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零八章 問題
這一次宋夏議和,是章越沒有聽聞的。
之前慶州大敗,接著又是麟府被攻,西夏三千騎如入無人之境,大掠人畜而還。
宋軍吃了大虧后,西夏又故技重施,派人至汴京獻馬朝貢,並請求宋朝天子賜大藏經。
同時西夏對遼國,高麗朝貢,積極聯絡爭奪國際援助。
在此之下,宋夏議和,兩家罷兵。
此事是王安石授意蔡延慶,張詵主導談判的。
如今對陝西邊事,官家已不插手,主導權又回到了王安石為首的兩府之中。
章越致書給王安石后,王安石亦致私書回復,信中告訴章越,今年熙河路不會有戰事,並言熙河路為新造之邦,方圓兩千餘里,歲費四百萬貫,全靠朝廷帑藏供給。
如今陝西百姓日子艱難,朝廷財用也是緊張,今年便歇一歇。
章越聞此非常高興了,自己不願熙河今年再有什麼戰事,萬一天子命自己打蘭州,涼州,甚至興州,那可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但王安石信……裡面文字里是『全仗老夫變法攢下錢財供你打了這一戰』的口吻。不過王安石雖這麼說,但他肯給自己回信,已是莫名的感動了。
章越又給王安石寫了一封信,詳述了自己在熙河屯田養兵及重開絲綢之路的想法。
不過這一封信,王安石卻沒有回。
章越只好估計是相公政務太忙,給忘了……
但你既沒回信,我就當你王安石默認了……
而這時候李憲已是抵至了熙州。章越出城十里親自迎接李憲。
路亭內擺下接風宴。
接風宴的地方也設得頗有用心,從亭子上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桃河兩岸的景色。
這一天下了一點小雨,遠處的山巒正泛著流雲,桃河的河風吹起河邊的青綠色的稻田,上百蕃人們冒著雨正在河邊營田,一旁則是漢人的老農蹲在田埂上,教授蕃人如何耕種。
農田遠處是一條新修好的浮橋,上面不時有車馬行人經過。浮橋的兩端各設了一座塢堡,及數個火墩,戴著氈笠的宋軍士卒守在堡上眺望警戒。
堡下還有漢化蕃騎往來巡弋,盤查路人行李。
章越記得去年河州失陷時,熙州當地的蕃人曾縱火燒橋,差點斷了桃水通道。
除了這些,桃河河面上還有一個指揮宋軍水師駐紮。
章越看了身旁的蔡京一眼,贊了對方這個接待地方著實是選得好,真不愧是自己的『秘書長』。
在官場上,迎來送往皆非小事,還要潛移默化地彰顯自己的政績。
這時候前方迎道的稟告李憲已是抵達了。
章越遠遠地便看見一行近百騎的隊伍正緩緩經過浮橋,至於李憲手挽韁繩,身披一件紅錦的披風騎乘著一匹河西健馬行在隊伍前頭,身後有人給他撐著一柄黑羅傘蓋。
章越遠遠地看李憲這個氣度,倒頗似後來電影里看到的東廠廠公那等。
斯斯文文又帶著些傷人的陰柔,好似一柄軟劍。
二人見禮,章越請對方在路亭里坐下。
路亭中擺著各等瓜果酒水。
李憲略擦過手臉安坐后,雖是一路風塵僕僕之狀,但仍是與章越道:「我這次出了秦州,經過通遠軍再到渭源,最後翻過鳥鼠山至熙州。」
「我一路沿著渭水,桃水而行,一路所見到處營田之景象,與我三年來熙州時大有不同啊!」
章越欣然,當初正是因為屯田的問題上,二人觀點一致,這才使得二人在熙州相處的日子無比融洽。
李憲也是注意到了這裡的河邊耕種的景色,開口念至:「曾孫之稼,如茨如梁。曾孫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倉,乃求萬斯箱。黍稷稻粱,農夫之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
這是《詩經》里甫田的一句。
還有什麼比看到一片農忙景象,更令人心曠神怡的。
二人聞言都是大笑。
「三年前這裡還是滿懷惡意的生蕃出沒,如今這裡能夠蕃漢一家,全仰仗樞學的經略。」
章越道:「子范客氣了,當初在熙州時你我相得益彰,如今你再到熙州赴任,章某樂意之至,如今我便代熙河兩百萬軍民敬你這杯酒。」
李憲大笑,舉起酒杯與章越碰了一杯。
二人左右侍從元隨們看著二人相互融洽的樣子,都是感到由衷的高興。
李憲道:「熙寧三年時我們在熙河不過古渭一座孤寨,如今竟有兩百萬口,實在令人不敢置信,如此李某更佩服樞學當初的先見之明了。」
頓了頓李憲對章越道:「陛下托我帶話,與西夏議和后,今年不會有戰事,你正好可以用心經略以圖河湟惡。」
章越拱手道:「那臣謝過陛下了,今歲罷兵確合吾意,之前攻下了熙州河州后,渭源至古渭一帶已成了熟地,屯田六七千頃。」
