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九十七章 菊花落英否?
期集之會,雖說是粗茶淡飯,但眾進士們與宴的雅興沒有減少多少。
從年少發奮讀書,至如今功名有所成,馬上要走上仕途,這樣的心情非三兩句可以概括形容的。
每次期集,桌案之上酒樽常滿,座無虛席。
雖說章越這次期集辦得不能讓大多數人滿意,但好歹中進士的人,情商不會那麼低,當面說什麼。
不過期集時無法容納一百名進士同在院中。
眾人也是分開聊天,王陟臣作為官宦子弟,身旁也自聚集了五六個心腹人。
這日王陟臣喝多了,不免提及自己這一次出了五十貫期集之事,旁人聽了打抱不平。
「此番期集都是粗茶淡飯,竟還不如平日在家裡僕役吃食。知道的我中了進士來期集,不知道的還道我被流放了。希叔,你也是堂堂榜眼,為何不與章度之爭一爭,盡由著他胡來。」
王陟臣道:「他是今科狀元,期集都要聽他的。」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麼,希叔是不願仗著勢,欺負人家寒門出身,被人說是以大欺小。」
另一人介面道:「哪有這般的,這等寒庶出身中了狀元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定要給他些顏色好看。他不是自己貼錢么?我們去鼓搗著其他還未繳期集費的人不交錢。還一併與他言菜太素茶太淡,要豐盛著。咱們這麼一鬧,他必是掛不住。」
王陟臣沉著臉道:「說什麼呢,這還未釋褐呢,咱們就鬥起來,別忘了咱們是拜過黃甲的,日後需相互扶持。章度之是當今狀元,咱們以後仕途上要他提攜呢。」
幾名進士被王陟臣這麼一說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一人道:「說是狀元,但我不服氣。聽聞本來狀元定是王俊民,後來官家看了墨卷,見他寫的一筆好字,這才點了他。哼,憑字寫得好,國子監里的書學生哪個不是練字幾十年的?為何不點他們為狀元?」
殿試上章越的狀元卷與王魁的卷子曾拿出來比較,一篇勝在格局,一篇勝在文辭,故而喜好兩等不同文風的人,對誰是狀元自也是爭了一番。
不過王魁有舞弊傳聞,但章越也有官家純粹是看臉看字選狀元的消息。
不少進士還要再言,卻見王陟臣神色不善,也就不說話,一併找了借口去涼亭喝酒。
這時候一人未走,王陟臣見是劉敞之子劉奉世。
劉敞當年殿試時,本來是第一,結果王陟臣的堂兄王堯臣因自己是他內兄的緣故,為了避嫌故意將他名次降了一名,改作了第二。
王陟臣與劉奉世也有來往。劉奉世低聲道:「希叔兄,方才那些人都不足與謀。」
「怎麼說?」
「章度之雖是寒門出身,但卻是有幹才的,不僅文章好,而且也有手段。他是狀元兩年後回京任職,你四年也可代還,那時候你們不僅是同年,還要同朝共事,千萬不可交惡了。」
「至於其他人呢?不過是選人守選罷了,何時回京能不能回京還不知呢。故而這些人的話不聽也罷。」
王陟臣聽了點點頭道:「還是仲馮能為我打算,其實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你我相交多年,我也不避諱地與你道一句,我也不服章度之。」
劉奉先道:「希叔你可不是小氣的人,何故如此?」
王陟臣道:「你知道我堂兄當初要與我說親…如今淮東轉運使吳大漕,可是……我本欲顯達后再上門提親,哪知為章度之捷足先登。此恨我咽不下。」
劉奉先失笑道:「就是那日狀元御街贈花的女子吧。」
王陟臣聞言臉色頓時一沉,心尖隱隱刺痛了起來。
劉奉先道:「希叔,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希叔兄今時今日的地位,還怕不能再覓得一佳人么?希叔兄切記,合則兩利,斗則兩傷。」
「以你和章度之的前程而論,不亂樹敵,公卿可至啊。」
王陟臣聞言哈哈大笑道:「說的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說到底還是劉玄德看得透。」
說完王陟臣舉杯與劉奉先對飲一杯。
聽了劉奉先的話,王陟臣心底對章越的芥蒂少了些許,但也不是那麼容易釋懷。不過他也不願面上搞得太僵,似及第以來二人還沒有好好說過話,於是斟滿了一杯酒到章越的院來。
但見二十餘名進士,正與章越一併喝酒聊天。
眾人所聊的內容,也是當時士大夫們一個熱議的話題。
此事是王安石與歐陽修之間的爭論所引發。
最初是王安石寫了首詩:「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
說得是秋雨打在菊花上,花瓣散落滿地的景象。
歐陽修見之戲曰:「秋花不落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
說的是王安石你見識短淺了,菊花只枯不落都不知道。咱們讀書人作詩可不能張口就來啊。
王安石聞之笑對:「歐陽九不學之過也。豈不見《楚辭》雲『夕餐秋菊之落英』?」
王安石反駁說,歐陽修你沒有好好學習啊,屈原就曾說過,晚上以菊花的落英當飯吃,難道屈原也是騙人的不成?
