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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七十九章 復仇

  此刻正值熙州午時初刻。

  經略府的帥旗之下,聖旨已是展開,金牌赫然醒目。

  章越手捧聖旨目光微凝,卻遲遲沒有說出接旨二字。

  他反覆看聖旨,但見天子對撤兵命令口氣說得不是那麼堅決。

  可是回想十二道金牌里,第一道金牌口氣還是客氣,讓武穆撤兵回京受賞,可後面卻一道比一道堅決,最後用了立斬不赦的口吻。

  這雖不一定是史實,但要憑此可以揣測一二。

  金牌使者道:「章龍圖,此金牌所送的御前文字,如古之羽檄,不可怠慢!退兵之事已成定局,監督此事的新任走馬承受王中正已經路上,還請章龍圖退兵回通遠軍!」

  不僅是金牌退兵,連監軍都派好了。

  章越道:「多謝告知。」

  章越雖說告知,但卻沒說接旨不接旨……這無疑是向手下們傳遞一個消息了。

  眾人都有些躁動。

  但見有人道:「軍議已定,這時候停止進兵河州,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聲音不大,但已是一等信號。

  但眾人還在猶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話是這樣說,你不知宋朝最忌憚的便是這句話嗎?

  所以此人都囔了一句,也就按下了。

  張守約對左右道:「話不可亂說,咱們聽大帥的意思。」

  眾軍頭們保持沉默。

  眾人不言語等候章越意思,這時章越問道:「敢問貴使這金牌文字是什麼時候發出?」

  「八日之前。」

  「什麼時辰?」

  「是酉時以後!」

  「是酉時以後嗎?」章越問道。

  「是。」金牌使者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言道。

  章越道:「好,此詔吾不奉也!」

  金牌使者臉色一變,熙河路文臣及左右大將都是作色。

  這是要造反嗎?

  也有人心道,早知如此章龍圖也早知會一聲啊,好歹讓我等也有個準備啊。

  金牌使者陰沉著臉問道:「小人沒聽清,請章經略再說一遍!」

  章越只知道一件事,如今軍議已定下攻打河州計劃,一旦奉旨退兵,自己在熙河的威信會蕩然無存。

  章越沒有硬頂道:「八日之前並非是大起居之時,酉時發詔,可知亦未經兩府宰相熟議,此並非制命,而乃朝廷之亂命,吾熙河路不奉也!」

  金牌使者一愣,他沒有料到方才章越從他幾句話里推斷出這些來。

  眾人一聽也確實如此,頓時聽得一陣交頭接耳聲。

  此刻一等被章越捉弄的情緒湧起,金牌使者問道:「章龍圖可知你在說什麼?」

  這話中已有帶著幾分威脅了。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齊視章越,但見他笑了笑道:「爾聽清楚了,此命不奉!」

  這時一名官員出班道:「不錯,陛下授予經略臨機專斷之權,如今驟然改之,不是亂命是什麼?必是有人進言,以至於陛下一時不察,下此亂命!」

  居然有人敢稱此為亂命。

  眾人看去是何人附和章越。

  原來是熙州掌書記蘇轍。

  蘇轍在熙州時十分低調,誰也沒料到他會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章越。

  說實話章越也沒料到,他本以為會是邢恕,呂升卿他們,沒料到卻是蘇轍。

  但轉念一想,蘇轍最可能。

  章越與蘇軾兄弟交情不用多說,二人觸怒王安石下,是自己一個勁地保他們。

  而且蘇轍這人別看話不多,膽子可大得很,當初在制舉時,就是他將仁宗皇帝批評得體無完膚。

  在蘇轍這般正統士大夫眼底,皇帝算個屁啊。我們當官是來教育天子的,什麼該作什麼不該作,不是反過來讓天子擺布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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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垧一介御史敢當殿罵相公,連天子顏面也不顧,而現在要說誰敢陪章越抗旨,一定是蘇轍無疑。

  而從章越所言的發詔的時間來看,官家這詔書,一個不是選擇在五日大起居時發詔,說明沒有事先商量過,一個發詔時間是在晚上,這時候兩府宰執雖有在宮裡輪值的,但不可能全到。

  因此官家多半聽了一兩個宰執的意見,因為景思立陣亡之事,一時手足無措,慌亂之下臨時下詔讓章越退兵,並非是一個完全成熟的決定。

  章越挑詔書細節上的問題,提出了質疑。

  當然章越一個人質疑不行,哪怕是經略使,甚至是節度使也不行,還是要有人跟著,蘇轍第一個站出來與章越一併擔起了抗旨的干係。

  這時候章楶出班道:「還請使者告訴陛下,方才軍議已下,眾將已一致決定出兵河州,哪怕真是熟命也不容更改,否則如何治軍?」

  章楶是這一次出兵計劃的策劃者,可謂利益相關。

  章越想到這裡,看向了張守約等武將,他們反是仍不作聲。大宋這麼多年的以文御武,使他們面對來自天子的命令都已不敢有任何質疑。

  想到七十年後那一幕。

  第一道金牌下達時,武穆還想召集眾將商議,第二道金牌下達……十二道金牌下達后,一道比一道口氣嚴厲,此刻已不容更改。

  十年之功,廢於一旦。

  凡讀史者讀到這裡,怎能不扼腕嘆息呢?

