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繡坊夜聚
翌日傍晚,依婷繡坊門前又來了一輛馬車。白曄和婉茹由車上下來,彬彬和無岐早就候在門口,將他們迎了進來。
繞過前院,他們被帶入內宅。白曄第一次見這麽豪闊的宅院,不由放慢了腳步觀賞。婉茹一路看到繡娘們或是在房中做工,或是來回穿梭在院中,手裏托著布料或成品,雖忙忙碌碌但秩序井然,心道,看來這孟娘子名不虛傳。
二進的廳堂裏麵已經打掃幹淨,彬彬讓他們上座,兩人推了,隻在側首落座。彬彬也不勉強,叫仆人去請父母過來,就跟無岐一起陪他們夫妻喝茶。白曄和婉茹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四周,隻見這廳堂雕梁畫棟、陳設考究,屋內擺設均不是俗物,若說金碧輝煌也不過分。果然是泉港數一數二的巨商富賈,這外宅也如此奢華,婉茹暗暗想到。
不一會兒,穆翊帆和孟依婷一同過來了。穆行主一見白曄兩人,忙拱手寒暄,白曄夫婦也忙還禮。穆翊帆見婉茹姿容秀麗、儀態端莊,心生好感,誇讚道:“久聽小女提起娘子賢德,在海上對她照顧有加,穆某還未謝過。今得見,果然是大家閨秀風範,看來阿曄有福!”
婉茹落落大方的回禮自謙道:“主人謬讚!妾身不過普通村婦,蒲柳之姿,哪有什麽閨秀風範。”穆翊帆微笑頷首。孟依婷瞅著婉茹也十分順眼,過來拉住她手道:“白娘子憐憫我女,受累看顧她,方使她能周全。如此,受妾身一拜!”說完就要曲了膝蓋。“怎可使得?”婉茹趕忙扶住她:“大娘子快請起!折煞婉茹了!”
幾人又相互客氣了幾句,李阿嬤過來求示下,穆翊帆才示意眾人到偏廳入了席。孟依婷親熱的攜著婉茹的手讓她挨著自己坐,婉茹稍一推讓即從命落座。穆翊帆坐在上首,左側是白曄、無岐;右側是依婷、婉茹和彬彬,李阿嬤等仆從在一旁擺箸、布菜。六個人其樂融融,說了不少體己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穆翊帆停箸對白曄說:“阿曄到我身邊也一月有餘,看我舶行如何?”
白曄見他神色頗為認真,也停箸抱拳道:“主人如是真心一問,阿曄就真心回答。”穆翊帆聞言不由笑了,剛想開口,對麵坐著的婉茹搶先說道:“阿曄生長在漁村,不懂避諱,主人莫要見怪!”穆翊帆笑著搖頭道:“白娘子才是見怪!咱們不過做生意的,又不是官府,說什麽都不打緊。再說,我就是喜歡阿曄這快人快語的秉性。”彬彬也說:“婉茹姐姐放心,我爹爹最是喜歡真性情的人。”婉茹才不再說什麽。
白曄才正式開口道:“我看穆氏舶行條令分明、令行禁止、兄弟歸心,這麽大的體量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了。但是,還有二個重大的隱患。”
“哦?是什麽?”
白曄看看婉茹,婉茹低頭飲茶。他才說:“一是綱首權責不明,導致綱首權力太大而責任又太小;二是公私纏雜,久之必是怠工盛行,人浮於事。”穆翊帆往前探了探身子,直視著他說:“綱首的事情我已注意到了,若不是權力太大,缺少監察,怎會有鄭六七之禍?我已跟袁掌櫃商議,下一步就要著手明確綱首職責,明晰獎懲,莫不要再發生類似的事。但你說的公私纏雜……又是何事?”
白曄拿起一個酒杯在手中把玩,問穆翊帆道:“據說泉港別的舶行都隻管租賃舶舟,其他一概不管,都是租舶舟的綱首物色部領、水手及舟師等人,並招攬客商的。舟上人人都可帶貨,以貨帶薪。為何穆氏舶行偏要養了這麽多人?尤其是簽‘身契’的人,不管是否出航、出航收益豐減,年底都要分花紅,而且我聽說他們的家人生養病死一概由舶行承擔。如此一來,開銷巨大。若隻租賃舶舟不是更省成本?”