王安石,歐陽修二人關係密切,二人是以調侃的語氣爭論的。
但王安石眾所周知是個不服輸的人,又舉出屈原的例子,使得這辯論稍稍多了些火藥味。
於是京中讀書人也就為了菊花落還是不落這個問題,展開了一場爭執,如今也帶到了期集之中來。
到底王安石,歐陽修二人誰說得是對的。
於是讀書人們不免皓首窮經,引經據典來證明菊花到底有無落英。
當即席上一名讀書人出聲道:「王公錯矣,王公錯矣,楚辭中這秋菊之落英,落意為初生,英則為葉解,故而落英二字乃初生之葉。」
「此言實為可笑,可笑,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落英繽紛也可以初生之葉繽紛解意否?」
但見一人故意笑著以王安石的語氣調侃道:「然也,這是五柳先生不學之過也。」
眾人都是莞爾。
王陟臣也是釋然,讀書人最喜歡在這樣的事上爭論,常常引經據典辯個不休。
於是他在旁坐了下來,看著兩旁士子摩拳擦掌,準備作持久之爭。
這時有一人問向上首的章越:「狀元公以為菊有無落英呢?」
聽到有人如此問章越,不免大家心思一動。章越其實是不好回答這問題的,殿試上眾所周知是王安石不顧眾人反對,一意要將章越拉下狀元,改由王魁得狀元。
至於歐陽修與章越的關係不用多說,人家出了一本詩集都將章越帶上,為他打響名氣。這樣的器重不亞於當初提攜蘇軾蘇轍啊。
所以問到這個問題,眾人猜想章越或許會引經據典地幫歐陽修來反駁王安石。
但見章越想了想道:「吾不知也。」
兩人都不得罪?
「狀元公莫非謙虛?」
章越搖頭道:「其實菊有無落英,不該問我,也不該問陶淵明,更不該問屈原,而是應問一栽菊之老農或是自己栽盆菊花看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章越此言一出,在場頓時一片嘩然。
有一人疑惑地道:「若自己栽一盆菊花,不是少了許多意趣么?」
另一人道:「是啊,不問聖賢而問老農可乎?」
章越道:「或許我的話有說的不明白之處。引經據典不是不好,終歸落於形而上學。」
此言一出,在場的進士們再度疑惑不解。
「聖賢也不是無所不知,我們讀書人也有很多人,皓首窮經而不知農事。」
一人言道:「那麼我們爭這菊之落英,豈非無意?」
章越笑道:「話不可這麼說。能知農事者,自有農事者知之,好比寫傷寒雜病論,水經注的作者一般。天下必有學這門學問者,再以學問書之,這叫術業有專攻。」
「好比菊花是歸於草木,找一個通草木之學的人來請教。若沒有這樣的通才,那麼請一個專門通曉菊花的人來請教,這不是比去問陶淵明,屈原更好么?若是有這樣的人才,我們請他寫一本關於菊花的書來,以後天下的讀書人要問菊花落英不落英就看他的書好了。」
章越說完,眾進士都是釋然了。
至於王陟臣則更是佩服,這場菊花落英之爭,他也有聽聞,但答得最好的,他覺得當屬於章越。
此人是卿相之才,幸虧方才聽了劉奉世的一席話。
於是王陟臣端起酒盞起身走到章越桌案前笑道:「狀元公此言極好,在下敬你。」
章越見王陟臣舉盞也是有些意外,亦是起身舉杯。
之後二人找了個地方深談了一番,倒是消解了不少的誤會。
而眼見王陟臣主動向章越敬酒,又是一番深談,這修好之意也是再明顯不過了,之前眾人都以為二人有些芥蒂,如今看來不知章越用了什麼辦法倒是折服了這王陟臣。或者是王陟臣自己想通了什麼。
同年之間,都深知以後還有更殘酷的官場要應對,故而近一個月的期集倒是沒有起太大的波瀾。
之後天子定下聞喜宴之期,聞喜宴后吏部將注授新進士官職,然後這些同年們就各奔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