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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零六章 卿是君子

  呂惠卿說的這李定是什麼人?

  官家不由問道。

  章越心底道了句,此人是王安石的學生。

  但見呂惠卿道:「李定原任秀州判官,如今已代還回京,正在殿外。」

  官家一聽立即道:「速請他上殿來,朕要親自詢問。」

  片刻后李定上殿。

  官家當即問李定:「青苗法在江南推行得如何?」

  李定正色道:「極便,臣沒有聽說百姓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反而是處處皆稱陛下的盛德。」

  官家一聽極是高興。

  「那你為何不奏朕?」

  李定道:「有人不肯臣說。」

  官家一聽問道:「何人不許?」

  李定道:「臣從江南至京師曾拜謁了諫官李常。

  李常便問臣青苗法在南方推行得如何?

  臣言,極便,百姓沒有不歡喜的。

  李常聽了便與臣道,如今朝堂上諸公青苗法爭論不下,你到了廟堂上千萬不許這麼說。

  故而臣不敢多言。」

  李定說完,呂公著頓時臉色極差。

  這李常是皇佑元年的進士,而且是他的學生啊。

  呂公著方才還與司馬光在官家面前攻訐說青苗法的不利,結果李定倒好,直接來了這一出。

  官家聽了李定說完,臉色也非常的難看。他不由撇了呂公著一眼。

  章越聽了也覺得呂惠卿這一手實在太陰了。

  怎麼說?

  李定與李常肯定是有私交的,故而李定到了京師後會去拜會李常。

  而且李常與李定說這句話時,是私下裡講的,甚至可能是以朋友的身份對他進行勸告。你居然這話告訴給了天子,還是如此大庭廣眾之下。

  李定此舉等於是出賣了李常,不僅害了李常,還將呂公著一起置之死地。

  至於官家肯定是大恨了,這可是蒙蔽聖聽啊,說什麼天下百姓都深恨青苗法,你把朕當作三歲小孩來騙嗎?

  官家沒有發作,臉上反而是淡淡地笑著道:「是么?這李常身為諫官,不應該上疏直諫么?還居然不讓官員們說話。」

  一個李定頓時將方才司馬光,呂公著對於青苗法攻訐化為烏有。

  章越看向呂惠卿心道,這一手玩得夠陰的。

  章越轉念一想,不對,李定是王安石的學生,呂惠卿如何也不可能使動李定上殿背刺李常,能夠使得動李定的,只有他的老師王安石。

  好啊,jeff,你學壞了。

  李定退下后,司馬光,呂公著二人就陷入了裡外不是人的境地。

  這時候殿上身為御史的張戩出班道:「啟稟陛下,臣彈劾呂惠卿為姦邪,此人不可伴君左右,還請陛下將他逐出京去!」

  呂惠卿不由臉上一抽搐。

  張戩是誰?

  他是張載的弟弟。章越常聽張載談及這個弟弟,說他這個弟弟性子就是剛,這點是他遠遠不如。

  章越看到這一幕,張戩在這風頭不利的局面上,居然直斥呂惠卿,不由想到其兄長對他的評價的。

  官家也一臉的大問號問道:「卿說呂惠卿姦邪,如何個姦邪,你與朕說說。」

  張戩就說:「呂惠卿姦邪,是因他要排擠呂公著,司馬光出朝堂!」

  呂惠卿是王安石金牌打手,張戩這話倒是一點不錯。

  官家聽了張戩這話不好說,於是問王安石道:「張戩所言呂惠卿姦邪是否如此?」

  王安石道:「豈止是張戩如此所言,不少大臣也是言呂惠卿這般,但臣以為陛下對群臣應有所包容,而為臣子的也應該有所包荒,故而到底如何,還請陛下自辨。」

  官家聞言點了點頭。

  張戩聽了王安石又要巧言蒙蔽聖聽不由大怒,於是指著王安石道:「當初我數度至相府與公理論,言朝堂上姦邪太多,不可引官家左右。但公呢?卻拿起扇子遮在臉上笑我。」

  「某是天生狂直之人,公笑笑倒也無妨,但可知天下又有多少人笑公迂直,但公卻以為良好。你為宰相后,為犯眾怒之事多少,公怕是不知道吧!」

  聽了張戩的指責,王安石不由作色,於是道:「某是直是迂陛下自會知之,與汝多道無益。」

  張戩最後氣呼呼地退下了。

  章越看向王安石也是由衷佩服,多少人反對他的變法,但他也真是剛,從來都動搖。

  換了不少人與王安石易位而處,怕是被張戩這般罵了幾句,就要打退堂鼓了吧。

  何必那麼執拗?為何非要與天下人找不痛快呢?

