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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困難時期

  王二英在後麵猛追馬文學的自行車,馬文學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走。這時玄卓善說:“馬鎮長,您停一下,二英姐在後麵喊咱們呢。”


  馬文學停了下來,把車子支好,轉過身來,看著氣喘籲籲追上來的王二英,說:“喊我有事?”


  王二英停住腳步,緩了一下,說:“姐夫,你這是幹啥呢?”


  馬文學奇怪地看著王二英,說:“我怎麽了?我沒幹啥呀!”


  王二英指著玄卓善和她的三個孩子說:“姐夫,你這還叫沒幹啥,那你想幹啥?”


  馬文學笑了,說:“二英,你吃飽了撐的,跑這說繞口令來了?”


  王二英甩了一下頭,說:“姐夫,我沒跟你開玩笑,你說你這到底是幹啥?”


  馬文學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說:“二英,你要是沒什麽事,我得走了,你沒看我還有正事呢嗎?”


  王二英上去一把拽住自行車的車把,說:“你這是什麽正事?帶著小寡婦溜達就是你的正事?”


  馬文學沒想到王二英當麵說玄卓善是寡婦,情急之下厲聲喝到:“王二英,你給我閉嘴,別在這耍彪!”


  王二英冷笑了一下,說:“你急啥眼啊,我說啥了把你急成這樣?”


  玄卓善坐在車後座上,氣得臉都變色了,她坐著也不是,下來也不是,急得快哭了。


  這時,韓好一站到了王二英的前麵,說:“二英姨,您誤會了,馬伯伯不是帶著我們溜達,而是我媽媽的腳扭傷了,馬伯伯才送我們回家的。”


  王二英往玄卓善的腳上看了一眼,然後抬起頭,仰臉朝天,陰陽怪氣地說:“哎呦,這腳又崴了?那年民兵連訓練腳崴了,弄得兩個大小夥子搶著背;這十多年了沒崴腳,我姐夫一回來,咋又崴了呢?崴的可真是時候!”


  玄卓善試著從車座上跳下來,腳剛一著地,她就下意識地叫了一聲,趕緊又抬起屁股坐回去。


  馬文學對玄卓善說:“你別動,好好坐著。”


  說完,馬文學不再理睬王二英,繼續推著自行車往前走。


  王二英在後麵不依不饒地說:“腳崴了讓她大兒子背唄,她大兒子長那麽大的個子跟個電線杆子似的,這時候不孝敬他媽,擱那幹杵著啊?”


  馬文學像沒聽見似的,一直往前走。


  王二英氣得又往前追了幾步,大聲地說:“比人家兒子還孝順!”


  馬文學還是沒吱聲,王二英覺得沒趣兒了,站在原地不再說話,一直看著他們走遠,轉身朝王大英家跑去。


  馬文學把玄卓善送回家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家,他騎自行車到了鎮上的藥店,買了一瓶張大麻子泡的跌打損傷的藥酒,又返回玄卓善家。


  “公私合營”以後,張大麻子的藥鋪被合並到鎮裏新開的一家藥店,張大麻子當上了藥店經理。他雖然不再坐診,但是仍然泡一些藥酒放在藥店賣,他隻想方便扭傷的人消腫止痛,不從中賺錢。


  馬文學幫玄卓善塗好藥酒,又跟韓好一交待了幾句,才回到家。


  王二英到王大英這告完狀已經走了,王大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著,見馬文學和馬好巧回來,不像以前那樣迎上去,而是一動未動。


  馬文學見家裏火也沒燒,飯也沒做,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他也不說話,幫好巧把鞋脫了,把她抱上炕,說了句“寫作業哈”,然後倒頭就躺在炕上,連鞋也沒脫。


  韓燦宇從生產隊回來,聽說自己的媽媽腳扭傷了已經被馬鎮長送回了家,就直奔馬鎮長家匯報工作。


  剛進大門,就聽到王大英沒好氣兒地指桑罵槐,他停住了腳步。


  王大英說:“做好人好事累著了,連鞋都不脫就上炕?”


  馬文學聽王大英的話帶刺兒,沒理她。


  王大英見馬文學不理她,氣沒地方出,就又說:“在外麵給別人獻殷勤不是挺有勁兒的嗎,一個人騎車能帶一大幫人,怎麽回自己家就熊了呢?“


  馬文學還是沒吱聲,王大英的火就上來了,他一把把馬文學蓋在臉上的衣服掀掉,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的小九九,你心裏還是惦記著那個小寡婦,對不對?你現在大小也是個鎮長,一鎮之長,整天圍著個小寡婦和她那幾個孩子轉來轉去的,你不嫌磕磣,我還嫌丟人呢!“


  馬文學“噌”地一下坐起來,說:“你別小寡婦小寡婦的,跟誰學的,那麽沒素質?”


