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4)
二十二
大雨沒有下多久,當弗龍斯基駛近目的地,驅趕著轅馬全速飛跑,松開韁繩讓兩側拉邊套的馬在泥濘的地面上奔馳過去的時候,太陽又露出來,別墅的屋頂和大街兩旁庭院里的古老菩提樹水淋淋的閃耀著光輝,水珠輕快地從樹枝上滴下,水從屋頂上滔滔地流下來。他不再想這場驟雨會怎樣毀壞了賽馬場,現在只覺得高興——多虧這場雨——他準會趕上她一個人在家,因為他知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近才從溫泉回來,還沒有從彼得堡來到這里。
弗龍斯基希望看到她一個人在家,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樣還沒有過橋就下了車,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沒有走上大門的臺階,卻走進院子里去。
"你們的主人回來了嗎?"他問園丁。
"沒有。太太在家呢。請您走前門;那里有仆人,他們會開門的,"園丁回答。
"不,我由花園里穿過去。"
證實了只有她一個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驚,因為他并沒有約定今天來,而她也決不會料想到他在賽馬之前還會來,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著兩旁栽著花草的沙石小徑朝面向花園的涼臺走去。弗龍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處境的艱難。他一心想著他馬上就要看見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個活生生的,如她實際上那樣。當他已經走進去,為了不要發出聲響,躡手躡腳地踏上涼臺的不陡的臺階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記了的東西,形成了他和她的關系中最苦惱的一面的東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雙詢問般的——在他看來好像是含有敵意的——眼神的兒子。
這小孩比什么人都頻繁地成為他們關系上的障礙。當他在旁邊的時候,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不但都避免談他們不能在別人面前說的話,甚至也不講一句小孩聽不懂的暗示的話。他們并沒有商量好這樣,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們欺騙了小孩的話,自己一定會覺得可恥的。他在面前的時候,他們像朋友一樣交談著。但是雖然這樣小心,弗龍斯基還是常常看到這小孩凝視著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這小孩對他的態度上有一種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態,時而很親密,時而卻冷淡而隔閡。似乎這小孩感覺到了在這個人和他母親之間存在著某種重要的關系,那關系的意義卻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實際上這小孩自己也感覺到他不能理解這種關系,他極力想要弄明白他對于這個人應當抱著怎樣的感情,但他卻弄不明白。由于小孩對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來他的父親、他的家庭教師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歡喜弗龍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厭惡的眼光看他,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什么;而他的母親卻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該怎樣去愛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錯;我不是笨,就是一個壞孩子,"這小孩這樣想著。因此他露出試探的、詢問的、有時多少含著一些敵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龍斯基那么著惱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態。但凡小孩在場的時候,總在弗龍斯基心里引起一種異樣的無緣無故的厭惡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體驗到的。這小孩在場的時候,在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心里都喚起這樣一種心情,好比一個航海家根據羅盤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離了正確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卻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隨時隨刻都在載著他偏離得越來越遠了,而要自己承認誤入歧途就等于承認自己要滅亡了。
這小孩,抱著他對人生的天真見解,就好比是一個羅盤,向他們指示出,他們偏離他們所明明知道但卻不愿意知道的正確方向有多么遠了。
這回謝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個人在,她正坐在涼臺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兒子回來。她差了一個男仆和一個使女去尋找他。穿著鑲著寬幅繡花的白色連衣裙,她坐在涼臺角落上的花叢后面,沒有聽見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低下黑色鬈發的頭,她把前額緊貼著擺在欄桿上的冰冷的噴水壺,用她那雙戴著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纖手捧住那把壺。她的整個身姿、她的頭、她的脖頸、她的手的美麗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東西一樣使弗龍斯基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著她。但是,他剛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時候,她就感到他到來了,于是推開水壺,把她那泛著紅暈的臉轉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嗎?"他走向她,用法語對她說。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許附近有人,他就回頭向涼臺的門望了一望,微微漲紅了臉,就像他在感覺到他不能不有所顧忌和小心提防的時候,常常紅臉那樣。
"不,我很好哩,"她說,立起身來,緊緊地握著他伸出的手。"我沒有想到……你來。"
"啊唷!多么冰涼的手呀!"他說。
"你嚇了我一跳,"她說。"我一個人在等謝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們會從這邊進來。"
但是,雖然她努力鎮靜,她的嘴唇卻在顫抖著。
"請你原諒我來你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見你都過不下去,"他繼續說,照例是用法語,為的是要避免俄語的"您"和"你"這兩個字眼,前者聽起來未免太冷淡難堪,后者卻又親密到危險的地步。
"為什么原諒?我多么高興呀!"
"可是你身體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煩惱,"他繼續說,沒有放下她的手,彎腰向著她。"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著說。
她說的是真話。無論什么時刻有人問她在想什么的時候,她準都會這樣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當他到來的時候她就在這樣想著:她奇怪為什么在別人,比方在貝特西(她知道她和圖什克維奇的秘密關系),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卻是這樣痛苦。今天這個念頭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別痛苦。她問他賽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問題,看見她很激動,就極力給她解悶,開始用最平常的語調把賽馬的準備詳細地告訴她。
"告訴他呢,還是不告訴他?"她想,望著他那鎮靜的、親切的眼睛。"他是這樣快樂,這樣全神貫注在賽馬的事情上面,他不會很好地了解這件事,他不會了解這件事對于我們的全部意義。"
"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當我進來的時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斷了自己的話說,"請告訴我吧!"
她沒有回答,微微低著頭,她皺著眉頭詢問般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閃耀著。她的手一面摩弄著她摘下的一片樹葉,一面在發抖。他看到了這個,他的臉表露出曾經博得過她那樣的歡心的那種完全的順從,那種奴隸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發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憂愁,而我卻沒有為你分擔的時候,我還能夠安心嗎?告訴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懇求地重復說。
"是的,假使他不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我是不能夠原諒他的。還是不告訴他的好;為什么要考驗他呢?"她想,還是那樣盯視著他,而且感覺得那只拿著樹葉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著她的手重復說。
"我要不要告訴你呢?"
