實了醫生的話的時候,他沙啞地說,向周圍望了一眼。"不,可以說……我是為了她的緣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戲的。她是這么可愛!但是你我可不能夠欺騙自己。這才是我相信的,"你說,于是,把瓶子緊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開始吸它。
晚上八點鐘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喝茶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他快死了!"她低聲說。"我恐怕他馬上就要死了。"
兩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撐著坐在床上,他的長長的背彎著,他的頭低垂著。
"你覺得怎樣了?"沉默了一會之后,列文低聲地問。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難地,但非常清楚地說,好像把話從自己胸中擠出來的一樣。他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沒有落到他弟弟的臉上。"卡佳,你走開!"
他又說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來,用命令的口氣低聲要她走開。
"我要去了,"他又說。
"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列文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罷了。
"因為我要去了,"他重復說,好像他很喜歡這句話似的。
"完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還是躺下好;那樣你會舒服些,"她說。
"我馬上就會安安靜靜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說,"死了!"他嘲笑地,憤怒地說。"哦,你們要高興的話,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臥著,坐在他旁邊,屏息靜氣望著他的臉。垂死的人閉上眼睛躺著,但是他前額上的筋肉不時地抽搐著,好像一個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樣。列文不由自主地想著這時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盡管他竭盡心力追蹤他的思想,但是從他那平靜而嚴肅的臉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動,他看出來對于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漆黑一團的事情,對于垂死的人是越來越分明了。
"是,是,是這樣,"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說。"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對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長聲音說,好像在他一切都解決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說,深深地嘆了口氣。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漸漸冷了。"她低聲說。
一個長長的時間,在列文感覺得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病人動也不動地躺著。但是他還活著,不時地嘆著氣。列文精神緊張得都已經疲倦了。他感覺到,盡管他竭盡心力,他還是不能了解病人說"對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覺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對死的問題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馬上應該做的事:閉上死人的眼睛,給他穿上衣服,吩咐買棺材。說起來也奇怪,他感覺得十分冷淡,既沒有感到悲哀,也沒有感到損失,更沒有一點憐憫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對他哥哥有什么感觸的話,那就是羨慕垂死的人擁有而他卻不能有的那種知識。
很久很久,他就這樣靠近他坐著,等待著終結。但是終結沒有到來。門開了,基蒂出現了。列文起身去攔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他聽到臨死的人微微一動。
"別走開,"尼古拉說,伸出手來。列文把手伸給他,同時用另一只手生氣地向他妻子揮動,叫她走開。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點鐘,一點鐘,又一點鐘。他現在完全沒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間里住著什么人,醫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餓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開,去摸了摸腳。腳冷了,但是病人卻還在呼吸。列文又試著踮起腳尖走開,但是病人又動了,說:
"別走。"
黎明了;病人的狀況仍然沒有改變。列文悄悄地抽開手,沒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當他醒來的時候,沒有像他所預料的聽見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聽到病人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病人又坐起來,咳嗽著,又吃東西,又談話,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變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憂郁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不論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對什么人都發脾氣,對什么人都惡言相向,為他的痛苦而責備所有的人,而且要他們替他到莫斯科去請一位名醫來。但凡有人問他身體感覺得怎樣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憤怒的責難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來越痛苦了,特別是因為生了已經無法醫治好的褥瘡,他對周圍的人們漸漸地更加容易生氣了,動不動就責罵他們,特別是為了他們沒有替他從莫斯科請醫生來。基蒂千方百計去護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體上精神上都已疲憊不堪,只是她不承認罷了。那天晚上他喚弟弟前來向生命告別時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覺被破壞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經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點死,可是大家都隱瞞著這種念頭,盡給他吃藥,竭力去找醫生和藥方,欺騙著他和他們自己,并且互相欺騙著。這一切都是虛偽:討厭的、侮辱人的、褻瀆神明的虛偽。由于他的性格,又因為他比別人更愛這個垂死的人,列文特別痛苦地感到了這種虛偽。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兩位哥哥和解,就是在臨死之前使他們和解也好,他寫了封信給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時候,他把這信念給病人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信上說他不能夠親自來,并且用動人的語句請求他弟弟原諒。
病人沒有說一句話。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說。"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氣吧?"
