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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四十三章 霸道

  身在左廳的歐陽修見章越如此不由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之前重元閣之事,夏使挑釁在先是不假,但夏國使者如此狂妄,也是早已有之。

  西夏這幾年確實是崛起了。

  辱及天子確是不妥,但引伴使提兵百萬,掃平賀蘭山此話也是不當,章越將酒潑夏使,確已授夏人口實之柄。

  不過司門郎中李定等官員們也是選擇性失明,計較的都是其他官員,甚至連廚子與侍者都被處罰了,唯獨對章越一字不提。

  大家心底都有計較,似章越這般前途不可限量,日後遲早是要為宰相,大家都默契地不會得罪。

  但別人沒找章越麻煩,但章越卻主動找上門來了,直入政事堂在韓琦面前,不僅為被處罰的官吏打抱不平,還口口聲聲說一定要對西夏開戰。

  韓琦知道章越來意,他沒怪罪章越已是不錯了,但章越反而主動找上門與他理論。韓琦不願爭執,將他推給曾公亮,便是一等委婉回絕了,卻沒想到章越一點眼色都沒有,非要拉著韓琦討個說法。

  歐陽修搖頭,太沒眼色了,不過這般直率,倒似極了范仲淹,韓琦當年,相反這會令章越贏得士林公論。

  韓琦坐在靠椅上,聽著章越大聲陳詞。

  昨夜重元閣的是非曲直,他早已是明了,即便章越不說,他也知道曲在西夏使,有意挑釁在先。

  韓琦了解西夏。。畢竟他在西夏人中可是有著『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之稱的奇男子。他與西夏人打過不少交道。不過正是他主持下宋軍一敗再敗,才有了後來的慶曆新政。

  如今朝廷狀況不許他打。

  要知道去年朝廷還虧空了一千兩百多萬貫,朝廷的錢用到哪裡去了?開支有八成以上用在軍費上。

  不過朝廷花這麼多錢養出來的上百萬兵馬到底能不能打?

  韓琦並非伶人出身,而是熟練政治兵事的老官僚,如今宋軍什麼情況,他是一清二楚。

  何況宋朝的敵人並非是只有西夏,北面還有契丹,如今宋朝可謂一身二疾,若全力其一,難保另外之敵不會窺視。

  韓琦對章越道:「當初元昊稱帝,西夏使使宋桀驁不馴,狂妄至極,時有人主張殺之,參政程琳主張古者兵交,使在其間,宣善遣之,以示大體。參政說后,也有人主張將驛站之牆推了殺之,程琳也不同意。」

  「最後是仁宗皇帝禮送西使出境,世人皆贊其德也。」

  西夏原先是定難軍,其獨立令當時的宋朝顏面蕩然無存。李元昊派使節至汴京宣告,十分無禮傲慢,當時的仁宗皇帝念在大國體面最後忍了,沒有殺來使。

  李元昊稱帝后,本來宋軍覺得李元昊不由肌膚之疾,不足為懼,結果三川口一戰……

  韓琦便是好水川一戰後出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的,當時他是主戰的,而同時出任副使的范仲淹是主守的。

  韓琦當時與范仲淹言,大凡用兵,當先置勝於度外,他就是執意要進攻,范仲淹一直反對。最後仁宗對韓琦表示了支持,接下來就有了好水川一戰……戰後好水川戰死士卒的父母拿起故衣紙錢招魂言道,汝等隨韓琦而出征,如今汝死而韓琦歸,你們的魂魄會認得韓琦么?從他一起返回家中。

  韓琦聞言后不勝悲憤,駐馬掩面而泣,之後這一幕無數次在他夢中重演,令他良心愧疚不安,也是他一生之中最大的恥辱。

  面對慷慨陳詞,不可對西夏示弱的章越,韓琦彷彿看見了當年那個自己……這一刻他彷彿看了涇州時老少齊哭那一幕,他胸口堵塞幾乎不能呼吸。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章越身上時。

  章越講了好一通話,而韓琦突然言道:「章度之……本相……」

  突然韓琦捂住胸口……

  章越突見韓琦臉色蒼白至極,連忙道:「相公……」

  韓琦擺了擺手,繼續道:「度之,你在三司么,我與你算一筆帳,當初寶元前,陝西歲入錢糧一千九百七十八萬,歲出一千五百五十一萬,自西夏開邊釁以後,歲入三千三百九十萬貫出三千三百六十三萬貫,你算算這邊事一起,要用出多少錢糧?」

  「倘若契丹再趁火打劫,又是如何?」

  宋朝對西夏戰事不利,遼國趁火打劫,將歲幣從原先三十萬增至五十萬!

  當時面對遼國勒索敲詐代表宋朝進行談判的是正是如今樞密使富弼。

  韓琦解釋了一番后,看著章越道:「吾為相便是這般,度之你若鄙夷老夫忍讓退縮。你自己坐到老夫這位子上教老夫如何處置?老夫退位讓賢給你如何?」

  說完韓琦起身離椅,對章越作了個請的手勢,一副你來當這宰相的意思。

  章越此刻內心戲是,自己搓著手半推半拒地道一句:「韓相公,這怎麼好意思呢?罷了,我為就我為之吧!」

  不過想歸想,章越退了一步滿臉羞愧地道:「下官不敢!」

  韓琦稍稍露出正色道:「西夏議和后,老夫為執政,時令族叔郇公為宰相,他與旁人道,觀我與富公似小兒跳躑戲劇,不可訶止,俟其抵觸牆壁,自退耳。我與富公方銳於跳躑時,勢難遏也。」

  這話章越當然從旁人口中聽過,不過聽歷事者自己說出來,還頗為不一樣。

  章得象與呂夷簡走得近,與范仲淹,韓琦,富弼自是不對付。

  韓琦道:「度之這般年紀,日後必有官至宰相之日,到時還望記住老夫這番話。」

  見韓琦對自己以卿相期許,章越也是乘勢給對方一個台階下道:「相公顧慮周全,是下官孟浪了。」

  韓琦點了點頭,正要送客,章越趁勢道:「不過下官仍以為與西夏一戰必須打!此話並非是一時意氣。因為此戰無論勝負,青鹽之利可為我朝所有,且西夏國與我朝榷場通行將使本朝之鹽鈔。」

  韓琦聞言略一思索明白章越的意思道:「老夫明白了。」

  章越的意思,若勝了,朝廷可以強制西夏與宋朝榷場交易時,全部使用宋朝的鹽鈔。

  若是敗了,那麼朝廷也可以順勢答允西夏人讓青鹽入榷場的請求,只是以宋朝的鹽鈔進行結算。

  而最終的目的,都是那西夏以及周圍生熟番邦作為宋朝鹽鈔的行鈔地,以此稀釋鹽鈔每年通貨膨脹的負面影響。

  誰敢不用咱們交引監發售的鹽鈔進行邊境貿易結算及外匯儲備,咱們就打誰。

  何為霸道,這就是。

  簡而言之,這是一場與西夏人的貨幣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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