"要,要,要呀……"
"我懷孕了,"她低聲慢慢地說。
她手里的樹葉抖動得更加厲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注視著他將怎樣接受這個消息。他臉色變白了,想說句什么話,卻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頭垂下去。"是的,他了解了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她想,于是感激地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為他了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像她,一個女人,所了解的那樣,這就錯了。聽了這個,他感覺得他對于不知什么人所懷的那種異樣的厭惡心情以十倍的強度襲上他的心頭!但是同時他感覺得他所渴望的轉變關頭現在來到了,感覺得再要瞞住她的丈夫已經不可能,無論如何非得把這不自然的狀態了結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肉體上的激動也感染了他。他用順從的溫柔的眼光望著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來,于是,默默無言地在涼臺上來回走著。
"是的,"他說,毅然決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沒有把我們的關系看做兒戲,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我們一定要了結,"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說,"了結我們所過的這種弄虛作假的生活。"
"了結?怎樣了結法,阿列克謝?"她低低地說。
她現在鎮靜些了,她的臉上閃爍著溫柔的微笑。
"離開你的丈夫,把我們的生活結合在一起。"
"事實上已經結合在一起了,"她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樣做法,阿列克謝,告訴我怎樣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的處境的憂愁的口吻說。"有什么辦法擺脫這種處境呢?難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嗎?"
"什么處境都有辦法擺脫的。我們得打定主意,"他說。
"隨便什么情況都比你現在這種處境好。自然,我看出你為了一切多么苦惱——為了社會和你的兒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沒有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靜的微笑說。"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并不存在。"
"你說的不是真話。我了解你。你為了他也苦惱著。"
"啊,他連知都不知道呢,"她說,突然她的臉漲得通紅;她的兩頰、她的前額、她的脖頸都紅了,羞愧的眼淚盈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們不要談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龍斯基曾經好幾次,雖然沒有像這次這樣堅決,極力想使她考慮她自己的處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現在用來答復他的請求的那種同樣膚淺而輕率的判斷。好像這里面有什么她不能夠或者不愿意正視的東西,好像她一開始說到這個,她,真正的安娜,就隱退到內心深處,而另一個奇怪的不可思議的女人,一個他所不愛、他所懼怕的、處處和他作對的女人就露出面來了。但是他今天下了決心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知不知道,"弗龍斯基用平素那種鎮靜而堅決的語調說,"那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夠……你不能夠這樣過下去,特別是現在。"
"照你說,怎么辦好呢?"她還是帶著輕松的譏諷口吻問。她原來那么懼怕他把她的懷孕看得太隨便,現在卻唯恐他由此斷定非采取某種步驟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訴他,離開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這樣做,"她說。"你知道那結果會怎樣?我可以預先告訴你,"于是一道邪惡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鐘前還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閃爍。"'呃,你愛上了另一個男子,和他發生了有罪的關系嗎?(摹擬著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樣特別強調有罪的這個字眼,)我曾警告過你,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關系上將會有怎樣的后果。你不聽我的話。現在我不能讓你玷污我的名聲和……和我的兒子,'"她原來想這樣說的,但是她卻不能拿她兒子開玩笑,"'玷污我的名聲,'和諸如此類一套話,"她補充說。"總而言之,他會打官腔,用清楚明確的話說他不能讓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來防止丑聞四播。他會冷靜認真地照他的話去做。事情準會弄到這種地步。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機器,當他生氣的時候簡直是一架兇狠的機器。"她補充說,一面說一面細想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姿態和說話的樣子,她歷數著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來的一切缺點,并不因為她自己對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諒他一點。
"可是,安娜,"弗龍斯基極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勸導聲調說,"我們無論如何非得把一切都告訴他不可,然后再針對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對策。"
"那么,逃走嗎?"
"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們怎么可以這樣繼續下去。并不是為了我的緣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婦嗎?"她憤怒地說。
"安娜,"他說,溫柔中含著譴責。
"是的,"她繼續說,"做你的情婦,把一切都毀了……"
她原來又想說"把我的兒子"的,但是這句話她說不出口來。
弗龍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堅強而又誠實的性格,她怎么能忍受這種弄虛作假的狀態而不想擺脫。但是他沒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兒子"這個字眼,這個她不便說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兒子,以及他將來會對這位拋棄了他父親的母親會抱著怎樣的態度的時候,為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萬分恐怖,她簡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個婦道人家一樣,極力以虛偽的判斷和言辭來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維持原狀,使她也能忘記她兒子會落到怎樣的結局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求你,我懇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種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懇切而又柔和的聲調說,"永遠也不要再對我說這話了吧!"