  王大英一聽,更火了,說:“你才知道我沒素質呀?你早幹什麽去了?韓寡婦有素質,當初你跟我結什麽婚,你咋不跟她結婚呢?”


  馬文學站起來,指著王大英說:“別越說越不像話啊,登鼻子上臉是不是?”


  王大英不甘示弱,她把積壓在心裏的火一股腦地都發泄了出來,說:“你當初不就是因為沒爭過人家韓大個子才跟我結的婚嗎?現在韓大個子沒了,你又有機會了,你快去找那個小寡婦吧,誰攔著你誰不是她媽養的!”


  馬文學聽完這話,氣得臉都綠了,他不由分說,上去朝王大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說:“王大英,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一口一個寡婦一口一個寡婦地叫著,你知不知道,那天韓大個子倒下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我倆緊挨著,子彈再偏一點,打中的就是我。要是那天死的是我,你就是那個小寡婦,你知道嗎?老天爺真不長眼,子彈也真他媽的不長眼,那天咋不讓我替韓大個子去死,讓你成寡婦呢!”


  馬文學的話,把王大英震住了,她不吱聲了,“嗚嗚”地哭了起來,馬好巧見媽媽哭了,也放下鉛筆,跟著哭了起來。


  馬文學越說越氣,他指著王大英的鼻子說:“我原來以為你跟別人不一樣,誰曾想你比你那個妹妹還不是個東西。我今天把話撂這兒,韓晟昊是和我一起上戰場的戰友,是我的生死兄弟-——什麽是生死兄弟你懂嗎?他犧牲了,今後他家的事,凡是我知道的,凡是我能幫上的,我都會全力以赴,你樂意就樂意,不樂意就拉倒。”


  王大英止住了哭聲,說:“那你咋不早點說呢這話。”


  馬文學瞥了她一眼,說:“我懶得跟你廢話!”


  韓燦宇聽到這,退出了院子,他低著頭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想,要是當初他支持媽媽改嫁,媽媽就不會一直被人叫做“寡婦”,就不受這份屈辱了。他想,這麽多年來,媽媽一個單身女人,這樣的委屈一定受了不少。想到這,他的心像針紮地一樣難受,他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自從韓燦宇回到鎮上當副鎮長,他差不多每天都下到生產隊去,了解生產隊的生產和群眾的生活情況。當他聽說有些農民一天隻能吃上一頓飯,心裏特別難受。


  這天,韓燦宇把“下隊”了解到的情況如實地跟馬文學匯報,馬文學說:“這樣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何況一天隻吃一頓稀粥,咱們得想辦法,不能讓群眾餓著肚子革命吧。”


  馬文學剛剛從朝鮮戰場上經曆了血與火的考驗,血氣方剛,說幹就幹。他號召農民生產自救,想盡一切辦法把肚子填飽;鼓勵生產隊樹立信心,鼓起勇氣,克服眼前的困難。


  在全鎮幹部大會上,他說:“我們要保持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相信黨和政府,困難是暫時的,隻要我們的精神不倒,心中的信念不倒,就沒有任何困難能夠把我們嚇倒。”


  說著,馬文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幾步,繼續說:“眼前的困難算不了什麽,老天不下雨,我們可以打井,我們有的是人。人是活的,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了嗎?還有什麽比美國佬的飛機大炮嚇人的嗎?我們連美國的飛機大炮都不怕,還怕眼前這點困難嗎-——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紅軍長征的時候,不比現在困難嗎,紅軍戰士吃草根、吃樹皮,爬雪山、過草地,不是一樣抗過來了嗎?”


  他停了一下,回到椅子上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又接著說:“困難是有的,有困難我們就不革命了嗎?困難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可以這麽跟你們說,誰吃飽、誰英雄;誰挨餓、誰狗熊!”


