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夜
倚靠在前廳偏僻角落處，李仲恪的眼神看似渙散，實則正在快速的觀察這靈堂中的每一個人。
自打進周府開始，他的後背就始終縈繞著一股陰涼之氣，若有若無，仿似有人緊緊跟在身後朝著自己的脖頸吐涼氣一般恐怖。
“鹿仁，你覺不覺得近來這天氣涼得有些快啊。”江文泰抱怨的聲音響起：“初冬剛至，以往我穿一件直裰足以保暖，怎麽現在內裏添了棉布，卻還是通體發冰，冷颼颼的呢？”
看來，這異樣的感覺並非隻針對自己。李仲恪醒悟過來，開口道：“也許是因為靈堂裏氣氛比較壓抑，產生的錯覺吧。”
“是麽？”江文泰臉色狐疑，順著李仲恪的眼神朝前往去，嘴角頓時浮起一抹壞笑。
“我道你在看什麽呢，原來是在看她啊。”
他湊近李仲恪的耳邊，壓低聲音道：“這就是周老二剛過門的媳婦，可憐兮兮的，這麽年輕就成了寡婦，可惜嘍……”
李仲恪不動聲色，目光在那穿著雪白孝服頭戴孝帕身材婀娜窈窕的女人身上停留了一兩秒鍾，道：“是麽，她麵容如此姣好，的確可惜了。”
“嘿嘿，鹿仁，你就別想了。這種大戶人家，最重名聲。若是一般人家中娶媳婦，三五個月丈夫暴斃，大多數都會讓兒媳自己和離出戶，不會硬栓著別人守一輩子寡的。
但這可是周府，必定不會放人，說不得還會主動喝令她收攏心思，準備百年以後立貞節牌坊呢！”
江文泰嘖嘖說道，語氣中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也充斥著一些對眼前女人的同情。
“是麽。”李仲恪麵無表情的說道：“不過我看她哭得梨花帶雨，想必與其丈夫生前感情極好，說不定是自願守寡呢。”
“這你就想錯了，誰不知道這小娘子是周老二從賭坊‘爛命全’手裏搶來的，為這還下令逼死了爛命全。她會對周老二有感情，啐！”
江文泰混跡市井，對鶴江城麵上的動靜一清二楚，當下就為李仲恪講述了一番此女的來曆。
原來她與二人一樣，出身民居區，母親早逝，由父親趙全一手帶大。
而這趙全就是在西城赫赫有名的爛命全，賭癮極重，整日裏蓬頭垢麵渾身肮髒，為了賭上一把骰子可以三天三夜不出賭坊。家裏能賣的東西基本就賣光了，曾經賭紅了眼押上了自己一條胳膊，被人活埋過，也被人抓去城外的亂葬坡逼著偷貢品還錢，命硬至極竟然活著回來了。
人們感歎此人命大，起了個綽號‘爛命全’，指本該早死的人卻賴活著，爛命一條遊蕩人間。
爛命全除了命硬之外，更令人嘖嘖稱奇的就是生養了一個明媚至極的女兒。
明明生降在棚戶區，容貌卻絲毫不輸北城裏青棧瓦欄裏奪人心魄的姑娘們，尤其氣質還更勝一籌，恍若鄰家女孩，一顰一笑溫柔而嫵媚，惹人喜愛。
這不，就被周老二給喜愛上了。
之後的一係列故事進程李仲恪聽了個囫圇，大體上弄清楚了這女人和周老二之間有殺父之仇，斷不可能會愛上對方。
“嗯，明白了。”李仲恪點點頭，道：“不過看她臉色悲傷，不似作偽，卻是為何？”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江文泰不屑道：“哼，雖說周老二逼死了她父親，但好歹對她也是有幾分真情在，不然不會娶進門做妻。
偌大的周家，唯一對她好的人，也就周老二而已。
如今父親早亡，丈夫早死，你以為她接下來的命運會好過麽？
哼哼，鹿仁，大戶人家裏的肮髒，可不比市井裏藏著的汙垢來得幹淨！”
“在為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感到擔憂麽……”李仲恪沉吟道，一時無言。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除了一開始周三招呼了二人幾句之外，前廳之中的人幾乎都對他們視而不見。
能夠出席周二爺葬禮之人，在這鶴江城內多少也算臉麵人物，自然不會有人在意兩個替人守靈的小子。
江文泰卻也不惱，他混跡江湖，唾麵自幹不敢說，但臉皮厚實程度無須質疑。
兩人循了僻靜處，正好在前廳和停靈處的夾縫地帶，右邊是燭光高照，賓客談笑的人間，左邊就是陰暗蹊蹺，淒淒慘慘的棺木。
一邊磕著從小廝處要來的瓜子，李仲恪舉起酒杯，抿了一口米酒，就覺得一股暖流從自己的心脾之間浸染開來，舒適安心。
放下酒杯，他扭過頭，看了一眼停靈處裏邊的擺設和布置。
兩條板凳之上盛放著棺槨，黑漆發暗，人臉映射出來模模糊糊看不仔細。
大堂上方的天花板則懸掛著許許多多的布畫，畫中有神仙美眷、仙風美景、賀壽長者、駕鶴仙人、蟠桃醇酒，各種美好的象征盡在其中。
而在木製牆壁的三麵，卻描繪出一幅幅極為凶險的場麵，諸如火海小鬼、拔舌酷刑、剜心之刃、刀山地獄等等水墨圖，與垂吊下來的畫像完全相反。
如今正值入冬，棺木敞開著，周老二的屍首就靜靜的躺在裏麵，板凳下方放著幾個火盆，裏麵還沒有完全熄滅的黃紙堆發出火紅的光芒，無法照亮任何事物。
李仲恪正看得入神，就見到眼前一道白色身影閃過，登時一驚，回過神來仔細觀瞧，原來是方才哭得淒慘的遺孀端著紙鈔進來焚燒。
“二爺，你去的早，要記得安心，不要擔憂……”
古話說，要想俏一身孝，眼前的女人膚色白皙，杏眼翹鼻，眼眶泛紅，手裏一邊撕著紙錢一邊絮絮叨叨的跟死人對話，我見猶憐的模樣。
李仲恪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正好能夠瞧清楚她俯身之時偶爾流露的一抹雪白。
不過，他的目光卻不在此。
他始終死死的盯著，那個女人的手指。
五根纖細的手指，修長挺拔，骨節芊芊，如青蔥般嬌弱。
不知為何，看到她的手指，李仲恪的腦海裏就不自覺的閃過方才老仆周三粗如蘿卜的手掌，心中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