"可是,安娜……"
"永遠不要說了吧。由我去吧。我的處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況,我都知道;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決。由我去吧,照我所說的做吧。再也不要對我說這個了。你答應我吧?……答應,答應呀……"
"我什么都答應,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別是聽了你剛才說的話以后。你不安心的時候,我是怎樣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復說。"是的,我有時候苦惱;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這個,那就會過去的。當你提這個的時候,只有這時才使我苦惱……"
"我真不明白,"他說。
"我知道,"她打斷他,"以你的誠實性格說謊有多么困難,我替你難過。我常常想你是為了我毀了一生。"
"我也在這樣想哩,"他說:"你怎么可以為了我把一切都犧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饒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說,更挨近他了,露出熱情洋溢、含情脈脈的微笑望著他。"我好像一個得到了食物的餓漢一樣。他也許很冷,穿得很破爛,而且害臊,但他卻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嗎?不,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聽見她兒子走近的聲音,于是迅速地向涼臺周圍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來。她的眼睛里燃燒著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動作舉起她那雙戴著戒指的纖手,捧著他的頭,看了他的面孔許久,然后把臉湊上去,嘴微微張開,含著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兩眼,就把他推開。她正待走開,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時候?"他低低地說,神魂顛倒地望著她。
"今晚一點鐘,"她低聲說,沉重地嘆了口氣,就邁著她那輕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兒子。
謝廖沙在大花園里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涼亭里避雨。
"那么,再見,"她對弗龍斯基說。"我馬上就該去看賽馬了。貝特西約好了來邀我一道去的。"
弗龍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當弗龍斯基在卡列寧家的涼臺上看表的時候,他是這樣激動,這樣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針,卻沒有能夠看清時間。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著泥濘,一直向他的馬車走去。他是這樣完全沉浸在對安娜的熱情里,他連想都沒想到這時候幾點鐘以及他還有沒有時間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慣常那樣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記憶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二步該怎樣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馬車夫面前,馬車夫正在一株蔥郁的菩提樹的傾斜陰影下面坐在車臺上打瞌睡;他嘆賞那在冒汗的馬身上盤旋著的成群的蚋,喚醒馬車夫,他跨進馬車,命他驅車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將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來,看了看表,知道已經五點半鐘,他要遲到了。
那天規定有幾場比賽:騎兵比賽,其次是士官兩里比賽,其次是四里比賽,再其次就是他參加的比賽。他還來得及趕上他的那場比賽,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話,他就剛趕得上,而他到的時候全宮廷的人一定都已經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應了布良斯基去的,因此他還是決定去,叫馬車夫不要顧惜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鐘,就急急地乘車返回來。這急速行駛倒使他安靜了。他和安娜的關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東西,他們談話所遺留下的渺茫的感覺,都從他的腦海里消失了。他現在帶著歡喜和興奮的心情想著賽馬,想著他總算來得及趕上,而今宵歡會的期望不時地像一道火光一樣在他的想像里閃過。
當他超過從別墅或彼得堡駛來的馬車,越來越接近賽馬場的環境的時候,近在眼前的賽馬的興奮就越加支配著他了。
他的宿舍里沒有一個人:他們都到賽馬場去了,他的仆人在門口等候著他。當他換衣服的時候,他的仆人告訴他第二場比賽已經開始,好幾位先生來找過他,馬僮從馬廄跑來過兩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從來沒有慌張過,從來不曾失去過自制力),弗龍斯基吩咐驅車上馬廄去。從馬廄那里,他就可以看見賽馬場周圍像海洋似的馬車,行人和兵士們,和擠滿人群的亭子。看來正在進行第二場比賽,因為當他走進馬廄的時候他聽到了鐘聲。走向馬廄,他碰見了馬霍京那匹白腳的栗色馬"斗士",正披著藍邊橙黃色馬被,豎起鑲著藍色邊飾的大耳朵,被牽到賽馬場去。
"科爾德在哪里?"他問馬僮。
"在馬廄里備馬胺。"
在打開了門的單間馬棚里站著已備好馬鞍的佛洛沸洛。
他們正預備牽出它來。
"我不太遲嗎?"
'Allright!Allright!"英國人說,"不要心慌!"
弗龍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渾身顫動的牝馬的優美可愛的形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它,走出了馬廄。他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時機向亭子走去。兩里比賽剛要結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跑在前面的一個近衛騎兵士官和在后面追趕的一個輕騎兵士官,兩人都在使出最后的氣力向終點沖去。所有的人都一齊從賽馬場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終點,近衛騎兵隊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對于他們的長官和同僚即將取得的勝利,大聲高呼表示喜悅。弗龍斯基悄悄地鉆進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鳴鐘宣告賽跑終結的時候,這時捷足先登的濺得滿身是泥的高個子近衛騎兵士官正俯伏在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因為出汗顯得黧黑的氣喘喘的灰色馬的韁繩。
牡馬用力站定腳,減緩它那龐大軀體的迅速前進的運動,騎兵士官恍如從酣睡中醒來的人一樣向周圍打量了一番,勉強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觀者簇擁著他。
弗龍斯基有意避開那沉著冷靜、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動和談話的上流社會那一群人。他知道卡列寧夫人、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里,他故意不走近她們,怕的是亂了心。但是他不斷地遇到熟人,他們攔住他,告訴他剛才幾場比賽的詳情,而且問他為什么這樣遲才到。
當騎手們被召到亭子里去領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時候,弗龍斯基的哥哥亞歷山大,一個佩著金邊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雖然生得和阿列克謝一樣強壯,但卻比他更漂亮,更紅潤,他有著一個紅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條沒有?"他說。"怎樣也找不著你哩。"
亞歷山大·弗龍斯基,雖然過著放蕩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卻完全是宮廷圈子里的人。
現在,當他和他弟弟談論一件一定會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時候,他知道許多人的視線都會集中在他們身上,所以裝出笑臉,好像他是為一件無關輕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說笑話一樣。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擔憂什么,"阿列克謝說。
"我擔憂的是因為我剛才聽到別人說你不在這里,并且說星期一有人看見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擔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樣的說,你就可以脫離軍職……"
"我請求你不要管別人的事,這就是我所要說的。"
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皺眉蹙額的臉變得蒼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顎發抖,他是從來不輕易這樣的。他是一個富于溫情的人,不輕易生氣,但是他一旦生了氣,而且他的下顎發抖的時候,那么,亞歷山大·弗龍斯基知道,他就變成危險的人了。亞歷山大·弗龍斯基愉快地微笑著。
"我只想把母親的信帶給你。回她封信吧,賽馬之前不要心煩吧。Bonne插nce!"他微笑著補充說,就從他身旁走開。
但是接著又一聲親切的招呼使弗龍斯基停步了。
"你連朋友都不認得了嗎?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在彼得堡所有的顯要人物中顯得像在莫斯科一樣地出眾,他的臉泛著玫瑰色,他的頰髭潤澤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興看到你勝利。我們什么時候再見呢?"
