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流離人追逐幻影
身形漸迷離,幻夢忽覺驚坐起——朝露待日晞。
寥落忽餘響,尚存一息隨之逝——悲風共淒涼。
換台的電視中播放著能劇表演,婉轉的唱腔,誇張的妝容,能劇演員在大幕上起起落落,如花如蝶。
“像你們這些當黑道的,以後有什麽打算嗎?”林年躺在沙發上看著欣賞不來的日本傳統藝術隨口問。
“打算?”站在冰箱邊上叼著冰啤酒手的良一把果汁丟向了沙發:“能有什麽打算,你是指轉行嗎?”
“我們一般指改邪歸正,黑道這工作就算本家美化的再漂亮也終究是歪路,這點你應該知道吧?”林年接過良一丟來的果汁冰了冰手。
“黑道不是一種工作,而是一種生活的選擇況且金盆洗手在我們這行可是大忌,誰要是動了這個念頭說不定第二天就得橫屍街頭了。”良一靠著冰箱視線穿透到窗戶外佇立在黑夜中的電線杆,少有幾隻夜雀在遠處繁華的幾點星火中撲騰起躍。
“紋身是可以通過光電手段洗掉的。”林年說。
“準確來說百分之八十的紋身都可以洗掉,但剩下百分之二十不行。”良一伸手扯了扯衣領露出了下麵五彩斑斕的顏色:“時間越久,越會沉澱,顏色越重,越是難以脫身。”
“紋的什麽?”林年問。
良一瞥了一眼不遠處關上的臥室門,把冰啤酒放在冰箱上伸手解開了幾個扣子,沙發上的林年在窺見那胸膛上絢爛噬人的畫圖後不由眼睛微微睜大,瞳眸裏倒影著那狂亂的猩紅和陰森的彩綠。
“白晝赤鬼日行誅邪圖。”良一說:“我成人禮那年義隆組長帶我去‘紋師’那兒賜予我的,在本家中這種資格紋身隻有特定的紋身師傅才敢紋,由組長賜圖,跟隨前往家族供奉的‘紋師’那兒去,沐浴焚香、祭拜鬼神後才能彩刺上身,自此遁入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林年咀嚼了一下這個詞沒來由笑了一下。
“一些東西畫上去之後就洗不掉了,強洗隻會留下醜陋的疤痕,在成人禮那天義隆組長問了我三次是否準備好了,我都回答的是。”良一淡淡地說:“我這樣的人沒有理由拒絕來之不易的賜予,當年從孤兒院逃出來後流浪在新宿的街頭,手腳不幹淨偷人錢包過活。那時我有天在銀座那邊一群黑道的混混為了地盤打了起來,動了刀子和槍,場麵很慘烈我也是頭一次知道一個人身體裏能裝那麽多血,脖子上的水龍頭一開就關不上了,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為了生存比我更慘更狠的人。”
“也就是那時候義隆組長來了。”良一望著客廳上的白熾燈回憶著:“他從一輛黑色的本田上下車,沒有帶任何隨從,手上也沒有拿任何武器,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就這樣獨自的走向了戰場的最中心,當時圍觀的我以為他在找死,但當他走到那兩派黑幫中間時我才知道我錯了。砍殺得血流如柱、雙目赤紅的黑道們沒來由的全都住手了,他們看見義隆組長就像看見行走在日間的鬼神,主動的退縮分開去了兩邊,東邊的在東邊流血,西邊的在西邊喘息,那個老人隻憑一個人就將這種慘烈的場麵一分為二,從頭到尾甚至沒有說一句話。”
“所以我從那時候在心裏就告訴自己,長大以後我也要當這麽威風的人,穿西裝,開轎車,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每個人都尊敬我。”說罷後,良一平靜地說著,往嘴裏灌了一大口啤酒。
“很合理的願望。”林年點了點頭對其中的觀念不可置否:“想必這條路再凶險你以後也會一直走下去,那你妹妹呢?”
“妹妹?”良一看了林年一眼:“哦,你說千尋嗎她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就算我爬地再高她也沒必要摻和我的事情,對於她來說,考個好大學,出來找份好工作,再找個看得上眼的男人嫁了就好了。”
“一邊祈願著宏偉霸道的未來,一邊又給予家人最平凡溫暖的前程嗎?”林年小口喝著果汁:“等她結婚後你大概就不會再去見她了吧?”
