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五十二章 不嫌事大
延和殿里。
章越出聲之際,官家是出乎意料。
身為翰長的王珪也沒料想到,章越作為天章閣侍講,除非是在經筵上可以自由進言,在大臣議事的場合只是作為抵應,是沒有參與討論的資格的。
當然在議事之後,官家找章越詢問是可以的。
但議事當場不可出言……你如今是什麼身份?何等官位?如今有什麼資格與翰林學士,兩制,待制以上官員一起在御前商量國家大事。
說白了,你如今是來學習如何處理國家大政的,不是來討論國家大政的。
就好比王安石,司馬光再狂妄,也是建議歸建議,不敢給官家拍板國家大事。拍板的權力是皇帝的,臣子敢給皇帝拍板,那便是權臣。
同樣沒有章越說話的資格,章越卻出聲了。他仰仗著什麼?那是官家的寵信嗎?這等人便是幸臣!
有些官位低微的幸臣,依仗皇帝的權勢,膽敢當面指責當朝宰相。
這樣就是亂臣賊子,人人都可以誅之!
而章越如今說不妥,誰的不妥?
王安石的不妥,還是司馬光的不妥,或者是他王珪的不妥?
無論是誰的不妥,都是章越的不妥,膽敢在御前依仗皇帝的權勢,指責翰林學士,滿朝文武都可以討之,一個幸臣之名是逃不了了。
王珪身為章越的老師,此刻也不能袒護他,而是道:「章越,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還不快退下。」
王珪希望章越此刻是一時昏了頭,如此還有補救的機會。
章越看了王珪一眼,對方畢竟是自己座師不可違背。
章越欲言又止,不得不退下。
王安石,司馬光都看了章越一眼,沒有說話。他們此刻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章越方才要開口,幫得是對方,還是自己。
「章卿,有何不妥之處?」
沒料到官家卻開口了。
他面色凝重,他素知章越之能,這時候不會無的放矢,故而他決定給章越一次機會,當然若是章越這次沒有把握機會,他以後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王珪這個時候已經退下了,他方才已是盡到了首席翰林的責任,下面的事情發展非他所能預料了。
章越此刻道:「臣以為陛下處置的不妥!」
啥?
王珪反覆地打量章越心道,對方莫不是瘋了?
指責起皇帝?
官家與章越相熟,不信他會指責自己,故而好脾氣地問道:「章卿是言,朕同意司馬光之言,卻不允宰執辭祿么?」
誰都看出這是官家看似和稀泥的辦法,但已有了傾向。
同意司馬光是給了司馬光面子,但實際上卻支持的卻是王安石。
章越道:「正是如此,若是司馬光所言是對的,那當答允宰執辭祿。若是不許宰執辭祿,即司馬光方才所言便是錯的。」
……
頓了頓章越言道:「陛下,臣以為方才司馬光,王安石二人所爭之事,乍看是辭祿,實則爭國政。」
「民不加賦而天下足之言,令臣想到當初桑弘羊之法,但是漢武帝用桑弘羊之法雖說是國庫充盈,但確實是弊端百出。之後漢昭帝一面行霍光之法,恢復漢武帝末時德政,以恤民治國,一面以桑弘羊為法,以富國強兵為務。」
「之後霍光與桑弘羊相爭,兩邊便以鹽鐵之議,選用賢良文學之士與朝廷官員,討論是否廢除鹽,鐵國家專營之政。」
「當初賢良文學之士如今日廷辯,一併反對鹽鐵之專營,說得也是與民爭利。最後漢昭帝折中言我漢家制度為王霸並用。」
「臣所以為司馬光,王安石之言皆有道理,臣愚鈍不能辨之。但臣相信理越辯越明,臣請陛下將此事效仿當初鹽鐵之議,下兩制,甚至待制大臣商議,最後集思廣益,得出一個合乎於中道的主張!」
官家聽了章越這話略有所思,原本這場爭議只是學士院內的討論,但章越卻將他擴大化,下兩制,甚至所有待制以上官員的討論。
官家還沒明白章越的意思時,司馬光已經道:「陛下不可,此事無可爭論,更不可與鹽鐵之議相語。漢宣帝,霍光如何史書上早有定論,此還用臣多說嗎?」
「一旦辯論,反而有以非為是之謬!」
王安石則沒有說話。
一旁王珪則也不吭聲。
官家卻看了司馬光的表態后,已經明白章越為何要擴大化討論的初衷。
打個比方,司馬光所言確實是綱常,也就是儒家一直堅持的王道,這個好似是一個數學公理,比如兩點之間有且一條直線,不需要計算證明的過程。
但將王安石的意見拿出來討論,就是一個將公理論證的過程,那麼言下之意是司馬光的意見似乎並非完全正確。
只要是討論擴大化,那麼勢必會推行通過一些有利於官家,王安石舉措的意見。
故而司馬光是堅決反對的。
而在這一刻章越看似沒有站隊,但其實已經是在暗中站隊了。 他站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官家,以及日後的變法派。
但在司馬光眼底或許自己已是站在了王安石的一邊。
這延和殿辯論是宋史上重要一筆,但當時的人都沒有意識到,不過是以為是輕描淡寫的一筆。不過後來人的眼光總是如此,好似你聽到一個不起眼的決定,但卻深深影響了歷史的進程。
而如今章越就順著這個進程,就事情再擴大一些。
如此不僅僅是刷一刷自己的存在,同時也是自己主動推進歷史進程。以後只要旁人提及這個辯論,章越就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
無論是支持變法的,還是反對變法的人,都不可以無視於他的存在。
章越並非不嫌事大的人,只是做人可以低調,但做事一定要高調!
官家想了好一會,慢了司馬光的數拍已是想通了章越為何要冒著風險,站出來發言。
此刻官家終於明白了章越的意思,眼下這個爭論,正是將他作一個有為之君的理念推行向朝堂的時候,這樣輕易放過實在太可惜了。
官家此刻目光已有亮色,言道:「章卿言之有理,是朕方才辨之不明。既是兩位翰林學士意見不一,兩位卿家又是飽學鴻儒之士,那麼朕豈能草率下決定。」
「既是如此,此事便交待制以上官員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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