"明天請到食堂來,"弗龍斯基說,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聲歉,就拔腿向賽馬場中央跑去,參加障礙比賽的馬正給牽到那里來。
參加過比賽的馬,汗淋淋的,精疲力盡,被馬僮牽回馬廄去,而預備參加下一場賽跑的新馬就一個一個地出現,大部分都是英國種的,精神抖擻,戴著頭罩,肚帶勒得緊緊的,像奇異的巨鳥一樣。牽到右邊的是佛洛佛洛,纖弱而俊俏,舉起它那富于彈性的、長長的腳脛,好像上了彈簧一樣地蹬踏著。離它不遠,他們正在把馬被從兩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來。這雄馬的健壯美麗而又十分勻稱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異常短的腳脛,不由地引起了弗龍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個熟人攔住。
"啊,卡列寧在那里!"和他交談的熟人說。"他在尋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當中哩。你沒有看見她嗎?"
"沒有,"弗龍斯基回答,連望都沒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寧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馬那里去。
弗龍斯基還未來得及檢查馬鞍,關于這個他原應有所指示的,騎手們就被召到亭子里抽簽決定他們的番號和出發點。十七個士官,顯得莊重而嚴肅,大多數臉色都變了,齊集在亭子里,抽鑒來決定番號。弗龍斯基抽了第七號。只聽得一聲叫喊:"上馬!"
感覺到和旁的騎手們一道成了眾目所視的焦點,弗龍斯基帶著緊張的心情走到他的馬跟前去,在那種心情中他總是舉動從容而又沉著的。科爾德為了賽馬穿上最講究的衣服,扣上鈕扣的黑禮服,撐住兩頰的漿硬領子,黑圓帽和長統靴。他像平常一樣鎮靜而又莊嚴,站在馬前面,親手牽住佛洛佛洛的兩根韁繩。佛洛佛洛還是像害著熱病一樣顫抖著。它的眼睛,充滿了怒火,斜睨著走近前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把手指伸進它的腹帶下面去。牝馬更加斜視著他,露出牙齒,豎起耳朵來。英國人撅起嘴唇,無論什么人檢查他備的馬鞍他都要露出一絲微笑。
"您騎上去,它就不會這么興奮了。"
弗龍斯基向他的對手們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賽跑的時候他就看不見他們了。其中兩個已經騎上馬向出發點馳去。加利欽,弗龍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對手之一,在一匹不讓他騎上去的栗毛牝馬周圍繞圈子。一位穿著緊身馬褲的小個子輕騎兵士官縱馬馳去,摹擬英國的騎手,像貓一樣彎腰伏在馬鞍上。庫佐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地騎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養馬場運來的純種牝馬上,一個英國馬夫拉著馬韁繩。弗龍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了解庫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經和可怕的虛榮心的特性。他們知道他懼怕一切,懼怕騎上戰馬;但是現在,正因為這是可怕的,因為人們會折斷脖頸,而每個障礙物旁邊都站著一個醫生,一部綴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和護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來參加賽馬。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弗龍斯基親切而帶鼓勵地向他點了點頭。只有一個人他卻沒有看見,那就是他的勁敵,騎在"斗士"上的馬霍京。
"不要性急,"科爾德對弗龍斯基說,"記住一件事:在臨近障礙物的時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讓它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
"好的,好的,"弗龍斯基說,接過韁繩。
"要是你能夠的話,就跑在前頭;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鐘。"
牡馬還沒有來得及動一動,弗龍斯基就已靈活矯健地踏上裝著鐵齒的馬鐙,輕快而又牢穩地坐在那咯吱作響的皮馬鞍上。把他的右腳也伸進馬鐙,他很熟練地在手指間把兩根韁繩弄齊,而科爾德就松開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只腳先邁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長脖頸拉直韁繩,好像裝著彈簧一樣動起來,使騎在它的柔韌的背上的騎手搖晃著。科爾德加快腳步,跟在后面。興奮的牝馬使勁地把韁繩一會拉向這邊,一會又拉向那邊,想把騎手摔下來,弗龍斯基竭力想以聲音和手來使它鎮靜,但是沒有用。
他們向出發點走去,已走近了筑著堤壩的小河。有的騎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這時弗龍斯基突然聽到背后有馬馳過泥地的聲音,他被騎在那匹蹄的,兩耳下垂的"斗士"背上的馬霍京追過去,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齒,但是弗龍斯基卻生氣地望著他。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對手,他生氣的是他在他身邊疾馳過去,驚了他的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腳奔馳起來,跳了兩下,由于拉緊韁繩很惱怒,換成顛簸的快步,使騎手顛簸得更厲害。
科爾德也皺起眉頭,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龍斯基后面。
二十五
參加這次賽馬的一共有十七個士官。賽馬將在亭子前面周圍四俄里①的大橢圓形廣場舉行。在賽馬場上設置了九道障礙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兩俄尺②高的又大又堅固的柵欄;一道干溝;一道水溝;一個斜坡;一座愛爾蘭防寨(最難跨越的障礙物之一),這是由一座圍著枯枝的土堤構成的,在土堤那邊有一道馬看不見的溝渠,這樣,馬就得跨越兩重障礙物,否則就有性命之虞;其次還有兩道水溝和一道干溝,賽馬場的終點正對著亭子。但是比賽并不在場子里開始,而在離場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橫在這一段距離當中的是第一個障礙物,一道七俄尺寬的筑著土堤的小河,騎手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過。
①1俄里合106公里。
②1俄尺合071公尺。
騎手們三次排成行列出發,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馬沖出了行列,他們只得又從頭再來。起點評判員,謝斯特林上校都已經弄得有點發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發!"騎手們才一齊出動。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遠鏡從騎手們整列待發的時候起就都已轉向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們出發了!他們出動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后從四面八方都可以聽到這樣的呼聲。
觀眾中成群的人和單獨的個人為了想要觀看得更清楚一點而四處奔跑著。在最初的一瞬間,密集的一群騎手們拉開來,而且可以看到他們三三兩兩,一個跟一個地馳近小河。在觀眾看來,好像他們都是同時出發的,但是騎手們卻感到了對于他們非常重要的一兩秒鐘的差異。
興奮而又過于神經質的佛洛佛洛錯過了最初的瞬間,好幾匹馬都在它之前出發,但是還沒有達到小河的時候,弗龍斯基就用全力駕御住他那使勁地拉著韁轡的牝馬,一下子就追過了三匹馬,在他前頭的就只剩下了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龍斯基前面輕快而又平穩地晃來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載著半死不活的庫佐夫列夫的那美麗的牝馬狄亞娜。
在最初一瞬間,弗龍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馬。在到第一道障礙物——小河之前,他一直沒有能夠指揮他的牝馬的動作。
"斗士"和狄亞娜一道而且幾乎在同一瞬間臨近了小河;它們縱身一躍,飛越到了對岸;佛洛佛洛也飛一般地跟著猛躍過去;但是就在弗龍斯基感到自己騰身空中的那一瞬間,他突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馬蹄之下,庫佐夫列夫和狄亞娜一道在小河對岸地面上輾轉掙扎著(庫佐夫列夫在跳躍之后松了韁繩,牝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從它的頭上摔了下去)。這些詳情,弗龍斯基到后來才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腳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腳的地方,可能踩住狄亞娜的腳或頭。但是佛洛佛洛卻像一只跳下的貓一樣,在跳躍中伸長了它的腳和背,就越過了那馬,向前跑去。
"啊,親愛的!"弗龍斯基想。
跨過小河以后,弗龍斯基完全駕御住了他的馬,開始控制著它,想要跟在馬霍京之后越過大柵欄,然后在約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過他去。
