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六十四章 名覆金甌
後殿內。
炭火已是將天子這些日子練習所書的字畫全部焚盡。
兩名宦官將炭盆端出,殿內只餘下紙墨燒盡的味道。
眼見字畫全部燒掉,官家壓抑的心情似好一些,當初沉溺書畫的負罪感經過這麼一遭似乎便減輕了一些。
章越道:「陛下,如臣所見,這國家的興衰,國勢的如何,其實與陛下每日多練半個書法字畫,其實其中並無瓜葛……」
官家聞言一愕。
章越繼續道:「反而陛下適當縱情一下還是有好處的,比起大興土木,廣納後宮的皇帝而說,陛下束己有道,有時候綳得緊不是一等好事。臣所言粗直,還請陛下見諒。」
官家臉上的神情稍稍轉換道:「卿所言極是,朕採納你的忠言。」
章越道:「至於韓絳在此拒絕相位,實乃為了顧全大局,陛下知道在免役法上,韓絳一直主張免收下戶免役錢和寬役剩餘錢的,一旦拜相必然與王安石有所衝突。」
「王,韓兩位相公,一位用法急,一位用法緩,雖都有革除積弊,推行變法之志,但二人並相著實難以相容,二人並相之後恐有政出多門,此豈非誤了大計,若易相,則擔心壞了大政,故臣以為韓公辭去相位多半是出自這般情由。」
官家聽了章越的話深以為然地道:「不錯,韓相莊嚴尊重,為官亦有長者之風,實有大臣之體。」
聽官家這麼說,章越道:「陛下聖明。」
章越明白韓絳的路走寬了,這一次辭相不僅賣了王安石的人情,最要緊的還是給了官家一個非常好印象。
在天子眼中一個大局為重,相忍為國的形象便這麼出來了。
皇帝對你的信任,遠遠比你身在什麼位置更重要。
官家道:「本朝宰相向來是由現任執政與前任宰相中具其一,韓絳是朝中唯二支持變法的宰相,朕不忍變法之事存廢,故而有意用他,如今他也肯辭去相位推舉王安石,此事朕記在心底。」
果真如章越所想,官家用韓絳取代王安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支持變法,同時也可以防止保守派復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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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對章越又道:「韓絳在為宣撫使時重蕃軍輕漢軍之策,令朝野上下多有微詞,但確實招攬了不少蕃戶,削弱了西夏之力。當初羅兀城之戰雖無功而返,但也令西人元氣大傷,至今仍未恢復,再無主動攻打本朝之力,如今西夏之請和,皆韓絳之功,似李清臣之語,朕甚薄之。」
章越聽了心想,官家這一句可謂定了韓絳的功過,之前羅兀城之戰後,朝野上下對韓絳是罵聲一片,韓琦的侄女婿李清臣當時在韓絳的幕府,寫了一大堆不利於他的小材料,對韓絳的名聲造成了負面的影響。
天子對李清臣之語,說明朝廷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定論,羅兀之戰韓絳不但無過,反而有功,李清臣之輩不必再嚼舌根了。
章越道:「陛下聖明,臣回去后必周知眾人。」
官家這話不是說給韓絳,也是借章越之口再道給韓絳,安撫重臣之心,這往往比親自誇獎更有用。
官家見章越心領神會也是暗贊他深悉朕意。
官家道:「再說說你的安排,既是韓絳辭相,你又與王安石不協,便是打定主意了請郡是嗎?」
章越道:「回稟陛下,臣便是此意。」
「若朕堅持仍要你回熙州,你願去嗎?」
章越道:「既是陛下欽命,臣自是萬死不辭,只是……」
第一次辭是假辭,這次若再辭,便假辭成了真辭。其實章越早已知道方才宰執會議已是早就點中了自己去西北,如今就是與皇帝講斤兩的時候了。
官家道:「只是什麼……你要錢要兵要糧,朕無不應允。」
章越道:「陛下這麼說,臣就斗膽直言了。」
「但說無妨!」
官家聞言精神一振,不怕章越給他提條件,提條件說明西北局勢還有得救,如果章越不提,他倒擔心他去西北出工不出力,敷衍於他。
想到這裡官家坐回位上盯著章越,這一刻他有那麼一絲精神抖擻。
章越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臣請先撥一千萬貫錢給臣!」
熙河開拓第一期,朝廷已撥一千五百萬貫作為先期軍費。在嘉右時這是朝廷四分之一的國庫財政收入。
韓絳熙寧四年時打羅兀城時,也不過用七百萬貫,當時搞得河東,陝西二省民不聊生。
而如今章越在熙河的開拓其實已遠超了韓絳當初打羅兀城。
一期是一千五百萬,二期是一千萬,加在一起便是兩千五百萬,足夠打三個羅兀城之戰了。
但見官家道:「一千萬貫足夠嗎?朕給卿一千五百萬貫!這錢從內庫這裡給!」
官家霸氣十足地言道。
沒錯,王安石變法雖有斂財之名,但確實令眼前這位皇帝腰杆子硬起來了。
皇家內庫原先已是空得見底了,可如今呢?