  金牌使者道:「章龍圖,這王中正已在路上,金牌不是先他而至……」

  章越道了一句曉得了。

  他看向張守約問道:「張老將軍,方才軍議上之策可行否?」

  張守約沉默片刻道了一句:「可行。」

  章越又看向蔡延慶道:「蔡公可以見證,出兵之策軍議之公論,非章某一人獨斷也!而是出自公議!」

  蔡延慶點點頭道:「然也。」

  章越對金牌使者道:「足下也看到了,章某如今只有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金牌使者聞言,手指的下面的官員武將質問道:「抗旨不尊,這可是殺頭大罪,你們一個個要隨著去掉腦袋嗎?」

  金牌使者說完眉頭一斜,眼睛一瞪,嘴巴一歪,雙手背在身後,此時此刻彷彿他就是天子一般。

  官家並非不講理的人,但事情往往都壞在這些喜歡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小人身上。

  「如大帥所言,此為亂命?」

  「天子未知三軍之任,豈可言三軍之事?」

  「爾是什麼人?膽敢對我放此大話!」

  眾文官們可不吃這一套,聞言反指著這金牌使者大罵。金牌使者嚇了一跳,他只想恐嚇他們,哪知大宋朝的文官哪吃他這一套。

  「昔李文靖連聖旨也焚得?我等怕個鳥!」粗口也暴了。

  「聖旨在哪,我也拿來燒……」

  此人說了一半,還是被人掩住嘴。

  眼見文官群情激憤,相反武將們一陣沉默,他們皆看向張守約,王君萬。二人都只是默然,其餘武將也不敢吭聲。

  金牌使者也是被罵得狼狽,他手指著張守約,王君萬道:「朝廷不殺文臣,但你們這些人又有幾條命?」

  眼見張守約,王君萬不敢還嘴,左右武將頓足有之,嘆氣有之,無不滿臉鬱郁。

  他們之前若打河州,也只是在兩可之間,但他們怎能容小人欺負在頭上。

  蔡延慶欲出言,卻給章越伸手止之。

  這名金牌使者道:「我將話放在這裡,但凡有一兵一卒出了這熙州城,便視為抗旨!」

  眾將領們都是一言不發,但恰似表面平靜的海面上,下面卻有一場天翻地覆的力量在醞釀。

  這時候章越走到張守約面前道:「張老將軍,若此事有任何後果,章某一人擔之,不會牽連他人。」

  張守約抬起頭,花白的眉下一雙眼睛突然精光乍起道:「章經略爾等讀書人既有這擔當,我等武夫也不是孬種,這河州便是刀山火海,俺也闖了!」

  張守約說完轉過身面對眾武將,扭曲著臉道:「打回河州去!」

  一點星火,可化作燎原之火。

  積蓄許久的力量,好似沉寂千年火山般突然爆發。

  此刻回應張守約的,便是山呼海嘯。

  「打回河州去!」

  幾十條大漢的怒吼回蕩在經略府中。

  方才軍議上,張守約等武將們的猶豫,質疑,為難,頃刻皆為烏有。

  生鐵經過無數次的錘鍊,終鑄就成寶劍!

  金牌使者瞠目結舌,正欲狼狽退出經略府時,忽然外頭道:「聖旨到!」

  第二道金牌已至!

  金牌使者已在狂笑。

  章楶,徐禧等人看著章越,心底驚疑不定,好容易才鼓舞起的軍心士氣,這份眾志成城,難道要隨著這第二道金牌抵達而奪回。

  而章越卻好整以暇地道:「隨我接旨!」

  眾人恍然醒悟,跟隨著章越至中門接旨。

  「奪回前旨,熙河事悉聽經略使章越處置!」

  新到金牌使者言道。

  「臣章越接旨。」

  章越從容接旨,不露絲毫情緒波動。

  張守約看著章越這份榮辱不驚的氣度,打心底地佩服,真正的大將風範便是這般。

  有種力量不在聲高而在智慧,但這份智慧沒有膽識與堅定的加持,亦不值一提。

  眾將對視憂疑,擔心,害怕盡去,心頭上的烏雲遮蔽被一掃而盡。

  此刻人群不知誰又吼了一句:「打回河州去!」

  章越此刻卻打斷道:「不是打回河州去!而是……報仇!」

  所有人一怔,隨後皆呼道:「報仇!」

  「報仇!」

  「報仇!」

  蔡延慶看著這一幕心道,君子之仇,九世猶可報。

  國讎?百世亦可!

  ps:思立之覆軍也,賊勢復張……論者欲乘此棄河湟,上亦為之旰食,數遣中使戒韶駐熙州,持重勿出……及是告捷,上喜甚,賜手詔褒諭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寧河之行,卿得之矣。」

  此乃歷史真事,只是在書中主角從王韶改為章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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