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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零六章 心流

  歐陽發聽說章越一連二十數日都沒完稿,頓時有些急瘋了。

  這策論進卷又不是沒有進過。

  章越在鄉試省試前不是都呈向官員們投遞過進卷么?

  那時候雖沒有五十篇之數,但即便多寫幾篇,也用不了這麼多天的功夫啊。何況章越寫完后還要親自或僱人抄寫呢。

  歐陽發即不顧唐九,張恭二人的攔阻強行闖入。

  按說歐陽發這普通文人如何能從唐九,張恭二人面前闖關呢?純因唐九,張恭知道歐陽發是章越的好朋友故而放了一馬罷了。

  歐陽發闖進章越的家,本期待會看見章越羽扇綸巾的樣子,拿著扇子一搖告訴自己,我五十卷早已寫就矣。

  哪知道他看到的是蓬頭散發,幾日幾夜沒梳洗的章越。

  宋朝讀書人還是很推崇魏晉風流的,但卻不是這個樣子。如此忙得焦頭爛額的樣子,哪裡有堂堂狀元公的作派。

  「度之啊,度之你都要急死我了。」歐陽發沖至章越的書房對著他道了如此一句。

  哪知章越看了歐陽發一眼,卻沒有搭理,而是繼續埋首於案上寫自己的文章。

  歐陽發看了章越沒搭理自己,欲張口再言,卻見對方瞪了自己一眼,歐陽發一愣,當即把話吞進了肚子里。

  歐陽發轉念一想心道,章越這沒當狀元多少日子,這氣勢倒是見長了,不對啊,我是章越的兄長,怎麼還懼了對方。

  歐陽發還欲再言,但想起章越方才的眼神還是從對方的書房裡退了出去。

  章實正好端了飯菜來此,歐陽發對章實道:「章大郎君,度之這般幾日了?」

  章實道:「自回家第二日起就是這般。飲食也是上頓不接下頓,有時一日不吃一餐,有時一日能吃十幾頓飯,還有一日錯把墨當作飯食在嘴裡嚼了。」

  歐陽發嚇了一跳道:「還這般了?要不要請大夫看視。」

  章實道:「這倒是不必,說話還是有條理了,還吩咐我們辦事。」

  歐陽發確定章越無事後,重新走入書房,也不敢打攪,就坐在一旁看著。他心道,我就不信你能一直不吃不睡的寫文章,總還有停頓的時候吧。

  哪知歐陽發就這麼一坐,就真的坐到了晚上。

  歐陽發看著章越寫了一頁又一頁,筆下不停,有時翻閱書籍,但有時又是極順暢筆不加點地寫文,有時卻又卡住了,整個人繞室徘徊反覆。

  不過歐陽發都不曾從章越臉上看出太多的情緒波動,似乎他渾然魂游於天外,整個人都傾注在文章之中,沉浸入自己的天地之中。

  歐陽發從一開始的懷疑,至漸漸的佩服,最後真的是五體投地了。

  自己讀書時,若有這般用功專心,也不至於鄉試屢屢敗北了,一直遭到娘子的埋怨。

  歐陽發還不服氣地心想,你埋怨什麼,你吳家兩個兄弟不一樣也沒考中么?

  結果直到章越考中的那天……

  歐陽發徹底無詞了,雖說章越是他的朋友,但娘子臉上那股怨氣似乎一下子多了十倍。

  歐陽發這時候,總是用自己缺了些許的運氣或者是我如果有狀元這般用功勤奮,我也能得狀元之詞來安慰自己。

  但是歐陽發今日看了章越讀書用功,徹底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或者是再讀十輩子的書也是趕不上章越了。

  歐陽發想起父親當初將他抱在膝頭教讀詩書時,似有那麼一段喜歡過讀書,但如今卻已經難有當初了。

  歐陽發想著想著不由沉沉的睡去,結果睡到一半醒了時,發現身上不知何時披著一件衣裳。

  歐陽發暗道一聲慚愧,怎就睡著了呢?

  他睜開眼睛,卻見一盞明亮的高腳燈下,章越立在那,手腕懸於桌案上運筆如飛。

  這一刻他仍在燈火前全神貫注地寫著文章,書頁隨意地打開放在一旁。

  歐陽發不再說什麼,起身離開書房。

  正當歐陽發推門走出房外時,卻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道:「伯和兄十日後可到此取文。」

  「十日?豈非早就誤期?度之你可知你在作什麼?」

  歐陽發轉過身問道,卻見章越仍在案頭寫文甚至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更沒有回自己的話。