大柵欄正矗立在御亭前面。當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馬之遙的馬霍京逼近"惡魔"(這是那堅固的柵欄的名稱)的時候,沙皇、全體朝臣和群眾都凝視著他們。弗龍斯基感到了那些從四面八方注視著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馬的耳朵和脖頸,迎面馳來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著節拍而且始終保持著同樣距離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沒有看見。"斗士"飛騰起來,沒有發出一點撞擊什么的聲音,搖了搖它的短尾,就從弗龍斯基的視野中消失了。
"好!"什么人的聲音叫。
正在這一瞬間,在弗龍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閃現出柵欄的木板。他的牝馬飛越過去,動作沒有發生絲毫變化;木板消逝了,他只聽到背后什么東西發出砰的一聲。被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興奮了的牝馬在柵欄前飛騰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并沒有變化,而弗龍斯基感到臉上濺了污泥,覺察出來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來的距離。他又在他前面看見了那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遠的迅速閃動的雪白的蹄子。
弗龍斯基想現在是超過馬霍京的時候了,正在他這么想的那一瞬間,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心思,沒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開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圍繩那邊,追近馬霍京身旁了。馬霍京不會讓它在那邊通過的。弗龍斯基剛想到他可以從外邊追過去,佛洛佛洛就已轉換了步子,開始在外邊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為流汗變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著。他們并肩跑了幾步。但是在他們逼近的障礙物前面,弗龍斯基開始握牢韁繩,切望避免繞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過了馬霍京。當他飛馳而過的時候,他瞥見了他的濺滿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龍斯基追過了馬霍京,但是他立刻覺出了他緊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斷地聽到了"斗士"的一絲不亂的蹄聲和它鼻孔里發出的急促但還是精神飽滿的呼吸。
下兩道障礙物,溝渠和柵欄,是容易越過的,但是弗龍斯基聽到"斗士"的鼻息和蹄聲越來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馬前進,愉快地感覺到它很輕松地加速了步子,聽到"斗士"的蹄聲又離得像以前那么遠了。
弗龍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爾德勸告他的,現在他確信他會獲勝了。他的興奮、他的歡喜和他對佛洛佛洛的憐愛,越來越強烈了。他渴望回頭望一望,但又不敢那樣做,極力想平靜下來,不再鞭策馬,這樣使它保留著如他感覺"斗士"還保留著的那樣的余力。現在只剩下一個最困難的障礙物了;假使他能搶先越過它的話,他就一定第一個到了。他正向愛爾蘭防寨馳去。他和佛洛佛洛從遙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防寨,人和馬都起了一剎那的疑惑。他在牝馬的耳朵上看出了躊躇之色,舉起鞭子來,但是同時又感覺到他的疑惑是毫無根據的:牝馬知道應當怎樣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樣,它加快了步子,平穩地騰躍著,它一股勁地縱身一躍遠遠地飛越到溝渠那邊;于是一點不費力地,用同樣的節奏,用同樣的步態,佛洛佛洛繼續奔跑。
"好,弗龍斯基!"他聽到站在障礙物旁邊的一群人——他知道他們是他聯隊里的朋友——的叫聲。他辨別出了亞什溫的聲音,雖然他沒有看見他。
"啊,我的寶貝!"他一邊聽著背后的動靜,一邊想到佛洛佛洛。"他越過了哩!"他聽到背后"斗士"的蹄聲,這樣想。現在只剩下最后一道貯滿了水的二俄尺寬的溝渠了。弗龍斯基連望都沒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遠遠地跑在前面,開始前后拉動著韁繩,使馬頭合著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覺到牝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單是它的頭和肩濕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頭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變成急促的劇烈的喘氣了。但是他知道它還有足夠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龍斯基由于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愈益貼近地面,由于運動的特殊的柔軟,這才知道了他的牝馬是怎樣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飛越過溝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鳥一樣飛越過去;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弗龍斯基吃驚地覺察到他沒有能夠跟上馬的動作,他不知道怎么一來,跌坐在馬鞍上的時候犯了一個可怕的、不能饒恕的錯誤。突然他的位置改變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發生了。他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馬的白蹄就在他旁邊閃過,馬霍京飛馳過去了。弗龍斯基一只腳觸著了地面,他的牝馬向那只腳上倒下去。他剛來得及抽出了那只腳,它就橫倒下來了,痛苦地喘著氣,它那細長的、浸滿了汗的脖頸極力扭動著想要站起來,但是站不起來,它好像一只被擊落了的鳥一樣在他腳旁的地面上掙扎。弗龍斯基做的笨拙動作把它的脊骨折斷了。但是這一點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時他只知道馬霍京跑過去很遠了,而他卻一個人蹣跚地站立在泥濘的、不動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著氣,彎過頭來,用它的美麗的眼睛瞪著他。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弗龍斯基用力拉著馬韁繩。它又像魚似地全身扭動著,它的肩擦得鞍翼發響;它前腳站起,但舉不起后腳,它渾身顫抖,又橫倒下去。弗龍斯基的臉因為激怒而變了模樣,兩頰蒼白,下顎發抖,他用腳跟踢踢馬肚子,又使勁地拉著韁繩。它沒有動,只是把它的鼻子鉆進地里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說話一般的眼睛凝視著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龍斯基呻吟著,抓著他的頭。"唉!我做了什么呀!"他叫。"賽馬失敗了!是我自己的過錯!可恥的、不可饒恕的!這可憐的,多可愛的馬給毀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醫生和助手,他聯隊里的士官們,一齊跑上他面前來。他覺得難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沒有受一點傷。馬折斷了脊骨,大家決定打死它。弗龍斯基回答不出問話,對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掉轉身去,沒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離了賽馬場,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領會到了最悲慘的不幸,由于他自己的過錯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亞什溫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個鐘頭以后,弗龍斯基恢復了鎮靜。但是這次賽馬的記憶卻作為他一生中最悲慘、最痛苦的記憶而長久地留在他心里。
二十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關系仍舊和以前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樣,一到春天,他就為了恢復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損壞了的健康而到外國的溫泉去休養。也正像往年一樣,他到七月就回來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從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樣,搬到郊外的別墅去避暑,而他卻仍舊留在彼得堡。