章越聽說官家修得景福殿內庫一共三十二間,如今已是堆滿變法積聚而來的錢財。
市易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一項項變法推進落實,充盈了國庫。
官家特意為這間景福殿庫房賦詩一首。
五季失圖,獫狁孔熾。
藝祖造邦,意有懲艾。
爰設內府,基以募士。
曾孫保之,敢忘厥志。
這首詩啥意思?大約說五代時中國失去了疆土,蠻夷猖狂。太祖建立基業,為了懲戒四夷,設了內庫用來養兵蓄士,作為收復疆土之用。
這是前六句,當初太祖積攢在內庫李的錢後來哪去了?經不住太宗,真宗,仁宗,英宗花,最後到了當今天子手中已是空蕩蕩的內庫了。
最後一句指的是,如今身為曾孫的官家,不敢忘記太祖皇帝當初的遺志。
這一首詩三十二個字,每個字都用作命名景福殿的一間庫房。
此詩以表明官家繼承太祖遺志的決心,章越當初知道此事的時候,不禁想起賈誼那首過秦論。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扑而鞭笞天下……
奮六世之餘烈,從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到官家正是第六任君主了,如今宋也走上秦國變法強國之路。但宋的歷代官家對大臣們又無秦朝之酷。
鞭笞天下那可是王安石經常與官家進諫時說的口頭禪。
想到這裡,章越不禁想到,做官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一時官位升遷其實沒有多大的意思,唯有將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前途,民族的抱負緊緊地聯繫在一起,方是真正的治國平天下!
到了這一步似韓琦,王安石,司馬光等他們追求的也是如此吧。
章越不由想起韓琦罷相時,自己相送他時那蕭瑟一幕,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是這般吧,其實韓琦已經做得夠好了。
如今國家已不是兩年多前捉襟見肘的時候了,三年變法聚財練兵,這是時運帶來的機會,多少有識之士受困於形勢卻不能施展抱負,而如今這個機會來到自己的身上。
這個時代既有青年帝王的宏圖夙願,千載名相的勵精圖治,趁此風雲際會時乘勢成就一番功業豈不快哉。
章越想到這裡,面上平靜地答道:「臣領命!」
官家手撫桉旁的御瓶道:「朕夙夜憂嘆,生怕自身才具配不上太祖的宏遠之志,但盼章卿成日告捷,以慰朕望!」
錢糧為兵馬第一事,沒有錢糧,任韓信白起複生都束手無策。
隨著熙河二期投入的一千五百貫,章越底氣十足道:「臣第二事請陛下授臣臨機專斷,將帥處置之權!」
聽著章越這麼說,官家面上一凜。
官家沒料到章越居然敢和他提這個條件。
以後若有心御史彈劾章越一本『擁兵自重』,那可是重罪。
官家雖覺得章越身為文官不至於想要造反,但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此權一旦給了章越,那麼幾乎和五代節度使沒什麼兩樣,不過之前宰相會議早有所論。官家道:「朕給你,你不必事事請奏,可以臨機專斷……同時熙河一路以下任何官員將領的獎懲罷黜,你一人奪之,橫班以下武將,可先斬後奏!」
章越心底暗暗吃驚,這等於加持給自己無限權力,節度使亦不過如是。
這是一等榮耀,也是天子對你深深的信任。
過去出征在外的將領,最怕就是後院起火,不僅有人扯你後腿,天子也對你生疑。如此無論是打贏還是打敗了都要丟命。
天子對你如此信任,將大權都交給你手中,章越不由感動,是為『士為知己者死』矣。
……
微風吹過古樸的皇宮。
王安石在王旁的攙扶下緩緩登上馬車。王雱問道:「去西北的人選定下了嗎?」
王安石點點頭看著遠處的皇宮。
王安石清楚記得御前宰執會議時,官家命七位宰執推舉前往熙河救火的人選時。
七位宰執各自拿著一張紙條,在屏風間隔下,誰也看不見誰的情況下,各自寫下心底人選。
最後紙條收上去一刻,但見七張紙條皆寫著一個名字。
所謂名覆金甌不過如是。
王安石對王雱道:「待此子從西北回朝那一日,連我怕也要避一避他了。」
說完王安石進入了馬車中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