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九章 御試
八月二十五日,章越,蘇軾,蘇轍三人著綠羅袍,朝靴與朝笏至東華門等候。
三人見了面彼此點點頭,沒有多說話,立在東華門前。
旭日從汴京城的東邊冉冉升起,驅散了汴河上的霧靄,綿延的城牆將小半個汴京城都籠罩在陰影中,亦將章越身前拉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章越調勻呼吸,心情微微起伏。
五個月前經過此門赴殿試,如今又經此門赴御試。
當初尚是布衣之身,如今已是釋褐為官。
解試第三,省試第二,殿試第一,閣試三等,具往矣。
長纓已在手,手縛蒼龍就在今日!
此刻東華門已開,迎候眾人不是閤門官或小黃門,而是胡宿,沈遘,范鎮,司馬光,蔡襄五名儒學大臣。
他們是御試的考官,章越二蘇上前與五名考官在門下對拜。
何至於考官親自出迎?
因真正『主考官』還在後面。
這等禮儀,真是無愧於大宋最高規矩的考試。
胡宿乃自楊億之後西昆體的大家,這五名考官以他居首。
至於沈遘,范鎮,司馬光,蔡襄等章越都或多或少打過交道。
其中范縝是二蘇老鄉,司馬光可是二蘇老朋友。
至於蔡襄似對於章家一直不太友好,沈遘則不好說。僅從考官看來,似支持二蘇的比較多。
章越一一與考官們拜過。
胡宿等亦不敢怠慢,口稱狀元公。
章越如今官位雖低微,但禮敬狀元是官員士人應有之禮。
章越三人自東華門而入,一路上穿過重重宮門,經甬道,抵至崇政殿前。
但見崇政殿左右廊各立著不少官員,左側居首的是集賢相韓琦,右側居首則是樞密使曾公亮,列於次則是歐陽修。
除了二府官員,還有崇文院翰林學士,雜學士,及舍人具列於兩廊。
當章越等至崇政殿時,見得就是此景。當朝文官精英領袖,攬括了眼前宰相及將來宰相。
他們雜立於此,無不正身或側身目迎來者,目光既是打量,也是審視,彷彿在居高臨下地問著,爾等三人日後可配躋身我輩否?
章越三人低調地環身行禮,隨著胡宿五位考官入殿。
空曠的大殿擺著三張案幾及蒲團。
靜立片刻,官家升殿。
身材略消瘦,儒雅自適的官家趙禎步至殿上,章越三人行禮參拜。
御試即是臨軒策對。
一旁宦官正要手捧御詔讓主考官胡宿與舉人宣讀,趙禎舉手示意不必,親自降階至章越三人面前言道。
「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但才識寡昧,未燭於理,雖志勤卻不能道遠,雖治然不加進……」
胡宿等考官等三名考生都是吃了一驚。
官家這是親自御口策問於士。
這是本朝未有的事……
章越也是吃了一驚,官家親自策問於士,也是存在於想象之中。好比董事長親自向你求教公司的未來戰略走向,大政方針。
這是隆中對,平邊策,本朝百年無事札子……
但問題是章越還是新人一枚。
二蘇也是驚呆了。
但見趙禎言道:「朕即位至今夙興夜寐,於今已是三紀,此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四方田野雖辟,但民仍多貧困無依。西境北境雖安,然不得不屯駐重兵。」
「朝廷百利用盡,至如今浮費彌廣。士兵冗多而未練,官員冗列而未澄。雖興辦太學,教民以庠序比興,然禮樂卻未具……」
章越聽到這裡瞠目結舌,這哪裡是求策,堪比罪己詔啊。
官家將自己罵得夠狠。
想到當初范仲淹提出三冗,官家用范仲淹改革。但改革一年多,官家即罷了范仲淹,富弼,韓琦一系變法的大臣。
是官家不想變法嗎?
從此求策來說,官家並沒有掩耳盜鈴,深知大宋如今的頑疾所在。
官家繼續任用富弼,韓琦為相,意在革除積弊,可為何朝堂上還是循規蹈矩,官員們暮氣極重,只知尸位素餐,而不思進取?
哪怕是富弼,韓琦如此賢良有心作為的官員在位,也不能有所主張呢?
「……當朝在位官員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本朝至今雖禁防繁多,但下民不知避,知法犯法。治官敘法又太過寬濫,至官吏不知畏懼,魚肉鄉里無所顧忌。朕在位至今,百姓受苦者日多,怨懟朝廷者不少。」
章越聽到這裡,不由自慚形穢,所謂君辱則臣辱,天子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作為官員們真可謂羞愧難當。
說到這裡,趙禎背過身言道:「是歲以來,災異數見。六月壬子,日食於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朕思量已久難辭其咎,過錯在予一人。天災人禍皆不虛生,緣自政治不修而起。
……朕欲求治推尋前世,探觀治跡。漢孝文帝尚老子而天下富殖。漢孝武帝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難道非治道有弊,而因治世不同?……」
章越聽到這裡都不知說什麼,罪都在朕一人。
這還沒煤山呢,也沒有諸臣誤我。
大宋如今雖慘淡,但至少還可以折騰呢。
章越看著趙禎背影,略感滄桑,深覺得官家當到他這份上實在太不容易了。
策問至此,完全是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全是朕一人的過錯,痛心疾首至極。
……王政所由,形於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系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
周公《豳》詩說得是詩經豳風裡《破斧》一篇。
國風是百姓所作,與貴族所作的雅,記載國家大事頌不同,破斧稱讚了周公東征之事。
周公東征乃王業,但不出現在頌之中,而出現在百姓所作的國風之中。
至於宣王北伐,也是國家大事,不出現在頌之中,而是貴族所作的小雅之中。
……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眾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弘質之言,不宜兼於宰相?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
周朝唐朝都以宰相管理財政。
漢文帝問右丞相周勃,國家每年錢糧多少,審理案件多少?
周勃不知道,問左丞相陳平,陳平答曰,案件的事歸廷尉,財政的事歸內史,你問我幹啥。
漢文帝大怒,那朕要你這宰相干啥?
陳平說,宰相是輔佐天子的,安撫外夷,和睦百姓,使官員各司其職就好了。
漢文帝很是欣然。
唐武宗時李德裕為相大權獨攬,韋弘質上疏說宰相不合兼領錢穀。
李德裕大怒上疏反擊罵道『弘質賤人,豈得以非所宜言,上瀆明主』。
章越聽到這裡,知官家是在問相權,也就是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