"不,一點也不!"尼古拉回答,因為這句問話而惱怒了。
"寫信給他,叫他替我請一個醫生來。"
接著又在苦痛中挨過了三天;病人還是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現在誰看見他都希望他死,不論是侍者也好,旅館主人也好,旅客也好,醫生也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沒有表露出這種愿望,相反的,因為沒有替他請醫生而非常生氣,盡談著服藥,盡談著生的問題。僅僅偶爾在鴉片使他暫時忘卻了那種無止境的痛苦的時候,他時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強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結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時候才完結啊!"
他的逐漸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準備死。他怎么樣也是痛苦,沒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連身體內部的回憶、印象、思想現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體本身一樣的憎惡。看到別人,聽到他們的言語,他自己的回憶,一切對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圍的人們感覺到這一點,不知不覺地就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動、談話、或者表示他們的愿望。他的整個生命都沉沒在痛苦的感覺和要擺脫這種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顯地起了這樣的變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滿足,看做一種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匱乏,如同饑餓、疲勞、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個欲望,都被某種給予快感的肉體上的機能所滿足了;可是現在,這些匱乏和痛苦卻沒有得到解脫,而想要解脫的企圖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沒在一個愿望里面:就是解脫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體。但是他找不出適當的言語來表達這種要求解脫的愿望,因此他沒有說,而只是出于習慣想要滿足現在已無法滿足的愿望。"給我翻個身,"他說,隨即他又要求再翻過來,像原來一樣。"給我點肉湯喝喝。把湯拿去。說點什么話吧:你們為什么一聲不響?"但是他們剛開口說話,他就閉上眼睛,顯出疲憊、冷淡和憎惡的神情。
在他們到城里來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頭痛,惡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醫生說她身體不適是由于疲勞和激動引起的,勸她靜養。
但是午飯后,基蒂起來了,照常帶了針線到病人房間去。她進來的時候他嚴厲地望著她,聽說她病了的時候,他就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那天他不斷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著。
"您覺得怎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好容易才說出來。"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處。"
"今天就會完結了,你看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這話雖是低聲說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聽覺是非常敏銳的,一定聽到她的話了。列文叫她不要作聲,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聽到了;但是這話并沒有在他身上產生影響。他的眼睛仍然帶著緊張的、責備的神色。
"你為什么這樣想?"列文問她,當她跟著他走到走廊的時候。
"他開始在抓自己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這樣子,"她說,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確實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盡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東西似的。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實現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舉起來了,僅僅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視著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彎下腰,使他能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望著。基蒂差人去請牧師來做臨終祈禱。
當牧師在讀祈禱文的時候,臨死的人沒有露出一點生的跡象;他的眼睛閉著。列文、基蒂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邊。牧師還沒有念完祈禱文,臨死的人就伸了伸肢體,嘆了口氣,張開了眼睛。牧師讀完了祈禱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額上放了一下,隨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帶里,靜默地又站了兩分鐘之后,他觸了觸那變冷了的、巨大的、沒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師說著,想要走開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須微微顫動了一下,在寂靜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從他的胸膛深處發生的尖銳而清楚的聲音:
"還沒有……快啦。"
一分鐘以后,臉色開朗了,在髭須下面露出一絲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婦人們開始小心地裝殮尸體。
他哥哥的樣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種在他哥哥來看望他的那個秋天傍晚曾經襲擊過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議、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復活了。這種心情現在甚至比以前更強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義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顯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現在幸虧他妻子在,這種心情沒有使他陷于絕望;盡管有死這個事實,他還是感到不能不活著,不能不愛。他感到是愛把他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而這愛,在絕望的威脅之下,變得更強烈更純潔了。
沒有解開的死的奧秘,差不多還沒有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不可解的、促使他去愛和去生活的奧秘又出現了。
醫生證實了他自己對基蒂身體狀況的推測。她身體不適是懷孕了。
二十一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他同貝特西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談話中,明白了所期望于他的就是讓他的妻子安寧,不要去攪擾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這樣,從那時起,他感到這樣心煩意亂,自己簡直沒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聽從那些十分高興過問他的事情的人的話,他什么事都無條件地同意。直到安娜離開了他的家,英國家庭女教師差人來問他,她和他一道吃飯呢,還是分開,直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明確地看到自己的處境,他感到十分驚恐了。