自從他們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晚會之后那次談話以來,他就再沒有對安娜說起過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慣常的那種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適合他現在對他妻子的關系。他對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點。他好像只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絕不和他談話而對她稍有不滿。在他對她的態度上有幾分煩惱,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開誠布公的了,"他好像在心里對她說,"這樣你就更倒霉。現在無論你怎樣請求,我也不會和你開誠布公了。這樣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說,好像企圖撲滅火災沒有成功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徒勞而惱怒地說,"啊,那么好!讓你去燒吧!"
這個人,在公務上是那么聰明而又機敏,竟沒有覺出這樣對待妻子是毫無意思的。他沒有覺出這一點,因為覺察出他的實際處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著他對他的家庭,即是對他的妻子和兒子的感情的那隱處關閉起來,上了鎖,加了封印。他本來是一位那么細心的父親,從今年冬末以來竟變得對他兒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對待他妻子同樣的嘲弄口吻對待他。"啊哈,年輕人!"他看見他的時候總是這樣地稱呼。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認為,而且逢人便說,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過像今年這樣繁重的公務;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這是他的一種手段,為了要讓那藏著他對他妻子和兒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隱處關閉著,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久就變得越可怕了。假如誰有權利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他妻子的行為怎樣想的時候,溫和敦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會回答的,而對于這樣問的人他是會大為生氣的。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每逢有人問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現出一種傲慢而嚴厲的臉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極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固定的別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每年照例到那里避暑,和安娜比鄰而居,不斷地和她來往。今年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來住,一次也沒有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家里來,而且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談話中暗示了安娜同貝特西和弗龍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厲地制止住她的話,極力表示他的妻子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從此以后就回避起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來。他不愿意看見,也沒有看見,社交界許多人都已經斜著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沒有了解他的妻子為什么那樣堅決主張住到貝特西住的而又離弗龍斯基聯隊的野營地不遠的皇村去。他不讓自己想這個,他也沒有想想到這個;但是在他的心坎里,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而且關于這個也并沒有任何證據或甚至猜疑,他卻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騙的丈夫,因此他變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過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少次望著別人的不貞的妻子和別的受了欺騙的丈夫暗自說:"人怎么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他們為什么不結束這種可怕的處境呢?"但是現在,當不幸落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想到要結束這種處境,并且根本不愿意承認,而他的不承認又只是因為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從他從國外回來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別墅來過兩次。有一次他在這里吃飯,另外一次他和幾位朋友在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在這里留宿,如他往年所習慣的那樣。
賽馬那天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當早上他在心里計劃那天的日程的時候,他決定一吃完中飯就到別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從那里到賽馬場去,滿朝大臣都會去參觀賽馬,而他也非到場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無非是因為他決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裝裝門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們一向的規定,他得給他的妻子一筆錢作為生活費用。
憑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雖然想到了關于他妻子這一切,但卻沒有讓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送來一本小冊子,是彼得堡一位游歷過中國的有名的旅行家寫的,她還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親自接見這位旅行家,因為從種種方面看來他都是一個極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來得及在昨晚讀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讀完了。接著來了請愿者,又是報告、接見、任命、免職、賞賜、年金和俸給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稱作日常事務的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時間。然后是他的私事。醫生和賬房來訪。賬房沒有占去許多時間,他只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需要的錢,簡單地報告了一下并不十分好的狀況,今年因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開支比平常年間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醫生,彼得堡的名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有友情,卻占去了不少的時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料到他今天來,看到他來訪非常驚訝,而當醫生仔細詢問他的健康狀況,聽診他的胸部,輕叩觸摸他的肝臟的時候,他就越加驚訝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請求醫生來給他檢查。"請為了我這樣做吧,"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他說。
"我為了俄國這樣做,伯爵夫人,"醫生回答。
"一個非常寶貴的人!"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
醫生對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健康感到極不滿意。他發覺他的肝臟腫大,營養不良,而溫泉并沒有發生絲毫效果。他勸他盡量多運動,盡量減少精神上的緊張,而最要緊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實在說起來,這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樣辦不到。醫生走了,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留下這樣不愉快的感覺,似乎他有了什么病,而且沒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時候,醫生恰巧在臺階上碰見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秘書斯柳金。他們上大學時同學,雖然他們很少會面,但他們卻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醫生在誰面前都不會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樣坦白地說出他對于病人的意見。
"您來看了他,我多么高興呀!"斯柳金說。"他身體不舒服,我覺得……哦,您看他怎樣呢?"