聞言,穆行主尋思半晌,方才開口道:“當年我駕‘鴻鯤號’出海闖蕩,本是身無一物。除了那巨舟,沒帶任何貨物,也是少年輕狂、自信滿滿,覺得一定會搏出個身家出來。但向族內招集水手之時遇到了困難,你也看到舶行裏穆氏子弟甚少,那也是因為當年族人均不認可我所行之事,無人響應。在泉州這地界,宗族不支持,做什麽都舉步維艱。我隻有招貼告示,公開招募,將報酬提高,誇下海口,允諾成與不成,都供養他們的父母妻兒終生。為使大家相信,還將我祖宅典當了,換取了三千兩銀子,壘在城門口,凡報名者當場發給五兩……就這樣,我終於招募到了二百七十六人。”
“所以後來果真賺取了身家,主人要兌現承諾,就有了目前的情勢。”白曄點了點頭。
“也不是全為了履行承諾。”穆翊帆麵有憐惜之色:“跟我出航共有二百七十六人,三年後回來的卻隻有七十六人。大部分的兄弟都葬身在大海,或者客死他鄉。他們為了我一念固執付出了性命,我供養他們的妻兒老小,也是應當。”
“我所說‘公私纏雜’,一是人事纏雜。主人上述舉措雖合乎道義情理,卻不利於舶行長遠。在我舶行簽‘身契’的,主人將之稱為‘家人’,身家性命與舶行捆綁,應是最為舶行賣命的人。主人也知,‘身契’待遇優厚,若都轉為‘身契’,則舶行絕無可能負擔得起。可,何人應該轉為‘身契’?我行裏雖有定製,卻浮於表麵,並沒有嚴格落實。我聽大家私下抱怨過,說一切還都是主人及掌櫃、堂主的意思。是人皆有偏愛,有偏愛難免不公,一人不平則可能多人受之蠱惑。鄭六七之禍蓋因如此。再說,‘身契’之人誠然該為舶行出生入死、以命相托。但是隻賞不罰,如此養法……也難免有人懈怠貪私。而簽‘年契’之人占舶行大多數,他們自知在舶行無望轉為‘身契’更是行事短淺,以己為先。長此以往,屬下擔心無人用命。”白曄娓娓道來,穆翊帆不住的點頭。
依婷忙起身給白曄斟上一盞酒,說道:“阿曄此言正是說到了痛處。我相公未嚐不知這個隱患。隻是如今舶行人事複雜,他又是個重義氣的人,很多事說起來容易,真到做了很是難辦。不過,有你這樣的才幹,我看解此難題指日可待。”白曄還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懵然不知如何應對。看婉茹在給自己使眼色才站起來接過酒一飲而盡,說道:“孟娘子過譽了。白曄不過一點淺薄的見識。”
穆翊帆沒有在意他們的對話隻接著白曄的話道:“此確是隱患一處。隻是目前頂梁柱們還在,那些宵小沒有權柄,亦沒有資格說話,尚能保得舶行平穩,大家都還沒有看到惡果。十年後,我跟袁杜鍾葉幾人都老去了,沒有人震懾,難免出現災禍。阿曄提的及時,回頭我們還要詳細商議應對。”
白曄看自己的意見得到了主人的首肯,很受鼓舞。又說道:“二是,貨物纏雜。一舟之上既然裝載著舶行的貨物又為何允許個人帶自己的私貨?到了彼岸,難免人人都隻顧自己的貨物賣個好價錢,而舶行的貨物卻是草草敷衍,損傷了大家。”
穆翊帆歎口氣說:“原本行裏舶舟不多時所載貨物均是由舶行收購,所得利潤還負擔著舟上人員的薪資。那時行裏多數是跟我出海過的弟兄,都是生死之交,人人都盡心盡責,我也親自出海,因此利潤頗豐,舶行也越來越壯大。後來人員漸漸多了起來,就有‘年契’不滿於所載貨物都是行裏的,有些頗有能耐的綱首做了不到一年就離去了。為了選賢任能,才允許個人可帶自己的貨物。這些年,因為舟多,不光是‘年契’就是‘身契’亦有人挾私夾帶。為讓私貨上船,有些綱首還走人情使自己的舶舟少帶行裏的貨物。這些事我未必不知道,但因舶行裏的人都是自家弟兄,行裏的貨物比之舶舟的載量為少,總能安排的下。所以隻要不是特別過分的,我都沒有計較。目前還約有一半的舟乘上帶的都是私人的貨物,客商跟著一起出海,除了多出的‘通路金’和別的舶行沒甚區別。”
“那還有半數的舟乘仍是有公有私?”白曄問道。
穆翊帆無奈的點點頭。
“照此趨勢,恐怕私貨會越來越多。貨物的利潤遠勝於舶租。如是,舶行的收入減少,主人如何能負擔得起幾千號家眷的生死?”白曄問道。
孟依婷看穆翊帆猶豫,就先開口道:“此事要解決必須立規矩。不是一味禁止,而是限定死了各舶船所帶私貨的數量,訂好賞罰,遣人嚴查,若有違者無論‘身契’、‘年契’一律論罪。”
穆翊帆皺起了眉頭:“哪裏有你置喙之處!”
孟依婷不滿的撇了撇嘴,卻沒有再說什麽。
無岐一直旁觀,此時見嶽母受了委屈,開口道:“嶽父,小婿認為嶽母所說是個正理。白兄方才所言均為遠慮,常人說‘風起於青萍,禍肇於微末’,既然挾私之風還未蔚然,正當以雷霆手段將之扼殺。小婿明白嶽父所思,恐怕犯此條者正是舶行必須倚靠之人,您一向重情守義,讓您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下手,的確為難。然,若是不能明令禁止,後患卻是無窮,望您能深思。”
穆翊帆聽了無岐一席話,微微笑道:“賢婿莫為你那嶽母勞心。我這裏搶白她一句,不知道今晚她會給我個什麽臉色,現下我這心裏也在打鼓呢!”一句話說的在座均笑了。孟依婷回他道:“少在這裏賣這慘相!當著女婿和阿曄夫婦,可還成體統?”說著又給無岐和白曄夫婦斟滿。無岐忙站起來躬身相迎。
“若要應對時,請主人慮及長遠,可從規矩上給各人訂了底、劃好線。讓身契、年契沒有怨言,還皆能受益。”白曄趁機又說了一句。
穆行主手指輕敲了下桌麵,說道:“阿曄今日句句金石之言。我穆氏能得你,真是得了件稀世珍寶。”
婉茹聽說,忙和白曄一起站起來,舉杯敬穆翊帆:“承蒙主人厚愛!我夫婦不勝感激。必為犬馬以報。”
六人又相敬一番。
時光飛逝,明月高懸。酒宴已到了尾聲。
穆翊帆祝道:“穆氏能夠卓於當世,都是因為舶舟優良,水手皆能戰,又專設‘安保堂’能避海匪之禍。阿曄智勇雙全,今後必成我舶行棟梁。”說完,邀大家飲了最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