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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長腿歐巴

  玄卓善所說的那個英俊的“南木咂”(男子)民兵叫韓晟昊,因為個子長得高,估計得有一米八五、八六吧,堡子上的人都叫他“韓大個子”,是鎮裏的財政助理,同時也是民兵連一排的排長。


  玄卓善不知道,雖然韓晟昊朝鮮語說得挺流利,發音也標準,但他可不是朝鮮人。


  韓晟昊出生在山東日照,今年22歲。九歲那年,韓晟昊跟著父親闖關東,不料父親病死在了路上,九歲的韓晟昊是跟著鄉親們來到這個堡子上的。


  鄉親們初來乍到,都兩眼一抹黑兒,自己顧不上自己,誰家過得也不咋好,都沒有能力收養這個九歲的小老鄉。


  這個九歲的韓晟昊在堡子上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東家一宿、西家一頓的,常常餓著肚子。


  當時堡子上有一對老夫婦,是朝鮮人,阿爸依也姓韓,別人都叫他“韓阿爸依”;阿邁(奶奶)姓什麽大家都不太清楚,反正都叫她“韓阿邁”。


  韓阿爸依他們剛來中國的時候,先是在鎮上種水稻,後來,韓阿爸依跟當地的一個木匠學徒,當上了木匠。


  堡子上的朝鮮人不少,但朝鮮人當木匠的可不多,可以說是屈指可數。這十裏八鄉的朝鮮人一傳十、十傳百的,都知道這堡子上有個木匠是朝鮮人,誰家打個飯桌、做個碗架櫃什麽的,都會舍近求遠,大老遠的請他去;堡子上的漢族人也挺喜歡韓阿爸依的手藝,說他幹活仔細、不糊弄,誰家娶媳婦、嫁閨女,也都願意找他打一個炕琴、打一對箱子什麽的。


  韓阿邁也有手藝,她手巧,會做衣服。不論是朝鮮人穿的衣服還是漢族人穿的衣服,她都會做,而且活兒也快;誰有急用的話,她不吃飯、不睡覺也幫著把活趕出來。這幾十年,堡子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都穿過她做的衣裳。


  韓晟昊來到堡子上的那年,韓阿爸依和韓阿邁已經快60歲了,他們雖然沒兒沒女,身體也不咋好,但是生活過得還不錯,不愁吃、不愁穿。家裏雖然不富裕,但是收拾得幹淨、利索,炕上的炕席擦得鋥亮鋥亮的,鍋碗瓢盆幹淨得都能照出人影來。


  由於都姓韓,韓阿爸依和韓阿邁老兩口對韓晟昊比別人上心,經常把他叫到家裏來吃飯。夏天的時候,韓阿爸依會帶他到江邊給他洗澡;冬天,韓阿邁一針一線地給他做棉襖、棉鞋穿。


  韓晟昊從小個子就挺高,長得幹幹淨淨的,雖然是孤兒,但是一點也不招人煩,相反,很招人喜歡。沒爹沒娘的孩兒,又乖、又激靈,很會看眼色,阿爸依長、阿邁短地圍著老兩口轉,幫他們幹這個、幹那個。


  韓阿爸依做木工活兒的時候,韓晟昊不用招呼,嘛溜地幫著打下手。別看他年齡不大,可是身大力不虧,幹起活來不比半大小子差。


  天天跟韓阿爸依和韓阿邁在一起,沒過多長時間,韓晟昊就能聽懂大部分的朝鮮語日常對話了,在韓阿爸依家,他還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句朝鮮話來,說得不倫不類的,逗得老兩口直樂。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兩口覺得這孩子挺不錯的,一天見不到他,還挺惦記、挺想他的。老兩口一合計,幹脆就讓韓晟昊在他們家住下來,咱們一起生活吧。


  韓晟昊在韓阿爸依家住了下來,也算有了家,吃得飽、住得暖,個子越長越高,比般兒大般兒的孩子能高出大半個頭。


  這麽一來二去的,一家三口兩代人過得很融洽,外麵那些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韓晟昊是他們的親孫子,時不時的有些“好信兒”的人還會“欠兒欠兒”地問一句“你孫子這麽大了?哎,咋沒見過你兒子呢?”


