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六章 得志之時
章越從交引所回到府中聞知王韶已等候多時了。
章越大喜,當即讓王韶到廳中,見到對方衣袍上背負荊條,顯然是作足了負荊請罪旳架勢。王韶一見自己即是下拜道:「王某愧對章學士大恩,特來負荊請罪。」
章越笑道:「王參軍何必如此。」
說完章越將王韶身上荊條取下丟在一旁,然後請對方上座。
章越看王韶臉上有幾分青腫問道:「如何弄得這般樣子。」
王韶道:「家門外的潑皮騷擾王某已久,如今王某下定決心后,便操著棍棒將這些人一併教訓了,明日就搬走!」
章越撫掌大笑道:「好!快意恩仇,大丈夫當如此。」
章越上下打量王韶道:「決定去陝西了?」
王韶道:「願供章學士差遣,不過有一句話說在前頭,王某不願受上官節制。」
「哦?」
王韶道:「說來慚愧,王某之前為主簿時,與兩任縣令都相處不來。王某生性好斷,不喜他人憑意驅使。」
章越聽了心道,這麼有性格么?你上官的話都不願聽,日後我這個舉主怕是在你眼底也沒什麼分量吧。
不過章越心想,這也是當然,如此有才幹的人,定然是桀驁不馴,不受人節制的。
王韶歷史上兼管益州的交子務,通過交子在市易所與蕃人買賣,此令秦鳳路經略使李師中不滿,二人鬧翻后,王安石支持王韶, 將李師中調走。
之後朝廷又派了蘇舜卿為經略使, 結果又與王韶鬧翻,蘇舜卿又被調走。
大將郭逵彈劾王韶, 再被王安石停職。
最後王韶持著軍功,居然批評起宋神宗,落得罷職。
王韶這樣的上司剋星,將來豈非妨礙到自己。
章越決定先敲打敲打王韶。
他言道:「王參軍何不聽聽我的話呢?」
王韶道:「願聞其詳。」
章越道:「真宗年間下旨, 翰林學士, 給,諫,知制誥,尚書丞, 郎, 郎中,御史中丞,知雜,館閣, 三司官, 舉員外郎以下京朝官有勇武才器堪邊任者。」
「後來能堪邊任者實在太少。慶曆時又從京朝官放寬至選人。舉主與被舉官員有連坐之制, 我若向官家寫保書, 其中有一條是『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已贓, 臣甘當同罪』。」
「薦舉你便擔了舉官連坐的險,王參軍之前為官操守尚且可以,不過到了陝西之後就不一定了,人都是會變化的。故而我要你為官一定要清!」
真宗朝因為好的任邊官員缺額, 故而朝廷為了選拔出『勇武才器堪邊任者』, 恢復了舉薦制。章越既是館閣官, 又是三司官, 手中正好有薦舉名額。
當然舉主對於被選舉官員是連坐制。
第一條便是被選舉官必須清廉,如果不清廉,章越要反受其累。
王韶言道:「下官省得。」
章越道:「至於你提出不受人節制,我想天下沒有這般好的差事,本官尚受三司副使,三司使的節制, 又何況是你。」
王韶知章越說得是實情, 於是道:「那麼還請給我一個正職。」
章越心想, 這倒是可以。
章越對王韶道:「王參軍, 你隨我至書房!」
王韶隨章越來至書房, 王韶一進門但見書房上掛著一幅秦鳳路輿圖。
上面標畫著州寨!
王韶一看目光便挪不開了。
這是輿圖,除了封疆大吏等,連官員也輕易見不得,這張秦鳳路輿圖畫得雖是簡單,但大致標註清楚了。
章越手指著秦鳳路地圖道:「秦鳳路共有五州,分別是秦州、隴州、階州、成州、鳳州。」
沒錯,秦鳳路如今只有五個州, 但熙寧年間,王韶在王安石支持下, 足足打下了六州,使秦鳳路變為了十一州。
「你看秦鳳路之西,有一古渭寨, 據秦州三百里,道經啞兒峽,此地介於青唐之南, 夏人在其北,中間只有一條小徑與秦州相聯,一旦此路被西夏人切斷,則古渭寨軍糧告罄。」
王韶問道:「此地如此兇險,為何不棄之呢?」
章越道:「問得好,古渭寨之地本是漢唐之故土,唐時在此置渭州,後為吐蕃所奪。」
「皇佑年間此地吐蕃人得罪西夏人,故而獻土給宋朝,時權知州范祥在此築城,以復漢唐故土,不過當時朝中大臣大多都是反對, 以為增此一地無用, 反令西夏人問責於我, 朝臣以為曲在我方,故而只稱古渭寨而不稱渭州,還將主張築城恢復故土的范祥貶官。」
章越想到這裡,不由暗自嘆息,無論鹽鈔還是古渭寨,自己都從范祥身受益良多。
章越繼續道:「可是古渭寨已是建成,朝廷無法棄之,故而屯兵在此。秦鳳路一直主張朝廷遣一諳邊事的京朝官至此屯田,招撫蕃民,整飭武備,但如今大臣們之間以和戎為主,不敢派大臣至此觸西夏人之怒。」
章越已將來龍去脈與王韶說清楚了。
古渭寨就是唐朝的渭州,足足是一個州的地界,但是呢,如今咱們大宋很慫,明明占著這地,卻只敢稱寨,以免激怒了西夏人。
古渭寨確有發揮的餘地,但也是危險,因為四面都是蕃人,而且孤懸於西夏人,青唐之間,一旦啞兒峽後路被切斷,就得被困死。你王韶過去鎮守此地,殉國的可能性著實在不小,你自己掂量著看吧。
換了旁人十個是要有九個打退堂鼓了。
一般熟悉的官員,也不會將被舉薦的官員往這死地里推啊!