這種處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樣也不能夠把他的過去和現在聯系而且協調起來。擾亂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過的過去的歲月。從那個過去過渡到發覺他妻子不貞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痛苦地度過了;那種處境是痛苦的,但是他還可以理解。假如那時他妻子向他說明了不貞之后就離開他的話,他也許會感到傷心和不幸,但是不會陷入像他現在所處的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絕境。他怎樣也不能夠把最近他對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的饒恕、感情和愛同現在的處境協調起來;好像是作為那一切的報酬一樣,他現在落得孤單單一個人,受盡屈辱,遭人嘲笑,誰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視他。
他妻子走后的頭西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接見請愿人和他的秘書長,出席委員會的會議,去餐廳吃飯。他自己也不了解為什么要這樣做,他這兩天當中拚命保持著鎮靜的、甚至是淡漠的態度。在回答如何處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房間和東西的問題的時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裝得好像在他看來,已經發生的事情并非沒有預見到而且也并非什么怪事。他的目的達到了:在他身上誰都覺察不出失望的樣子。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當科爾涅伊把安娜忘記付清的一家時裝店的賬單交給他,并且報告說店員在外面等候著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那個店員叫進來。
"大人,冒昧來打擾您,請您原諒!但是假如您要我們直接去問夫人的話,能否請您把她的住址告訴我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店員看來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轉過身去,在桌旁坐下。讓他的頭埋在兩手里,他就這樣坐了很久,他好幾次想要說話,都突然中止了。
科爾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員下次再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堅定沉著的態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著他的馬車,說他不接見任何人,他不吃飯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眾人的輕蔑和冷酷的壓力,那種輕蔑和冷酷,在那店員的臉上,在科爾涅伊的臉上,在這兩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例外地清楚地看出來。他感覺到他逃脫不掉人們對他的憎惡,因為那憎惡并不是由于他壞,如果那樣,他可以努力變好一點),而是由于他的可恥的、討厭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為這個,因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們才對他這樣殘酷。他感到人們會毀滅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盡折磨的狗一樣。他知道擺脫人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傷痕隱藏起不讓他們看見,因此他無意識地在這兩天中就竭力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再也無力繼續進行這種寡不敵眾的斗爭了。
他的絕望因為意識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獨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一個會同情他,不把他當高官顯宦,不把他當社會上的人物,而只把他當作一個痛苦的人那樣來同情的人;實際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這么一個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小就是孤兒。他們兩兄弟。他們記不得他們的父親,阿列克謝·亞歷山特羅維奇十歲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就死去了。財產很少。他們的叔父卡列寧,一員政府大官,曾經是先帝的寵臣,把他們撫養大了。
以優異成績在中學和大學畢業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從那時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無論在中學或大學,無論以后在官場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和什么人深交過。他哥哥是他最親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務的,而且終年在國外,他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結婚后不久就死在國外。
在他做省長的時代,安娜的姑母,一個當地的富裕的貴婦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他——他雖已中年,但是作為省長卻還年輕——而且使他處于這樣一種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離開這個城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躊躇了很久。那時贊成這事的理由和反對的理由一樣多,而又沒有斷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棄他那遇到疑難慎重行事的原則。但是安娜的姑母通過一個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響了那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名譽心就應當向她求婚才對。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傾注在他當時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
他對安娜的迷戀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別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現在在他所有的相識中,他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廣,但卻沒有友誼關系。有許多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可以邀請來吃飯,可以請求他們參與他所關心的事務,聲援他所要幫助的人,他可以和他們坦率地討論別人的事情和國家大事;但是他和這些人的關系僅僅局限于給習慣風俗嚴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圍,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同學,畢業以后兩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對他訴說他個人的苦惱;但是這個朋友現在卻在遼遠地方的教育界當督學。在彼得堡的人們中,最親密最談得來的就是他的秘書長和醫生。
秘書長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斯柳金是一個誠實、聰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對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公務生活仿佛在他們之間筑起了一道妨礙他們推誠相見地談心的障礙。
在公文上簽字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幾次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他已準備了這樣一句話:"您聽到了我的不幸嗎?"但是結果他只照常說了一句:"那么替我把這辦好吧?"
