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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六十九章 科舉與寒士

  自下過雨春雨後,王珪料定天子趙禎的心情已經好了許多,故而選在此時來見駕。

  這也是王珪侍駕多年的經驗,挑一個天子心情舒暢時面聖。

  而且王珪還非常知分寸,省試之後這兩日,一直有省試及第的士子前來拜會,想要感激對方的『錄取』之恩。

  不過王珪一概回絕並言,國家懸科取士,為官擇人……自己也只是稟公衡文,絕沒有恩出私門之意。

  王珪此舉也是宋太祖趙匡胤定下的規矩。

  士子不許稱貢舉官為恩門,師門,自己不許自稱門生,一改唐朝開科舉以來的陋習。因為省試是天子的恩典,同時宋朝還確立的皇帝主試的殿試製度,故而從此以後進士都自稱天子門生。

  用宋太祖的話來說,昔者科名多為勢家所取。朕親臨試,盡革其弊。

  究其原因,還是士庶之別,宋朝打擊隋唐以來的門閥政治,用人之柄操之於上,實現了從寒門中取才。

  王珪這一點上,分寸把握得極好,省試之後,拒絕一切考生拜訪,將取士之權盡歸於天子。王珪還張貼了一張告示在府門前,將謝絕及第考生私謁的事廣而告之。

  做好這兩點后,王珪這才帶著省試榜單的副文上稟天子。

  如今殿上四面開軒,帘子都是打起,任憑一些風雨吹入了殿來。

  至於天子趙禎穿著一身淡黃色的素凈袍子,正於殿中書畫。

  天子是心情好時書畫,心情不好時也書畫,這是他排解情緒的方法。

  王珪見天子裝飾,知道天子生性儉樸,不喜歡奢侈,一件衣裳常穿得十分破舊了,仍穿在身上。

  如他這身素凈袍子,已是他數年見駕之中第三次看到了。

  此外趙禎時常處理政務至深夜,有一次很想喝羊肉湯,但餓了一夜就是沒說。曹皇後知道了就問為什麼不吩咐御廚置辦。趙禎說他今晚喝了羊肉湯,御廚就會夜夜置辦,一年下來要宰殺數百隻羊,自己如何忍心,如何捨得。

  有次趙禎重病,王珪等隨宰相文彥博等人頻繁入宮侍駕,卻見天子所居一切御幄,裀褥皆質素暗弊,很久都沒有換新的。

  趙禎時常告誡宰相,這些都是民脂民膏,朕不敢輕費啊。

  伴駕多年,王珪見天子如此儉樸有些感動,但他隨即正色道:「臣等向陛下覆命。」

  趙禎頭也不抬道:「王學士,你看這場春雨如何?」

  王珪朝外看了一眼道:「回稟陛下,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王學士說這是一場好雨,朕亦認同,」趙禎筆下不停又對范鎮道:「范學士,聽聞你為同知貢舉后,令自己的侄孫不可赴試,要如此避嫌么?」