章越看了一眼王韶的神色,但見王韶握著拳頭道:「此地是九死一生,我不願去,我家中還有七個孩兒,不能讓他們這麼早就沒了爹。」
章越道:「我與你說一說,但如今員多闕少,即便是邊地也不好選,按朝廷資序安排,選人兩任官升通判,通判兩任官升知州,知州兩任官升提刑……」
「你如今新安主簿為一任,建昌軍司理參軍為二任,但你在京師四年,至今沒有赴第二任……」
王韶道:「我是守選兩年有餘……」
章越道:「守選算不得堪磨,故還是只能算一任。」
「若是你往古渭寨赴任,我可出面保你為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但如今我得再想想了……」
節度判官,即是簽書判官廳公事,章越中狀元后,釋褐后也不過楚州簽判,而蘇軾則是鳳翔府簽判。
王韶盯著章越言道:「節度判官必須是京官出身……」
章越道:「沒錯,如今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已是有人了,你此職位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還是知古渭寨軍事。」
王韶心道,節度判官雖好,但不是京官終歸可惜。
章越又道:「忘了與你說一句,此職是經政事堂堂除。正所謂堂除以待不次之選,銓選以待平進之士!政事堂堂除對王參軍意味著什麼,此話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王韶聞言不由精神一震,上下打量章越道:「原來是幾位相公的意思,如此王某又何惜此身呢?多謝章學士。」
「王某此生之志,便是效仿班定遠一般,鑿空開疆,立功絕域!」
章越不由擊節道:「王參也佩服班定遠?」
王韶合掌道:「然也……」
「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西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
當王韶與章越同聲說出班超這句名傳千古的話時,二人不由皆是大笑。
這一笑之間,二人已是惺惺相知,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王韶笑中有淚起身道:「章學士,我這就回去收拾行裝!告辭!」
章越拱手道:「慢著,我交引監還借給古渭寨三千席鹽鈔,王節推鑿空之餘,不要忘了讓古渭寨遠近熟番用此鹽鈔!」
「切記,這鹽鈔借得是要還的!」
王韶聞言點點頭,然後離去。
次日,章越向韓琦舉薦王韶時,韓琦看向章越問道:「此人莫非與你有仇不成?」
章越一臉疑惑:「哪裡有仇?相公,咱們之前都已是談妥,可萬萬不能反悔。」
韓琦聽了哂笑一聲,當場堂除授予王韶秦州雄武軍節度判官之職。
然後韓琦負手對章越道:「如今朝堂上下還是以和戎為重,不止對遼國,對西夏也是一般,老夫之所以助你,是因老夫與西賊有些舊怨。」
「日後你若能坐到老夫這位置,待平定夏賊之日,勿忘讓我韓家子孫在家祭之時,知會老夫一聲!」
章越正色道:「是相公!」
韓琦道:「與王韶說,好好乾!」
王韶除授官職后,一刻也等不了即上路前往秦鳳路。
王韶除了自己還帶著大兒子和二兒子王廓與王厚。
京西郊外。
章越在亭邊與王韶對飲三盞酒。
但見王韶如今身穿一身嶄新官袍,這般躊躇滿志,意氣奮發的樣子,那似前幾日那困居陋巷的王太尉。
人之得志與不得志之間,可謂是判若兩人!
王韶對章越道:「王某有今日,多虧章學士在韓相公面前舉薦,大恩不言謝!告辭!」
說完王韶翻身上馬,他的兩個兒子也告別了章越。
章越看著父子三人,心想從張騫,陳湯,傅介子,班超,到唐朝的王玄策,再到如今的王韶,不破樓蘭終不還,踏破賀蘭山缺,在他們身上,有著我漢家男兒之精神。
章越看著王韶的背影大聲道:「子純……」
王韶回過頭來。
章越揮著手大聲道:「……此去秦州,千萬不要忘了還錢!」
王韶聞言身子一晃,差點栽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