就打發他走了。
另一個是醫生,他也對卡列寧很有好感;不過他們之間老早就有一種默契,就是:兩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點空閑。
關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沒有想到。一切女人,單單是作為女人,對于他都是可怕和討厭的。
二十二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忘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卻沒有忘記他。在他孤獨絕望的最痛苦的時刻,她來看他了,未經通報,就一直走進他的書房。她發現他兩手捧著頭,就像原來那副姿勢,坐在那里。
"J'aiforcélaconsigne,"①她說,邁著迅速的步子走進來,由于興奮和急遽的動作而沉重地喘息著。"我一切都聽到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親愛的朋友!"她繼續說,緊緊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兩手里,用她那優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視著他的眼睛。
①法語:我破壞了禁令。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著眉立起身來,抽出他的手,給她搬過來一把椅子。
"您不坐嗎,伯爵夫人?我是因為身體不好不見客呢,伯爵夫人,"他說,他的嘴唇抖動了。
"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重復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突然她的眉尖揚起,在她的額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黃的臉變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覺到她在替他難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這一來他也感動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開始去吻它。
"親愛的朋友!"她用激動得斷斷續續的聲調說。"您不應該陷入苦惱中。您的苦惱是巨大的,但是您會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毀了,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放了她的手,卻還是凝視著她的淚水盈盈的眼睛。"我的處境實在可怕,因為我無論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會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尋找,雖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說,嘆了口氣。"我們的支持就是愛,上帝所賜予我們的愛。上帝的負擔是輕的。"她帶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熟悉的那種狂喜的目光說。"上帝會支持您,援助您!"
雖然在這幾句話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動了,雖然她的話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傳播開的、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來是多余的、那種新的神秘的熱忱,但是現在聽起來,在他還是愉快的。
"我是軟弱的。我毀了。我什么都沒有預料到,現在我還是什么都不明白。"
"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娜重復著。
"這并不是惋惜現在已失掉的東西,不是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我并不為那個難過。但是我現在所處的這種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別人面前感到羞愧。這是不對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完成那崇高的饒恕行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動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為您的行為是可恥的。"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起眉頭,于是彎起兩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響。
"得管一切瑣瑣碎碎的事,"他用尖細的聲音說。"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經達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處理,處理由于我的這種新的孤獨境遇而來的(他加重說·而·來·的這幾個字)家務事。仆人啊,家庭女教師啊,賬目啊……這些小小的磨難使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飯的時候……昨天,我幾乎要離開飯桌。我受不了我兒子望著我的那種眼光。他并沒有問我這一切的意義,可是他想要問,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種眼光。他怕看我。但是還不只這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來想說拿到他這里來的那張賬單,但是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于是他住嘴了。那開列在藍紙上的帽子和絲帶的賬單,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憐憫起自己來。
"我明白的,親愛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雖然我來就是為了要幫助您,如果我能夠的話。要是我能夠把這一切瑣碎的、屈辱的操勞從您肩上卸下來的話……我明白,女人的話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您肯把這事托付給我嗎?"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一道來照顧謝廖沙。實際事務不是我所擅長的。但是我要承擔下來,我要做您的管家婦。不要感謝我。我這樣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親愛的朋友,千萬不要向您剛才所說的那種感情屈服——不要以為基督徒的最崇高的品質是可恥的!·心·里·謙·遜·的,必得尊榮。您不要感謝我。您應當感謝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們才能得到平靜、安慰、拯救和愛!"她說,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開始祈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根據她的靜默看出這個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聽著她的話,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覺得討厭,也覺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卻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喜歡這種新的熱忱的。他是一個僅僅在政治方面對于宗教感到興趣的信徒,那種容許各種新的解釋的教義,正因為它替爭論和分析大開方便之門,所以在原則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對于這個新教義采取了一種冷淡的甚至敵視的態度,和醉心新教義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從來沒有爭論過,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開她的挑釁。現在,第一次,他高興地聽著她的話,內心里沒有反對。
"我非常,非常感謝您呢,感謝您的言語和您的行為,"他在她祈禱完了的時候這樣說。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緊緊握住她朋友的兩手。