  經過張戩這番出頭批評王安石,司馬光也是出班。

  但見他緩緩地道:「臣聞為政有體,治事有要。何謂有體?祖宗有法度,內外相制,上下相維。古之王者,設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綱紀其內……」

  「何謂有要?以一人之智力,兼天下之眾務,欲物物而知之,日亦不給矣。是故尊者治眾,卑者治寡。治眾者事不得不約,治寡者事不得不詳,然則王者所擇之人不為多,所察之事不為煩。」

  「今陛下好使大臣奪小臣之事,小臣侵大臣之職。是以大臣解體,不肯竭忠,小臣諉上,不肯儘力。這是臣不能明白的地方。三司條例司別置一局,三司反而不得聽聞……陛下好於禁中出手詔指揮外事,非公卿所薦舉,臣怕從此朝廷非體。」

  官家聽了司馬光的批評,沉默片刻然後道:「朕知曉了。」

  頓了頓官家向司馬光問道:「那青苗法到底可行不可行?」

  司馬光道:「陛下,地方所遣官吏施行青苗法的,多是年少位卑,依勢作威,騷擾百姓。州縣本無借貸之事,一旦權柄下移,其禍害不可為不大。」

  章越聽這句權柄下移真可謂一針見血。

  這是青苗法的大忌。為什麼官吏不可以直接放貸,這就是權力下移。

  官吏有了向民間放貸抑配的權力,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朝廷一般要收權於上,比如說死刑之事,一定要中樞複核才行,絕對不可以交給地方州縣。因為一旦權柄下移,一定會有權力的濫用。

  一旦州縣官吏有了放貸的權力,那麼他們一定會濫用這個權力。

  司馬光道:「這提舉官以多散為功,故不問民之貧富,各隨戶等抑配……」

  司馬光一字一句地言道。

  呂公著又是出言反對青苗法,官家不由一個頭有兩個大。

  青苗法爭議告一段落,片刻后三司條例詳檢文字官李承之上殿。

  李承之與官家言的是免役法。

  免役法之事,從當初的章越獻策,至韓絳提議,到如今三司條例司詳議,匯總州縣官員意見后。

  由呂惠卿授意李承之上殿稟告,關於此法韓絳,吳充,章越都獻策良多。

  但李承之卻對他們隻字不提,全然將功勞歸於王安石,呂惠卿身上。

  此法當初韓絳,章越謀划最多,因而提出時司馬光,呂公著卻都沒有反對,甚至蘇軾對此法也是有欣賞的地方,此法推行不似青苗法困難重重。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王安石對此免役法也是最自信。

  元佑時王安石曾聽到自己新法被一一廢除都沒有吭聲,一直到免役法被廢除了不由痛心地道,連此法也被罷免了嗎?

  如今此法熟議已成,呂惠卿臉上露出喜不自勝之色。

  官家退至偏殿歇息,見章越侍從在旁,於是問道:「章卿,覺得方才殿上所議青苗法如何?」

  章越明白,司馬光,蘇軾不如王安石的地方,就是他們說得很多地方都對,也十分在情在理,但是卻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政治主張。

  比如說王安石的政治方案,很多看起來都是有缺陷的,但合起來卻是通的。

  章越對官家道:「陛下,臣以為變法之事便是如此。廟堂上千言萬語,找茬的容易做事的難。」

  「似乎司馬光,呂公著方才批評青苗法皆是中肯,但王安石,呂惠卿操辦其實事,卻是不容易。朝廷要在西北用兵,不想個開源的法子來如何能用?」

  「這青苗法確實弊處多多,但是卻可以用,這便是最要緊的。」

  官家鬆了口氣道:「朕要聽的就是你這句話。」

  官家當即親自端著茶湯遞給了章越,章越稱是接過。

  官家又問道:「章卿是不是覺得朕太獨信專任王安石了?」

  章越心知這是蘇軾搞的事情,連忙道:「陛下用人自有聖斷,臣不敢胡亂猜測。」

  官家笑著拍了拍章越肩膀道:「你與蘇軾不是好朋友么?他在國子監監試的考題,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就是借著這考題告訴朕,朕如今太獨斷專任王安石了。」

  頓了頓官家道:「蘇軾有才華的,朕豈能不知,但祖宗是有異論相攪之制,朕也是顧全方方面面,朕是不會讓一方獨大。但這李定今日突然上殿攻訐李常,其中怕是早有安排,朕記得李常是呂公著舉薦的,還是他的弟子吧。」

  「此事其中有蹊蹺,但朕不會細問,朕反而要重用李定,以壓下朝堂上反對青苗法的聲音。你回去與阿溪的岳父說一說,朕知道他的忠心,不過這一次卻不得不委屈他了。」

  章越起身由衷地道:「陛下聖明。」

  章越心想官家對於皇帝這職業理解的越來越透徹了。

  官家又道:「這免役法是章卿你先建議的吧,這呂惠卿奪此功勞據為己有,卿不僅不恨他,反而替他說話,真可謂是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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