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七章 爭與不爭
雖說變法之事,剛剛起了一個頭,但變法核心的權力鬥爭和分配,往往在於變法之前。
這也是官場上一貫的尿性。
若說意屬的替手,王安石還沒這麼想到自己退休下野之事。但對於權力的天生敏感性,也出於對章越的忌憚,讓他決定出手扶持呂惠卿。
老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下面便是呂惠卿火箭般的陞官之速度。
呂惠卿本官從太子中舍,被提拔為右正言。
館職從原先集賢校理,超擢為直龍圖閣。
經筵職從崇政殿說書被提拔為天章閣侍講。
這使得呂惠卿在官位上幾乎有了與章越分庭抗爭的資格。
而在實際權力上,呂惠卿三司條例司詳檢文字所掌握的實力,更是遠超過章越如今管勾太學。
呂惠卿升為天章閣侍講后,更是有幾分盛氣凌人的意思,甚至在殿前講經時,呂惠卿有一次與章越意見相左,當殿爭論起來。
說是爭論其實也不過數句話,呂惠卿表達的很含蓄,章越明白這是一次存心之舉。
次日章府內,呂惠卿主動上門找章越,言昨日殿上爭論只是無心之舉。章越道:「吉甫兄言重了,本來就是經義之論。」
呂惠卿笑道:「度之,你我是多年的交情,我老呂並非是不知恩的人,若非是你提攜,我也不會為崇政殿說書,因此得到官家賞識。」
章越道:「多年的事我都不記得,倒是吉甫你常常提在嘴邊。」
章越送了呂惠卿出門,回到客廳卻見十七娘正在等自己。
章越知道自家娘子常有個習慣,一般朝廷公卿拜訪時,她總喜歡在屏風背後旁聽自己與這些官員們的談話。
在官場上與十七娘相似的,還有蘇軾的前妻,梅堯臣與妻子。
章越可非妒忌妻子能幹的男子,相反有時候十七娘聽完以後,常常與自己說這名官員如何如何,章越聽了都是深深記住。
因為十七娘所言常常十不離八九。
當初還是皇子的官家上門時,正是十七娘力勸讓章越與官家不可定下師生名分,故而才避免了後來章越學王陶般的下場。
十七娘問清楚來龍去脈后,便道:「官人,你說官家,王參政為何會信用呂吉甫呢?」
章越道:「因其有才幹且支持變法,平心而論除了王參政外,如今朝堂上支持新法的官員中,沒有第二個人才幹勝得過呂吉甫。」
「不,官人你說錯了。」
十七娘搖了搖頭。
「何錯之有?」章越問道。
秋季的汴京仍有些燥熱,但見十七娘穿著輕薄的裳子,一邊拿著一支仕女扇子扇風,一邊微微地笑著道:「是官人說除了王參政外,支持新法的人中沒有第二個人才幹勝過呂吉甫。」
章越道:「除了他還有誰,我實想不出!還請娘子賜教!」
十七娘嫣然笑道:「那自然是官人你了。」
章越一怔隨即大笑,因為有後來的見識,故而他對王安石,呂惠卿一直都等佩服的心理,卻沒有料到自家娘子認為自己勝過呂惠卿。
但有這麼一個眼底都是你,又崇拜著你的妹子在旁,真是男人最得意之事。
十七娘道:「官人之才要勝過呂吉甫,故而他才嫉妒你。他在經筵上與官人你相論,便是要在官家面前展示不弱於你之狀。」
「同時王參政也是支持他的,否則也不會一日數遷,他用此舉告訴官家,他支持的是呂吉甫。」
章越道:「這可難了。娘子,你說我要不要與呂吉甫去爭呢?他可是有王參政幫手。」
十七娘失笑道:「官人不用去爭。」
「不爭?」
十七娘點點頭道:「呂吉甫附和王參政,故而走了一條仕途上的捷徑,但升遷如此之速,有弊也有利,這般人心多不服,我聽蘇子由將他比之張湯,盧杞之輩,官人與他爭豈非是自降身價。便是要爭,也當與君子爭!」
「還有一等,爭權奪利終是下成。就好似學生不好用功讀書,反而以舞弊之心。這般即便僥倖,但老師又豈能不知。即便他日身居高位也不長久。如今官家既託付官人管勾國子監,官人實心將他辦好便是,君子不爭一時短長。」
章越經過十七娘一開解頓時全部釋然。
章越笑道:「是啊,有這與呂吉甫爭的功夫,倒不如給娘子畫眉,可惜張敞不能復生,否則我倒要與比一比畫眉功夫。」
章越平日倒是真給十七娘點黛畫眉,不過要與張敞比試一番,純屬吹噓。
但張敞倒是章越很佩服的人,當時這個時代,不是哪個男人都可以放下身段來給老婆畫眉的。
與其整日勾心鬥角,爭著難以企及的名利,倒不如退一步學學張敞畫眉,享一享閨房之樂。