  雖然都姓韓,但是,此“韓”非彼“韓”。


  韓阿爸依夫婦是地地道道的朝鮮人,而韓晟昊則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韓晟昊出生在中醫世家,祖上是河北人,清朝鹹豐年間舉家喬遷到山東日照,在石臼所一帶開藥鋪。藥鋪既賣藥,也坐診;還有一個專治紅斑狼瘡的祖傳秘方,生活比較富裕。韓家人世代都長得高,當年在石臼所一帶提到“韓大個子”藥鋪、“韓大個子家”,也算能數得著的。


  雖然家境不錯,但是韓家人丁卻不興旺,四代單傳。到了韓晟昊父親這代,家裏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


  韓晟昊出生的時候,家道中落的父親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專門請風水先生給兒子看了“生辰八字”。“韓晟昊”這個名字,就是風水先生根據他的生辰八字給“批”出來的,而且,風水先生說,韓晟昊隻能用這個“大號”,也就是“學名”,不能起“乳名”,不能像其他人家的孩子那樣,叫個“狗剩子”、“屎包兒”、“二柱子”、“大胖兒”什麽的,說是會破壞風水。


  韓晟昊從小就被父親送到了私塾讀書。在他還不太識字的時候,就能背誦像《三字經》、《弟子規》這樣的東西了,還能背誦好幾十首唐詩、宋詞。


  父親對他管教得很嚴厲,教書先生當天教的東西如果背不下來,那就不準吃晚飯,更不能出去玩。


  這讓韓晟昊很不開心。有一天,父親看著他背《論語》,他怎麽也背不下來,氣得他直嘟囔,對他父親說:“爹,你說,這個姓孔的老頭煩不煩人,沒事不在家好好睡覺、好好呆著,天天瞎‘曰’什麽‘曰’?‘曰’了這麽多東西出來,讓俺們背,他自己咋不背呢?”


  正在喝水的父親聽了,“撲”的一下,把剛喝進去的茶都噴了出來,噴了一地,差點沒嗆著。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強忍著沒笑出聲來,但是最後還是板著臉,硬是給韓晟昊吃了一頓苕帚疙瘩。從那以後,韓晟昊長了記性,再也不敢胡批孔子、亂評聖人了。


  韓晟昊八歲那年的冬天,他的娘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沒等搶救就離開了他。這對韓晟昊的打擊非常大,從那以後他不太愛說話了,除了背書,幾乎不怎麽開口。


  有人曾勸他的父親續弦,說你這麽年輕,總不能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父親也有意續弦,但是看到韓晟昊每天鬱鬱寡歡的樣子,好幾次都打消了續弦的念頭。經過慎重考慮,父親決定帶著他離開日照,跟著闖關東的鄉親們到遼東,重新開創一片天地。


  誰也不曾想,韓晟昊的爹沒等把他帶到關東地界,就離開了他,找他的娘去了。


  一夜之間,韓晟昊成了沒爹沒媽的孤兒,而不再是那個每天衣食無憂、每天吟詩、誦讀、練字的世家少年了。


  然而,韓晟昊因著一個“韓”姓,機緣巧合地進了韓阿爸依家的這個“韓”門。


  有一天,韓阿爸依突然想,應該把自己木匠的手藝傳給韓晟昊,不管怎麽說,有個手藝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吃上一碗飯,最起碼是餓不著。


  韓阿爸依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韓晟昊,韓晟昊沒有吱聲,低著頭不說話。


  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韓晟昊把韓阿邁給韓阿爸依熱好的酒端上飯桌,雙腿跪在炕上,把酒從搪瓷茶缸倒進一個小酒杯裏,雙手遞給韓阿爸依,然後用朝鮮語說:“哈拉爸吉(爺爺),我想上學。”


  韓阿爸依拿酒杯的手顫抖了一下,酒差一點沒灑出來:“什麽?”韓阿爸依問:“你想上學?”


  韓晟昊跪在肮上,點點頭,使勁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用朝鮮語說:“哈拉爸吉,讓我上學吧!”


  韓阿爸依放下酒杯,在韓晟昊的臉上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對韓阿邁說:“巴力(快),給他做一個書包,明天他要去學校,上學!”


  韓阿爸依去世的時候,韓晟昊已經中學畢業了;第二年,韓阿邁也去世了,韓晟昊想:我又成孤兒了。


  玄卓善看著韓晟昊,目不轉睛地看著;韓晟昊也看著玄卓善,他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為什麽這麽死死的盯著自己。


  對視了半天,玄卓善用朝鮮語問:“你是朝鮮人?”


  韓晟昊也用朝鮮語回答,說:“不,我不是朝鮮人,我是中國人。”


  “你是中國人?玄卓善大聲地用漢語問:“你是中國人,你會說漢語?”


  韓晟昊也用漢語說:“嗯那,當然了。”


  這時,許阿支媽妮在廚房盛好了飯、菜,衝著玄卓善喊到:“快叫韓大個子到裏麵來吃。”


  “韓大個子?”玄卓善問許阿支媽妮:“您為什麽叫他韓大個子?”


  “因為他腿長啊!”許阿支媽妮說:“你看他這大長腿!”


  玄卓善看了看韓晟昊的腿,果然特別長,好像快要有她的兩條腿加在一起那麽長了。


  她回過頭,撒嬌地對許阿支媽妮說:“我不要叫他‘韓大個子’,他不是‘韓大個子’!我要叫他‘長腿歐巴’,他是長腿歐巴!”


  然後,玄卓善一把拽住韓晟昊的胳膊,使勁地搖晃,用朝鮮語說:“歐巴,長腿歐巴,你教我漢語吧,我要學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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