“不一定。”良一挑了挑眉:“如果她約會的男朋友是個人渣,或許我還有機會多為東京的大廈打一根新鮮的水泥柱。”
“有你這樣的哥哥,千尋以後結婚的父親席大概就隻能讓你來坐了吧?”林年笑,向冰箱邊的良一舉起了果汁罐。
“太遠的事情現在說也沒什麽意義。”良一也笑了,低著頭搖了搖也舉起了啤酒罐遙遙虛碰一下。
未來啊?
良一喝著酒無端的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青代千尋的時候,那是在一個比現在這裏好不到哪兒去的出租屋裏。
還記得記得那天好像是星期一,他收到本家給予的安置遺孤的任務後帶著孤兒院的手續登門拜訪,那時候他敲出租屋的門沒有人回應,隻能用了點小手段開鎖進去了,發現房間裏麵沒有人,才想起那天是工作日學校要行課,再早也得等下午四點才會有人回來。
他幹脆就在出租屋裏轉了轉,沒有什麽很特別的東西,客廳裏電視劇上蒙了一大層灰說明主人不喜歡看電視,沒有解悶的雜誌,沒有市麵上學生中盛傳火熱的遊戲機,隻有客廳正中矮桌旁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坐墊,上麵還有凹陷的痕跡。
良一坐在坐墊上,抬頭看向了前方就是出租屋大門的地方,門上掛著鍾滴答滴答的做著永不停息的圓周運動,那時沒來由的他忽然就融入了角色,猜房間的主人在屋子裏所有的閑暇時間都是像這麽坐著的,聽著鍾表往返滴答的聲音感受著時間在指縫中流淌,任由窗外日升日落,直到困意上湧趴在桌上沉沉入睡。
無趣,又乏味的日常,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期望可言?良一不理解。
他坐著,想著,沒一會兒居然真的在午後的斜陽中睡著了,困乏地趴在桌上一覺睡到了下午,直到房門鎖芯彈起的聲音驚醒了他。
那時睡懵的良一還沒作什麽反應,門口就有女孩清亮的聲音響起了,她說:“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這個瞬間,良一也才知道了女孩周而複始地坐在這裏是在等待著什麽,從某種方麵來說女孩跟他是一類人,都曾在門後久坐過,沉吟過,聽著雨水在窗外欄杆上流淌的聲音,咀嚼著冰冷略帶濕氣喚為孤獨的味道。
他們坐等的哪裏是枯燥乏味的未來,而是一句不可能出現的‘ただいま’和自己永遠說不出口的‘おかえり’。
幼稚,不切實際,但卻極具美好的願望。
‘おかえり’(歡迎回來)。
那個下午自小孤兒身份的良一也是第一次說出了那一句生疏也注定熟絡的對白。
——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又如何,隻要知道門後有人坐著等著自己,我回來了,歡迎回來的對白就永遠不會乏味,因為總有一個人會陪你玩這個不落俗套的遊戲。
爬上黑道之巔總要有什麽支柱和理由,那這個理由為什麽就不可以是她呢?
喝著冰啤酒的良一笑了笑,眼底裏滿是溫柔。
沙發上,喝著果汁的林年忽然轉過了頭。瞳眸中倒映出了流離如幻般的光和焰。
爆炸聲震耳欲聾,良一翻滾著出去分不清天上地下,隻覺得雙耳長鳴滿目充血,整個世界都像是在旋轉,直到後腦撞到了地麵湧起劇痛他才停下了滾動。
記憶仿佛出現了斷層,上一刻他還在宿舍冰箱旁發神,這一刻,混亂和痛楚就徹底將他的大腦填滿,思緒如麻一般難以理清。
在良一的身邊驟然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趴在地上的他努力側頭去看,隻看見林年壓著曼蒂撲倒在地上揚起大堆灰塵。
林年灰頭土臉的同時身上都是血,裸露在外的皮膚龜裂出了裂痕,大量毛細血管破裂,在看見良一的視線後他吐了口血唾沫低聲說:“抱歉,情況太危機了,五階的刹那還是不夠快”
良一呆呆地注視著林年,從天灑下的火光使得他被摩擦得血跡斑斑的臉上光暗分明,他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麽麵無表情地艱難爬了起來,抬頭望去,公寓樓的三層上火焰和滾滾的濃煙直入天際,火光之下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獨自站立在滾滾濃煙之下,他像是一隻離群的梟鳥,又像是坐在窗邊聽夕陽西下,聞鍾表聲攀至**卻終是無人應答的可憐人,對著那扇不再開啟的緊閉大門發出了歇斯底裏地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