"現在我要動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會之后,揩干臉上的淚痕,微笑著說。"我要到謝廖沙那里去。只有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才來向您請示,"說著,她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走進謝廖沙的房間去,在那里用眼淚潤濕了嚇慌了的小孩的臉頰,她告訴他,他父親是一個圣人,他母親已經死了。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諾言。她當真擔負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家務的職責。可是當她說實際事務非她所擅長的時候她并沒有夸張。她吩咐的事沒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變,而這些就都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仆人科爾涅伊變通辦理了;他現在無形中管理著卡列寧的全部家務,在替主人換衣服的時候,就悄悄地、謹慎地報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幫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為她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識到她對他的愛和尊敬,特別是因為,她想起來都覺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說,她使他從冷淡的、疏懶的信徒變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漸風行的,那種基督教義的新解釋的熱心而堅決的擁護者。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說,相信這種新解釋是容易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像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和抱著同樣見解的其他人們一樣,完全缺乏那種心靈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著那種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變得這樣生動,勢必和旁的概念,和現實協調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對于他卻并不存在,而且,因為他具有完整無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靈魂里沒有罪惡,他在這塵世上就已經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覺得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
固然,對他的信仰這種看法的膚淺和謬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模模糊糊感覺到了,而且他也知道,當他完全不想他的饒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時候,比現在他時時刻刻想著基督在自己心中,想著在公文上簽字也是執行基督的意志的時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絕對需要這樣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個崇高的立足點,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緊,從那方面,被大家蔑視的他,也可以蔑視別人,因此他死死抱住這種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樣。
二十三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在她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多情的少女的時候,嫁給了一個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個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蕩子。結婚后兩個月,她丈夫就拋棄了她,對于她的熱烈的愛情的保證,他只用嘲笑甚至敵意來回答,那種敵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腸,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婭身上有什么缺點的人都無法解釋。從那時起,雖然他們沒有離婚,卻分居了;但是每當丈夫遇見妻子的時候,他總是用那種無從解釋的惡毒的嘲笑對付她。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早已不愛她丈夫了,但是從那時起她就不斷地愛上什么人。她同時愛上了好幾個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別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愛上了。她愛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親王和親王妃;她愛上一個大僧正、一個主教、一個牧師;她愛上一個新聞記者、三個斯拉夫主義者、愛上過科米薩羅夫①,愛上過一個大臣、一個醫生、一個英國傳教師,現在又愛上了卡列寧。這一切互相消長的愛情并沒有妨礙她和宮廷與社交界保持著最廣泛而又復雜的關系。自從卡列寧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護之下以后,自從她關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寧家服務以后,她感覺得她所有的其他的愛都不是真實的,而現在她真正愛的僅僅是卡列寧一個人。她現在對他所抱著的感情在她看來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強烈。分析她的這種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會愛科米薩羅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會愛里斯季奇·庫吉茨基②,如果沒有斯拉夫問題;但是她愛卡列寧卻是愛他本人,愛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靈魂,他那在她聽來很可愛的、帶著拖長聲調的尖細的聲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軟白皙的手。她不僅高興看見他,而且還在他臉上尋找她給予他的印象的痕跡。她希望不只她的話,而且她整個的人,都使他喜歡。為了他的緣故,她現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飾了。她發現自己常常這樣幻想:假使她沒有結過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會怎樣呢。他走進房間來的時候,她總是興奮得滿臉通紅,而當他對她說了句什么好聽的話的時候,她簡直掩飾不住歡喜的微笑。
①科米薩羅夫(18381892),農民,科斯特羅馬的制帽商人。據說是他打落兇手的手槍、救了俄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性命,后被封為貴族。
②里斯季奇·庫吉茨基(18311899),塞爾維亞政治家,反抗土耳其及奧地利對塞爾維亞的影響。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處在劇烈的激動中已有好幾天了。她聽到安娜和弗龍斯基在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個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個城市里、他隨時可以遇見她這個痛苦的事實。
利季婭·伊萬諾夫娜通過她的熟人探聽到·這·些·可·惡·的·人——她這樣叫安娜和弗龍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這幾天當中她就竭力指導她的朋友的行動,使他不致于碰見他們。一個年輕副官,弗龍斯基的朋友——她通過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過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種特權——報告她說他們已經辦完了事務,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已開始平靜下來,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懷著恐怖的心情認出了信上的筆跡。這是安娜·卡列寧娜的筆跡。信封是用樹皮一樣厚的紙做的;在長方形的黃紙上有大寫的姓名的花字,那信發出令人怡悅的香氣。
"誰送來的!"