  范鎮道:「老臣為陛下所託,出任同知貢舉,自是不敢徇私枉法。我這侄孫讓他遲個幾年再考也是無妨,朝廷貢舉才是大計。」

  「若朕沒有記錯,你的侄孫是叫范祖禹吧!」

  「回稟陛下,正是。」

  趙禎道:「這可難辦了,若朕還要用你為下一科貢舉,難道讓你侄孫再等一科么?」

  范鎮堅決地道:「再等就再等吧。」

  聞范鎮此言,王珪不由看了對方一眼。

  趙禎最後勾勒數筆,然後擱在一旁,對范鎮言道:「朕信得過卿家的公忠,也想朝廷多幾個似卿般的忠臣,下一科讓他來吧!」

  「老臣領旨,謝過陛下恩典。」范鎮動容言道。

  說話間王珪捧過省試榜單,由趙禎身旁兩名內侍展開呈現在天子面前。

  天子走到榜單面前看了一遍,然後言道:「都是一時名士,實至名歸,幾位卿家,這一科給朕取了不少賢良,日後都是本朝之棟樑啊!」

  有了天子這句話,三名考官都是大喜。

  王珪言道:「陛下苛求賢才之心,為天所感知,故而此番省試可謂千人兢進,萬頭躦動,天下賢良爭相從四面而來欲報效陛下,這非臣等之功,實乃儌天之幸。」

  趙禎又與幾位大臣細問省試詳則。宋朝歷代皇帝對於取士都非常上心,趙禎更是如此,這是祖宗之法,將用人權柄操之手,同時革除勢家掌握用人之權的弊端。

  問了一番后,趙禎笑了笑,看似不經意地問道:「朕聽外廷說有個士子卷上飛了一群蝴蝶,逗留不去,反覆落其名上,此事可是真的?」

  王珪心道,這莫非不是天子你刻意為之么?

  王珪道:「回稟陛下,確有此事,這乃我們幾位考官親眼所見。」

  趙禎問道:「是哪一人得群蝶所顧?」

  王珪道:「回稟陛下,是此番省試第二章越。」

  王珪之前點章越為省試第二。是他有意為之的。

  若自己點了第一,如何對得起天子那花蜜糊名呢?故而他自己必須將此番權利留給天子。

  但如今聽來,似天子湊巧為之,而不是故意的。

  王珪心道,自己誤會了天子的意思不成?

  王珪決定如實道:「之前范學士要將此卷置為落卷,但王中丞卻力主置為頭名。」

  「為何有此爭議?」

  范鎮出面講述了章越策論直言情由,趙禎道:「君子言不出位,范學士倒是言之在理。」

  王疇道:「陛下,這章越就是之前成三字詩的讀書人,之後兩度推辭出身,依臣看來,此子年輕氣盛,不免所言迂直,但也是念其針砭時弊之心,若各個奉行言不出位,朝堂上如何聽得真話?」

  趙禎道:「朕記得他那份辭疏,草民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

  「他三字詩以及文章,朕還記得,此人是有文才且知恩的。當初朕要賜他一個出身,如今看來是屈就了,他真乃郇公族人么?怎麼家貧至此。」

  王疇道:「回稟陛下,這章越雖出自浦城章氏,乃章文簡公同族,不過卻是出自疏族,少年時家貧讀書難以為繼,故曾替人傭書為生,是真正的寒門子弟。」

  王疇想到科舉的目的在於選拔寒士,打破從隋唐至五代時門閥之壟斷。

  不過這寒門範圍稍稍有點寬,比如王安石,歐陽修這樣父親當官的也算是寒門。

  而章越如此則更貨真價實些。

  更不用說那首辭同三傳出身疏,天子看來很是喜歡,否則也不會隨口誦出。

  王珪道:「不僅是章越,這一次省試前三,江衍與王魁,以及第十黃履具是出身寒門。」

  譬如宋朝的狀元,默認都是授予寒門子弟的,故而有『不取官人子弟』之說。那麼殿試的狀元其實多半在這省試前三名之間了。

  范鎮突道:「王學士可知,這章越娶親否?」

  王珪稍一猶豫,尚未答覆。

  趙禎笑道:「哦,朕看家狀,此子不過十七歲,這麼早就定親了,不知何人如此有眼光?」

  范鎮回稟道:「回稟陛下,若老臣打聽的沒錯,章越與現任淮東轉運使吳充早已定有婚約了。」

  王珪,王疇不約而同地看了范鎮一眼。

  「是吳充啊。」趙禎聞言略有所思。

  范鎮則道了一句:「陛下,所謂寒士也非真寒士。」

  王疇則道:「省試第三名王魁,范學士原意屬為第一,但他與昭文相公之侄孫女定親,如此也不可稱為寒士?」

  范鎮作色慾言,趙禎笑道:「王學士如何看?」

  王珪道:「回稟陛下,當初富相未及第時,不也被時相晏元獻公賞識作了女婿,這古往今來都不缺伯樂啊。」

  趙禎點點頭道:「朕看省試之文章,章越,王魁,江衍這三人皆高於他人一籌。說來富卿,吳卿識人於寒微,嫁之以女,朕還佩服她們選女婿的眼光呢。至少朕是倒是遠遠不如他們的。」