"我告訴您,"醫生說,一面越過斯柳金的頭招手示意他的馬車夫把車趕過來。"是這樣的,"醫生說,用他的一雙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個指頭,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弦拉緊,要拉斷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緊到極點,在拉緊的弦上只要加上一個指頭的重量就會將它弄斷。以他對職務的勤勉和忠實而言,他被拉緊到了極點;又有外來的負擔壓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輕的負擔,"醫生結論說,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您去看賽馬嗎?"他走下臺階,向馬車走去的時候補充說。"是,是,當然這要費很多時間哩,"醫生含混其詞地回答他沒有聽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話。
占去了那么多時間的醫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憑著他剛讀完的這本小冊子和他以前在這個問題上的知識,以他在這個問題上學識的淵博和見識的廣博而使旅行家驚嘆不置。
和旅行家同時,通報有一位到彼得堡來的地方長官來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有事要和他商談。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書一道辦完日常事務,而且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還得坐車去訪問一位要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五點鐘,他吃中飯的時候,才趕回家來,他和秘書一道吃了飯,就邀他一道坐車到別墅去,然后去看賽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每逢和他妻子會面的時候,總是極力尋找有第三者在場的機會,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
二十七
安娜在樓上,站在鏡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幫著,在釘連衣裙上的最后一個蝴蝶結,正在這時,她聽到門外有車輪軋碎砂石的聲音。
"貝特西來還太早哩,"她想,從窗口一望,她看見一輛馬車和車里露出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會在這里過夜嗎?"她驚異著,想到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樣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顏悅色地跑下去迎接他;雖然她意識到她近來已經習慣的那種虛偽和欺騙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現,但她還是立刻沉溺在那種精神里,開始談著話,幾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噢,多好呀!"她說,把手伸給她丈夫,同時微笑著對好像是自家人一樣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這里,好嗎?"這就是那虛偽的精神鼓勵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現在我們一道去吧。可惜我約了貝特西。她會來接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見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眉頭。
"啊,我不來拆散你們兩搭檔,"他用向來那種嘲弄的口吻說。"我和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一道去。醫生也勸我多多運動。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溫泉了。"
"別忙,"安娜說。"你們要喝茶嗎?"她按鈴。
"拿茶來,對謝廖沙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了。
哦,你好嗎?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您一直沒有來看過我。你們看外面陽臺上多么好啊,"她說,時而望望丈夫,時而望望斯柳金。
她說話簡單而又自然,只是說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覺到這一點,而當她在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望著她的那種好奇的眼光中覺察到好像他在觀察她,她就更這樣感覺了。
米哈伊爾·瓦西里維奇立刻走到陽臺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臉色不大好呢,"她說。
"是的,"他說,"今天醫生來看過,花去了我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想一定是我們哪位朋友叫他來的,好像我的健康是這樣寶貴。"
"啊,他怎樣說呢?"
她詢問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務,竭力勸他休養,住到她這里來。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輝說著這一切;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語調了。他只聽了聽她的話,只聽取了她的話字面上的意義。他簡單地,但有點開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個談話中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后來每逢安娜回想起這些短短的場面的時候,就羞愧得痛苦難言。
謝廖沙由家庭教師領著走了進來。假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自己觀察的話,他一定會注意到謝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么也不愿看,所以他也沒有看到。
"噢,年輕人!他長大了哩。真的,他完全變成大人了。
你好嗎,年輕人?"