"旅館里的聽差。"
利季婭·伊萬諾夫娜過了好一會才能坐下來閱讀那封信。她的興奮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當她恢復鎮靜的時候,她讀了下面用法文寫的信:
Madameltesse①——您心中充滿的基督徒的感情,給了我自知不可原諒的膽量來寫信給您。我不幸和我兒子分開了。請求您允許我在動身之前見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請您原諒。我寫信給您而不寫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是因為我不愿意使那寬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對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會了解我。您可否把謝廖沙送到我這里,或是約定什么時候我自己回家里來,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時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決定事情的那個人的寬大,我想一定不會拒絕我的請求。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幫助會怎樣使我衷心感激。
①法語:伯爵夫人。
這信里的一切:信的內容和寬大這個字眼的含意,特別是那種隨便——她是這樣覺得——的語氣,都激怒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
"對來人說沒有回信,"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于是立刻打開她的吸墨紙文件簿,她寫信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她希望一點鐘的時候在宮廷慶祝會上看見他。
"我要和您談一件重大的苦惱的事。在那里我們再決定談話的地點。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預備好您所喜歡的茶。必須如此。上帝給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給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補充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點心理準備。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總要寫兩三封信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喜歡這種聯絡方式,這具有親自會面所沒有的風雅和神秘的味道。
二十四
慶祝會結束了。人們出來的時候碰了面,閑談著最近的新聞,新授予的獎賞和大官們的升遷。
"要是瑪麗亞·鮑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陸軍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參謀總長,"一個穿金邊制服的白發老人向一個問他對于新任命有何意見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說。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話,"女官微笑著說。
"您已經有了官職呀。您掌管教會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寧。"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說,和一個走上來的人握手。
"您說卡列寧什么?"公爵說。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
"我還以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說,用他的金邊帽子指著穿著朝服、肩上掛著新的紅綴帶、正和帝國議會的一個有勢力的議員站在大廳門口的卡列寧。"他還洋洋得意哩,"他補充說,站住和一個體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級侍從握手。
"不,他顯得老多了,"侍從說。
"因為操勞過度的緣故呀。他現在老是起草計劃。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條說明了,他是不會放走那個可憐的家伙的。"
"您說,他顯得老多了?Ilfaitdespassions!①我想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現在嫉妒起他的妻子來了。"
"啊,請不要說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壞話吧。"
"哦,她愛上了卡列寧,這難道有什么不好嗎?""可是聽說卡列寧夫人在這里,是真的嗎?"
"哦,不是在這宮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還碰見她和弗龍斯基,brasdessus,brasdessous②在莫爾斯基街上走呢。"
"C'estunhommequin'apas……③"侍從開口說,但是突然停止了,讓開路,對一個走過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①法語:他正在戀愛呢!