「只要熙州今年沒有戰事,開荒也差不多了,你看這裡的河谷都種上了稻穀,要是夏國今秋不從蘭州來劫掠,我便可收得軍糧。」
李憲道:「咱家知道似河州,熙州,會州,珉州作為前線,屯田不會太廣。若是取了桃州,蘭州,形勢便可完善了,到時候便不怕夏人,吐蕃來打草谷來。」
聽了李憲這話,章越知道官家還是沒死心。
章越擺了擺手道:「子范說得是,但卻不急於一時。」
李憲笑道:「那麼樞學士可否與我說一說?樞學士的平河湟策,我拜讀了真是平夏第一策,不僅是陛下,兩府執政看了無不讚賞的,甚至這一次與夏議和也是聽從你的意思。」
章越知道李憲之前對自己是好一番恭維,但下面才是重頭戲。除了平河湟策,他也急需知道自己下一步如何主張的,或者是官家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章越卻故意問道:「哦?不是慶州,麟府兵敗之故嗎?」
李憲微微笑道:「其中也是有內情了,一來陝西四路的精兵強將都在你手下,二來二府知西夏入境后,也約束邊軍未做大的反擊,如此才與夏國議和。」
章越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若是如此,我熙河便可有一年休養生息的機會了。」
李憲笑道:「所以接下來你可以與咱家大體講一講了吧!」
章越笑著搖了搖頭,官家還真是執著啊,自己礙著李憲的情面卻不能不講。
他笑道:「也沒什麼,如今熙河就是二事,一則屯田,二則商貿。」
李憲道:「屯田我知之,商貿是什麼?」
「就是重開絲綢之路!」
章越接下來與李憲講了自己經營河湟的方略。
歷史上西夏控制著絲綢之路,所以陸上通道斷掉以後,所以宋朝的海貿才無比發達,原先大食的商人都是坐船抵達泉州。
為了方便大食商人定居,朝廷還專門在泉州設立的蕃坊。
而熙寧時,泉州歲入已是相當驚人。
不過章越不這麼打算,不僅要有海上絲綢之路,陸上也是要的,這個國策一直到後世也沒有變過的。
為何要重開絲綢之路,還是要回到章越之前平河湟策上所言的『強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沒好處的事誰干?
我花了那麼大的氣力,只是為了平夏而已?兩敗俱傷的事,絕對不幹。
收復漢唐故土是大義名分,而要打通貿易,重開絲綢之路,使陸上商貿暢通無阻!讓西域百姓都說中國話,使用上咱們大宋的鹽鈔,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貿易是戰爭的發動機,而之前準備的錢幣(鹽鈔)就是發動機的燃料。
這是由經濟至政治,再由政治至戰爭,而把握這一切就是整個國家的大戰略。
於我朝而言滅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滅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李憲聞言聽得是瞠目結舌。
他覺得一個平河湟策已是驚世駭俗,沒料到後面還有……
之前這幾年用來打熙河的錢算得什麼,絲綢之路一開,整個陝西,川蜀的都盤活了,不要幾年這錢就給你王安石賺回來。
變法說到底還是分蛋糕,貿易和戰爭才是作蛋糕,這也是檢閱變法成果的標準。
所以河湟要收,西夏必滅!
章越對李憲道:「子范,我與你說一句推心置腹的話,王相公這次的變法,你也看到了,雖說頗多建樹,但其下問題頗多,究其看來是用新的問題掩蓋舊的問題。」
「眼下看似風平浪靜,但久了弊端一定會爆出。如今陛下也該感覺到了。」
李憲承認自己雖了解兵事,但對治國安邦的大政還是不甚了解。但天子對於王安石變法顧慮日益增長,他是知道的。
似章越這等第一流的人才,何嘗不是天子心底的宰輔之選呢?
李憲道:「樞學咱家還有最後一問?此事也是咱家私下問你的?」
章越點了點頭。
李憲問道:「若王相公罷相了,樞學可當歸朝繼之?」
章越心道,就算王安石現在罷相,也輪不到自己為宰執啊。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如今只差『四入頭』一步。
而且李憲這麼問,說明官家心底將自己已納作宰相預備的人選中了。
章越略一思索,然後手指著桃河邊廣袤的屯田對李憲道:「良田千頃,不在一畝。既有遠志,不在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