  「好吧,我問問爹爹。」歐陽發道了一句回府了。

  回府時歐陽發向歐陽修稟告。

  歐陽發道:「世上之人是在撰文,唯獨章度之是在匠文。」

  歐陽修聽了捏須不語。

  他想起自己當年寫醉翁亭記時也是如此。

  當時自己被貶至滁州十分失意,也是要寫一篇驚世之文,來重新博得朝野上下的主意。

  歐陽修寫了文章醉翁亭記后,將之張貼在牆上反覆修改了幾十遍。

  其實前文第一句並非是環滁皆山也。

  而是描寫了滁州景色幾百字,但最後歐陽修為了文章工整將所有描寫都砍掉,只留下了一句『環滁皆山也』,最終膾炙人口。

  醉翁亭記一出,頓時洛陽紙貴,官家也是看了此文後想起了歐陽修將他召回了朝中。

  這也是歐陽修一貫的風格,對一篇文章一定要反覆修改,一直到自己滿意后才發表。

  歐陽修聽說章越修自己的文章以至於不睡不吃不言,也是深感此子果真是有老夫當年的風範。

  歐陽修對歐陽發道:「雖說進卷之日將截止,但我可出面為章度之一人延期數日。」

  歐陽發聽了佩服,章越還有這般待遇么?

  歐陽發問道:「特意為了度之一人破此成例,可乎?」

  歐陽修笑了笑道:「他人不可,度之可!」

  歐陽修這麼說后,次日上疏官家,言七月制科大多考生已是準備妥當,給兩制大臣進卷完畢。如今獨章越一人因倉促赴考,一時難以成文,故而請天子推延時限。

  讓章越成文後,再決定製科考試舉人之資格。

  此疏一出,頓時士林嘩然。

  只聽說過考生等考試,還從沒聽說過考試等考生的。

  國家制舉大事,那是挑選卿相之才的,怎麼能挑選一個連臨機應變能力的考生呢?

  再說五十篇進卷很難嗎?我分分鐘鍾寫出來給你看。

  不過士林和考生們牢騷歸於牢騷,但也知道以章越如今新科狀元的身份,自也是那份資格底氣讓朝廷停科待考。

  最後官家也是發話了。

  『朝廷制科用人拔才,必先三考而後用,非常之才,可待。』

  隨著官家這一句話,一切反對的聲音也就平息。

  眾人再次佩服狀元果真就是狀元。

  如今眾人議論章越到底是寫何等五十篇文章,以至於到現在還不能交卷?

  今日章越的文章才學,是令不少人期待。

  不過也有嫉妒的人說,本朝第一個靠臉靠字得狀元的狀元有啥文章可期待的?

  話是這麼說,但看過章越文章的兩制以上大臣們絕不會這麼想。

  當然足不出戶,閉門寫文的章越,自是不知因為自己忘我寫卷之時,驚動了歐陽修上疏,還令官家特意為他推遲了報名時候,以至於引起一場如此大的士林議論。

  對於章越此刻而言,就是整個人忘我投入至寫文之中。

  以往自己的概念,學問都是模模糊糊的,似一道靈光在腦中偶爾閃現,但最後要化作筆尖或道出口時,這道靈光卻消失不見了。

  忘我探索之時,就是為了抓住這一閃而過的靈光。

  這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是一等玄之又玄的境界。

  章越自身投入其中,整個人都融入在其中。

  他以前看別人說過,如此忘我的體驗,可以用一個詞『心流』來概括。

  說是古往今來,能在某方面成就大事的人都要融入這樣的狀態。

  有人用過度學習來比喻心流,其實章越覺得也對,在心流這樣的狀態下,他一日所學勝過十日。

  就如同夢中那片天地般。

  可是夢中那片天地,是空間自己給你劃出一片空間,讓你安靜讀書。

  但心流則是不同,是自己隨時隨地地進入這樣一個忘我的狀態來,最後進行輸入和輸出。

  好比在圖書館,在火車站,即便在最喧鬧的環境下,自己無視環境仍如此忘我地學習。

  彷彿隔絕於外世,全力地專註於自我。

  如此體驗,於禪宗道家之中所說的『得道』也差不了多少。

  十日後的一大早歐陽發再度抵至章越府上時。

  卻見章越正在吃早飯,而桌案旁則放著一本書。

  歐陽發看見章越好整以暇的樣子,不由想到父親為他發聲的事,到底是什麼樣的文章令他要用這麼多功夫雕琢呢?

  歐陽發向章越問道:「度之,你的進卷呢?」

  章越手指了指書案邊的書道:「在此。」

  歐陽發吃了一驚,什麼時候章越竟將自己的五十卷文章居然裝訂成書呢?

  歐陽發拿起書一看,確實章越的進卷之文,但其中的文章,竟然不是章越親自抄寫或者請人代為抄寫,而是印刷好的。

  章越看歐陽發的臉色知道他想問什麼,於是就解釋道:「這些日子,我自己寫一頁,就請匠人用雕版刻一頁,昨日連夜就雕版印刷成書。」

  章越看了歐陽發一臉驚訝的表情,自己笑了笑。

  既是進卷,倒不如將這些卷子作一個文集出版,順便賺些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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