②法語:手挽著手。
③法語:那種人沒有……
就這樣,人們不斷地談論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責難他,嘲笑他,這時,他攔著他所抓住的帝國議會的議員的路,一點一點地向他說明他的財政計劃,片刻也不停頓地談著,怕他乘機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妻子離開他的同時,他遭到了官場中人最為痛心的事——他的升遷的路已經斷了。這已成為既成事實,大家都清楚地看出來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人卻還未意識到他的前程已經完結。不論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沖突,還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間的不幸,或者只是因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已經達到了他命定的極限,總之,在今年一年當中,他的前程已經完結,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還是身居要職,他還兼著許多委員會和會議的委員,但是他卻是一個一切都完了的、無可期望的人了。不論他說什么,提什么,人聽起來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話似的。
但是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界維奇并沒有感覺出來,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參與政府活動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明顯地看出別人工作中的錯誤和缺點,并且認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職責。和妻子分離以后不久,他就開始起草關于新的裁判手續的小冊子,這是他注定要寫的關于行政各部門的無數不必要的小冊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但沒有注意到他在官場中的絕望處境,他不但不為此發愁,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滿意自己的活動。
"娶了妻的,是為世上的事掛慮,想怎樣叫妻子喜悅;沒有娶妻的,是為主的事掛慮,想怎樣叫主喜悅。"使徒保羅這樣說。現在一舉一動都受《圣經》指導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常常記起《圣經》上的這句話。他好像覺得自從他沒有妻子以后。他就用這些改革計劃比以前更熱心地侍奉起上帝來。
那位竭力想要擺脫他的議員的明顯的不耐煩態度并沒有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議員利用一個皇族走過的機會溜掉的時候,他這才中止了說明。
只剩下一個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低下頭,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經心地向周圍望了一望,就向門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見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
"他們的身體都多么強壯,多么結實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望著那蓄著梳得很光的、發出香氣的頰髭,身體強壯的高級侍從,和那穿著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紅脖頸,這樣想,他得走過他們身邊。"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惡的,這倒是真話呢,"他想,又斜視了一眼高級侍從的小腿。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容地向前走去,帶著他平常那種疲憊和威嚴的神情向剛才議論他的那些紳士鞠躬,于是朝門望著,他的眼睛搜索著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寧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帶著冷淡的態度向他點頭的時候,惡意地閃動眼睛說。"我還沒有向您道賀哩,"老人指著他新得的綬章說。
"謝謝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補充說,按照他的習慣特別強調·美·好·的這個字眼。
他們嘲笑他,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從他們身上除了敵意而外,并不期望別的什么;他現在已經習慣了。
看到走進來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黃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麗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微笑了,露出光澤的雪白牙齒,向她走去。
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為她的服裝煞費苦心,如同她為最近每一次的裝飾一樣。她現在裝飾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時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東西來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麗越好;現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厲害就一定會同她的年齡和風姿完全不相稱,所以她唯一關心的是設法使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對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說,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來,她是魅人的。對于他,她是那包圍著他的敵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個不單是好意的而且是愛的孤島。
穿過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著太陽一樣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滿愛意的眼光那里去。
"我祝賀您,"她對他說,用目光示意那綬章。
抑制住歡喜的微笑,他聳了聳肩,閉上眼睛,好像在說這并不能使他快樂似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這是他的最大的喜悅之一,雖然他自己絕對不承認。
"我們的天使怎樣?"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意思是說謝廖沙。
"我不能說我很滿意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揚起眉毛,張開眼睛。"西特尼科夫也對他不滿哩(西特尼科夫是請來擔任謝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師)。我跟您說過,他對于應當使每個大人、每個小孩都感動的最重要的問題有點冷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明公務以外他唯一感到興趣的問題——他兒子的教育。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著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幫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動中的時候,他感覺到過問留在他手中的兒子的教育是他的義務。以前從來沒有過問過教育問題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竟花了些時間來研究這個問題的理論。讀了幾冊關于人類學、教育學、教學法的書籍之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擬了一個教育計劃,而且請了彼得堡最優秀的教師來指導,他就著手工作起來。而這工作就不斷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
"是的,不過他的心啊!我看出來他有著他父親的心,有這樣心的孩子是決不會壞的啊,"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熱情地說。
"是的,也許這樣……在我呢,不過在盡我的義務。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來吧,"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會之后說,"我們得談一件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犧牲一切使您不再記起那件事情,可是別人卻不這樣想法。我接到她一封信。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到提起他妻子就渾身發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臉顯出了一種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這表情顯示出他完全束手無策了。
"我料到了,"他說。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著他,因為嘆賞他的崇高心靈而眼淚盈眶了。
二十五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那間擺設著古董瓷器、掛著畫像的舒適的小房間的時候,女主人自己還沒有露面。她在換衣服。
圓桌上鋪了桌布,擺著中國茶具和擱在酒精燈上的銀茶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裝飾著房間的無數的看熟了的畫像,在桌旁坐下,他翻開擺在桌上的一本《新約》。伯爵夫人的綢服的究n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哦,現在我們可以安靜地坐下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帶著興奮的微笑,一下擠到桌子和沙發中間。
"一邊喝茶,一邊談吧。"
說了兩三句開場白之后,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困難地呼吸著,滿臉漲紅,把她接到的信遞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手里。
看過了信,他沉默了好久。
"我想我沒有權利拒絕,"他畏怯地說,抬起眼睛。
"親愛的朋友,您在什么人身上都看不出邪惡來呢!"