說著他把手伸給嚇慌了的謝廖沙。
謝廖沙本來就畏懼他父親,而現在,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叫他做年輕人以后,自從他心中產生了弗龍斯基是朋友呢還是敵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親來了。他回過頭來望著他母親,好像在尋求保護一樣,只有和母親一道他才安心。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一面扶住他兒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師說話,而謝廖沙是這樣難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經眼淚盈盈了。
在兒子進來時微微泛紅了臉的安娜,看到謝廖沙不安的樣子,連忙站起來,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手從她兒子的肩上拉開,吻了吻這孩子,把他領到陽臺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轉來了。
"是動身的時候了,"她看了看表說,"貝特西為什么還沒有來?……"
"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站起身來,雙手交叉,把指頭扳得嗶剝作響。"我一方面也是給你送錢來的,因為,你知道,夜鶯們不能靠童話充饑呢,"他說。"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說,沒有望著他,臉紅到發根了。"但是你看過賽馬以后會來這里吧。"
"啊,好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紅人,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補充說,眺望窗外一輛駛近的、座位高起的配著全套皮轡頭的雅致的英國馬車。
"多豪華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們也出發吧。"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只是她的穿著長統靴、披著肩衣、戴著黑帽的仆人,跑到門口。
"我走了,再見!"安娜說,吻了吻她的兒子,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把手伸給他。"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么,再見!你回來喝茶,那多么愉快呵!"她說著,就走了出去,快活而開朗。但是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觸過的地方,帶著厭惡的心情顫抖著。
二十八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坐在亭子里貝特西旁邊,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們齊集在這個亭子里。她老遠地就看見了她丈夫。兩個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覺到他們近在眼前。她遠遠地就感覺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視著他在人群中走動的姿影。她看見他向亭子走來,看見他時而屈尊地回答著諂媚的鞠躬,時而和他的同輩們交換著親切的漫不經心的問候,時而殷勤地等待著權貴的青睞,并脫下他那壓到耳邊的大圓帽。她知道他的這一套。而且在她看來是很討厭的。"只貪圖功名,只想升官,這就是他靈魂里所有的東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愛好,宗教熱忱,這些不過是飛黃騰達的敲門磚罷了。"
從他朝婦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著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樣的絹紗、絲帶、羽毛、陽傘和鮮花中認不出他的妻子來),她知道他在尋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沒有看見您的夫人;她在這里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說著,向亭子走去。他對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剛分離一會又見面的時候應有的微笑那樣,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們,給每人以應得之份——那就是說,和婦人們說笑,同男子們親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著一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養而聞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攀談起來。
在兩場賽馬之間有一段休息時間,因此沒有什么東西妨礙談話。侍從武官反對賽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反駁他,替賽馬辯護。安娜聽著他那尖細而抑揚頓挫的聲調,沒有遺漏掉一個字,而每個字在她聽來都是虛偽的,很刺耳。
當四俄里障礙比賽開始的時候,她向前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弗龍斯基,看他正走到馬旁,跨上馬去,同時她聽著她丈夫的討厭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她為弗龍斯基提心吊膽,已經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卻是她丈夫的那帶著熟悉語氣的尖細聲音,那聲音在她聽來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墮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歡說謊,我忍受不了虛偽,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糧——就是虛偽。他明明知道這一切,看到這一切,假使他能夠這么平靜地談話,他還會感覺到什么呢?假使他殺死我,假使他殺死弗龍斯基,我倒還會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虛偽和體面罷了,"安娜暗自說,并沒有考慮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樣,她到底要他做怎樣一個人。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今天使她那么生氣,話特別多,只是他內心煩惱和不安的表現。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小孩跳蹦著,活動全身筋肉來減輕痛苦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同樣需要精神上的活動來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到她,看到弗龍斯基和經常聽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這些事情。正如跳蹦對一個小孩是自然的一樣,聰明暢快地談話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說:
"士官騎兵賽馬的危險是賽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說英國能夠炫耀軍事歷史上騎兵最光輝的業績的話,那就完全是因為它在歷史上發展了人和馬的這種能力。運動在我看來,是有很大價值的,而我們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膚淺的東西。"
"這不是表面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說。"他們說有一個士官折斷了兩根肋骨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齒,但是再也沒有表示什么。
"我們承認,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說,"而是內在的。但是問題不在這里,"于是他又轉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認真談話的將軍說:"不要忘了那些參加賽馬的人都是以此為業的軍人,而且我們得承認每門職業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這原屬軍人的職責。像斗拳,西班牙斗牛之類的畸形運動是野蠻的表征。但是專門的運動卻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來了;這太令人激動了哩!"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是嗎,安娜?"
"這是激動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個婦人說。
"假使我是一個羅馬婦人的話,我是不會放過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話沒有說,盡拿著她的望遠鏡,老盯住一個地方。
這時,一位高大的將軍穿過亭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中止談話,急忙地、但是莊嚴地立起身來,向將軍謙卑地鞠躬。
"您不參加賽馬嗎?"將軍跟他開玩笑說。
"我參加的競賽可更難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恭敬地回答。
雖然這回答毫無意思,將軍卻顯出好像從富于機智的人口里聽到機智的回答那樣一副神情,細細地品嘗著lapointedelasauce①。
①法語:話中的風趣。
"有兩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演員和觀眾兩方面;我承認,愛看這種東西正是觀眾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鐵證,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吧!"從下面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朝貝特西說話的聲音。"您賭誰贏呢?"
"安娜和我都賭庫佐夫列夫,"貝特西回答。
"我賭弗龍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嗎?"
當周圍有人談話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一會,但是隨即又開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氣的運動不是……"他繼續著。
但是正在這時騎手們出發了,于是一切的談話都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靜默下來,每個人都站起來,把視線轉向小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于賽馬并不感興趣,所以他沒有看騎手們,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觀眾。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顯然除了一個人以外,她什么人,什么東西也沒有看見。她的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連忙回過頭去,打量著別人的面孔。
"但是這里這位婦人和旁的婦人都很興奮呢;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他極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覺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觀察了她的臉,竭力想不看出那明顯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終于違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懷著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色。
庫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個墮下馬來使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安娜的蒼白的、得意的臉上卻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視的人并不是跌下馬的那一個。當馬霍京和弗龍斯基越過了大柵欄之后,在他們后面的一個士官跌下馬來,受了重傷,而一陣恐怖的嘆息聲在全體觀眾中間掠過去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圍的人們在談什么。但是他更頻頻地、執拗地注視著她。安娜雖然全神貫注在飛馳的弗龍斯基身上,卻感覺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邊盯著她。
她回過頭來,詢問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皺著眉,又回過頭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對他這樣說,就再也沒有望過他一眼了。
這場賽馬是不幸的,在參加比賽的十七個士官中有半數以上墮馬,受了傷。到比賽將要終結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激動,因為沙皇不高興,大家就更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