  晚上,韓燦宇回到家裏,在當天的日記裏這樣寫到:


  1961年11月22日星期三今日小雪晴


  今天是小雪節氣,但是並沒有下雪,天氣非常晴朗。


  上午召開了全鎮幹部大會。馬鎮長的講話,很激動人心,我聽著總覺得似曾相識,好像跟葉伯伯的話如出一轍,讓人振奮。在這段特殊的時期,我們確實應該保持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隻有這樣,才能給群眾吃定心丸,讓群眾心裏踏實,把這段困難時期度過去。與革命戰爭時期相比,眼前的確不是至暗時刻,我也相信,困難是暫時的,我們一定能夠戰勝困難,迎來美好的明天。


  韓燦宇下派到鎮裏一晃已經一年多了,他把身子沉到了基層,沉到了農民中間,激發出了創作靈感。這段時間,他又寫了一部小說叫做《鴨綠江畔》,發表之後,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一時間好評如潮。


  尹金平老師看了之後,專門寫了一篇評論,發表在報紙上。她還寫信告訴燦宇,讓他借下派的機會,好好體驗生活,進一步寫出更好作品。


  這天,他騎上鎮裏的自行車剛要下生產隊,劉學明的妹妹劉淑梅急忙跑過來,見到韓燦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燦宇哥,我媽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吧!”


  劉淑梅是劉學明的大妹妹,當年“公私合營”的時候,劉學明把去縣供銷社工作的名額讓給了她,他自己到部隊當兵去了。


  劉學明雖然中學三年級就輟學了,但是他一直跟韓燦宇學習高中的課程,1956年參軍到了部隊以後,憑借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入伍以後學習、訓練的她媽媽快不行了,立即回屋去跟馬文學請了個假,然後跑出來,騎上自行車,讓劉樹梅坐在後座上,飛快地朝劉學明家奔去。


  到了劉學明家,韓燦宇見張金鳳也在,就說:“趕快找車,把大嬸送到醫院!”


  張金鳳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已經不行了,別折騰老人家了,讓她安靜地從自己家走吧。”


  韓燦宇問:“給劉學明打電話了嗎?”


  張金鳳點了點頭,說:“他回不來!”


  韓燦宇沒吱聲,他知道劉學明遠在湖南,現在又是特殊時期,他又是軍人,不能說回來就回來。


  韓燦宇問劉樹梅:“老人去世都有什麽講究,找村裏的‘明白人’了嗎?”


  劉樹梅說:“找了,他們都在準備呢。”


  這時,劉樹梅哭了,說:“我哥沒在家,連‘打幡’和‘摔盆’的人都沒有。他們說閨女不能幹這些。”


  張金鳳也哭了,說:“別聽他們的,你也是你媽的孩子,兒子沒在家,閨女就當兒子用唄,不一樣嗎?”


  韓燦宇想了想,問:“我可以替你哥嗎?”


  劉樹梅和張金鳳同時搖著頭,都說:“不行、不行!”


  韓燦宇問:“為什麽?”


  張金鳳說:“這些活別人怎麽能做呢,這都是孝子做的。”


  韓燦宇說:“把我當成老人家的兒子,不就一樣了嗎?”


  劉樹梅眼裏流露著感激,但她還是不同意,說:“燦宇哥,這樣做,會影響你的運氣。”


  韓燦宇笑了,說:“我是馬克思主義者,是**員,我不信那些說法。”


  張金鳳說:“你還真別不信,老話總是有它的道理的。”


  韓燦宇擺了一下手,說:“不用說了,就算是有,我也不怕-——不怕行了吧?”


  說完,韓燦宇走進劉學明母親的房間,他一進屋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對劉學明的母親叫了一聲“媽”,說:“媽,我是燦宇,您老人家能聽見嗎?學明他軍務在身,不能回來給您盡孝,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您不用等他回來了,您就把我當成是您的兒子,我來給您送行,行嗎,媽媽?”


  劉學明的母親已經深度昏迷,沒有任何反應,但是韓燦宇相信,她一定能夠聽到他說的話,能夠理解和原諒劉學明,也能夠接受他這個“兒子”。


  劉學明母親去世以後,韓燦宇按照村裏“明白人”的安排,“披麻戴孝”、“哭靈”、“摔盆”、“打幡”……凡是應該劉學明做的事情,韓燦宇一樣沒落地替劉學明做了。


  過了幾天,韓燦宇收到了劉學明從長沙寄來的信。劉學明的這封信隻有短短的幾行字:

  燦宇:


  得知我母後事皆由你替我按禮數辦畢,我很欣慰。大恩不敢言謝,來日方長,待聚首之日再敘。


  此致:


  革命的軍禮!

  摯友:劉學明

  1962年3月6日


  韓燦宇正看著劉學明的信,這時有人進來,猛的在他背後拍了他一下,說:“喂,大作家,看誰的情書呢,這麽認真?”


  韓燦宇聞聲抬起了頭,笑著說:“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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