"相反地,我看出來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惡的。但是這樣是不是正當?……"
他的臉上顯出猶豫不決,尋求在他所不了解的事情上得到別人的忠告、援助和指點的神情。
"不,"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打斷他。"凡事都有個限度。我了解不道德,"她言不由衷地說,因為她決不可能了解是什么把女人引到墮落上去的;"但是我可不了解殘酷;而且是對誰呢?是對您!她怎么可以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不,活到老,學到老。我可學會理解您的崇高和她的卑下了。"
"誰能夠投石頭打人呢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顯然很滿意他所扮演的角色。"我完全饒恕了她,所以我不能夠拒絕她心中的愛——對兒子的愛——所要求的事情……"
①《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八章:眾人捉到一個犯奸淫的婦人帶到耶穌面前,要用石頭投她。耶穌說,沒有罪的人可以用石頭投她。結果人們都散去。
"可是那是愛嗎,我的朋友?那是真實的嗎?就算您已經饒恕了她,您現在還在饒恕她……但是我們有擾亂那個小天使的心的權利嗎?他以為她死了。他為她禱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罪惡。倒不如這樣好。但是現在他會怎樣想呢?"
"我沒有想到這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顯然同意了。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以兩手掩面,默默不發一言。
她在祈禱。
"您要是征求我的意見,"她祈禱完了,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說,"我勸您不這樣做。難道我看不出您有多么痛苦,這事又多么疼痛地撕開您的傷疤嗎?但是假定又像往常一樣,您不顧及您自己,而結果會怎樣呢?那就會重新使您痛苦,使小孩痛苦!假如她心中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她自己就不應當這樣希望。不,我毫不躊躇地勸您不要這樣,而且如果您準許我的話,我就寫封回信給她。"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同意了,于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用法文寫了下面的信:
親愛的夫人,
使您的兒子想起您,也許會引得他提出種種的問題,要回答那些問題,就不能不在小孩的心中灌輸一種批評他視為神圣的東西的精神,所以我請求您以基督的愛的精神來諒解您丈夫的拒絕。我祈求全能的上帝寬恕您。
利季婭伯爵夫人
這封信達到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連對自己都隱瞞著的隱秘的目的。這封信傷透了安娜的心。
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方面,當他從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家回來以后,整整一天他都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他的日常工作上,也找不到他最近所感到的像一個得救的信徒所有的那種心靈的平靜。
想起他的妻子——她對他犯了那樣大的罪,而且,像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剛才很公正地說的那樣,他對她又是那么像圣人一樣——本來不應當攪亂他的心的,但是他卻不能平靜:他不能理解他所讀的書;他不能驅走那些苦惱的回憶;他想起他和她的關系,想起他現在所感覺到的,在關于她的問題上他所犯的錯誤。想起從賽馬場回來的路上他是怎樣接受了她的不貞的自白(特別是他只要求顧全體面,卻沒有要求決斗),就好像莫大的憾事一樣使他痛苦起來。想起他寫給她的那封信也叫他痛苦;特別是,他那誰也不需要的饒恕和他對另一個男子的小孩的關心,直使他的心羞愧悔恨得像火燒一樣。
現在,當他回想起他和她的全部過去的生活,回想起他在躊躇了很久之后向她求婚的時候所說的那些笨拙的話語,他感到了同樣的羞愧和悔恨心情。
"但是哪點能怪我呢?"他自言自語。這個問題照常在他心中引起了別的問題——他們,這些弗龍斯基和奧布隆斯基,這些有著胖腿肚的高級侍從,是不是感覺不一樣,他們的戀愛和結婚都不同呢?于是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起這些血氣方剛的、強壯的、自信的人們,他們隨時隨地都不由得不引起他的好奇的注意。他驅除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為這種一時的生活,而是為了永恒的生活而生活的,而且他心中充滿了平靜和愛。但是他好像感到他在這種暫時的、不足道的生活中犯了一些小小的錯誤,這使他痛苦得就像他所相信的永遠的拯救并不存在似的。但是這種誘惑并沒有持續很久,不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靈魂中就又恢復了那種平靜和崇高的心境,多虧這種心境,他才能夠忘掉他不愿意記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