夫妻二人說說聊聊,十七娘走到書案邊取了幾幅去古玩齋里買來字畫。
章越與十七娘鑒賞字畫,十七娘談及章越致仕后,二人去哪定居。
十七娘打算去蘇杭一帶定居。談及江南景色,十七娘不免嚮往。
章越聽了十七娘的想法,便默默決定以後外放就爭取到江南去作官,學歐陽修一般在那買田置地,然後終老在此。
聽著十七娘看著山水畫談著江南景色,章越看著十七娘覺得,覺得漢家女子應就似這般,平日弱柳扶風,青山遠黛似這江南的山水畫般,卻也有不輸給男子的堅定心性與見識。
此刻章越不免憧憬起,夫妻二人泛舟於湖上透過煙波霧靄,看那炊煙漁火的場景。
聽十七娘不爭之議,章越便向官家上疏,自己接下了管勾國子監,恐難以顧全經筵之事,故而請求官家允許自己辭去天章閣侍講之職。
官家不答允,堅持章越為天章閣侍講。
雖說沒有辭職成功,但章越反正通過辭天章閣侍講,向王安石,呂惠卿表明了自己態度。
王安石雖知章越退了一步,但仍不放心章越全盤掌握太學,故而向官家推舉了王無咎,王汝翼二人為國子監直講。
王無咎是王安石學生,也是曾鞏妹夫,而且還當了兩次。
王汝翼則是王安石薦入三司條例司,因與呂惠卿在新法上議論不合,王安石便讓他去了國子監。
對此章越不反感,若王安石完全信任自己管勾太學,不安插心腹進來。章越反而要懷疑王安石是不是另有所圖。
如今王安石派了自己人來,倒令章越放心。
官家要在冬至附近視察太學,章越正將自己想法施為,籌備著這件大事。
而隨著章越管勾國子監,呂惠卿每日侍直講經筵的時日更多,有了與官家充分交流。
呂惠卿在均輸法后,又順勢將青苗法推出。
這青苗法便是政府直接貸款給老百姓,章越對此與均輸法一般也是有不同意見,認為朝廷不應該直接插手此事,但王安石是出名執拗,他也就保留意見。
但章越不說,也有一堆官員反對均輸,青苗二法。
范純仁批評王安石是商鞅,蘇軾如今任開封府推官,但百忙之中也寫了一篇文章《商鞅論》來暗諷王安石。
王安石也不掖著藏著,作了一首詩就命名為商鞅。
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寫完這首詩之後,反對王安石的范純仁,劉琦先後被貶出外。
而富弼聞知此事後,上疏請求罷相。
連綿大雨中,官家在資政殿接見了司馬光商量富弼辭相之事。
殿外大雨下得令人心燥,官家看著司馬光問道:「如今富相公堅辭相位,何人可以替之?有人言樞密使陳升之可以升任,朝臣們對他風評如何?」
司馬光道:「陛下,閩人狡險,楚人輕易,如今兩中書為閩人,兩參政為楚人,必然援引鄉黨之士,如此天下的風俗將更加敗壞了。」
曾公亮與擬替補富弼空缺的陳升之都是閩人,王安石與趙忭都是江西人。
可知司馬光實在是地域黑。
官家聽了司馬光說的,怎麼自己要用的人都如此不堪。
官家解釋道:「升之有才智,曉邊事。」
司馬光則道:「陳升之是有才智,但卻不是臨大節而不可奪之人,必須有忠直之士從旁制約。」
官家知司馬光言下之意讓自己挽留富弼,不用陳升之。
官家道:「富相公朕已挽留。」
司馬光道:「富公是因其言不用,與同列不和而去。」
同列就是王安石,官家面對司馬光的指責,也知道自己確實錯了,太偏信王安石以至於富弼負氣辭相。
官家問道:「王安石如何?」
司馬光道:「如今人言王安石奸佞,臣以為太過,但也是執拗不曉世事。」
官家知如今提拔王安石取代富弼尚為時過早,於是道:「韓琦忠於國家,賢於富弼,可惜為人太強。」
司馬光聽官家的意思要用韓琦,搖頭道:「韓琦確實忠於國家,但此人聽不得異論,此所短。」
官家聽自己提出人選都被司馬光給否了,一時也沒有人選,剩下的人資歷遠遠上列。
此刻官家突然想到了呂惠卿和章越。
官家以隨便問問的口氣提到呂惠卿時,司馬光非常激動地言道:「惠卿此人乃姦邪。如今王安石負謗於天下者,皆因為此人也。」
「此番陛下驟提惠卿為天章閣侍講,百官皆是不服。」
官家沒料到司馬光居然將呂惠卿貶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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