  王珪見趙禎突而黯然,都知道他是想起了他最鍾愛的福康帝姬。

  福康帝姬陪伴宋仁宗最久,是他最鍾愛的女兒。因為宋仁宗一直對生母愧疚,故而對娘家人一直很好。後來將福康帝姬被天子做主許配給了生母的親弟弟李用和的第六子。

  不過二人婚後卻極為不和,嘉祐五年時,福康公主突然夜奔回宮,向宋仁宗哭訴駙馬對他如何如何不好。

  不過夜啟宮門之事,遭到了司馬光,王陶等諫官的嚴厲批評。

  宋仁宗迫於言官的壓力,不僅不能替女兒出頭,對駙馬進行處罰,而是責罰了福康公主,將她身邊人盡數遣散。

  福康公主大受刺激,數度自盡不成。宋仁宗知道后傷心欲絕,此事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王珪三人不敢再言,卻見宋仁宗已是緩了過來道:「兩位卿家取士皆秉持公心,朕是知悉的,你們不必再爭了。」

  范鎮,王疇聞言皆是為御前爭執表示失儀,然後三人退出殿外。

  王珪辭別天子后,即去了歐陽修府上。

  省試放榜后兩日。

  章實讓章丘去找章越,卻得知對方並不在太學中,也沒有與太學里的同窗去喝酒交遊。

  甚至同窗們也不知章越到底去了哪裡。

  原來章越這兩日哪也沒去,而是住在太學附近,當初吳家給他安排的宅子里。

  章越省試及第前,去這宅子的次數可謂屈指可數。

  但及第之後,章越卻哪也沒去,甚至推卻了同窗們之間的應酬,與黃履一併在此宅里安心備考殿試。

  殿試是定二月二十七日。

  在這之前,還有二十餘日的功夫。

  自嘉祐二年殿試不作罷落以來,不少進士考生都對殿試不以為然。

  沒錯,殿試是一般不作罷落,但若考生真要作死,那也是攔不住,好比在卷子里辱罵皇帝,誰也救不了你,肯定作退落處理。

  還有一等就是第五等。

  眾所周知,殿試后所有考生還分為五等。

  第一二等,授予及第。第三等授予出身。第四五等授予同出身。

  不過殿試不作罷落後,改為第一二等為及第,第三四等出身,第五等則同出身。

  其中第五等還有文章寫得實在太差,出了大紕漏,比如不小心寫了皇帝名諱等等,還是會作罷落的。

  不過這樣可能性,對於考過解試省試的讀書人而言還是太小了。

  因此不少考生都覺得已是將進士功名收入囊中了,這幾日在外通宵達旦地遊玩,出入於青樓之間。

  十年寒窗都是壓抑壞了,如今放鬆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章越與黃履卻閉門不出,在此處讀書。

  游嬉什麼都可以,現在離殿試只有二十多天,十年寒窗都過來,還在乎這幾天么?這一次再努力一把,也算是為自己讀書生涯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至於當了官后,如果不是那麼有追求,章越想是可以放飛自我的。

  以宋朝官員的高俸祿,章越完全可以體驗到什麼是財富自由。對於一個畢業后整天996的小民來說,談情懷和理想,是不是在作夢?

  可惜章越是穿越者,穿越者之痛就是你會知道這個民族幾十年後會遇到什麼,公元多少年是靖康來著?

  章越雖藏身讀書,但禮數卻絲毫不缺,他讓唐九給章衡,陳襄,歐陽修等人都帶了信,言自己正備考殿試,等殿試之後就登門拜訪,感激這麼多年的栽培之恩。

  還有王安國王安禮兄弟,盧直講,曾鞏,蘇洵,韓忠彥,文及甫等等也一一去了信。

  這麼多人要章越一一拜會實在是分身乏術,只好來個簡訊群發了。

  陳襄,歐陽修,章衡都是很大度地回了信,並傳授了一番自己殿試的經驗。

  期間唐九代章越回家了一趟后,章越得知自那日自己被榜下捉婿后,自家被汴京的媒婆幾乎踏破了門檻。

  章越聞之消息也是感慨,此刻心情可以用兩句詩概括。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這句好理解。

  還有一句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萬千花叢之中,我只取牡丹一朵,至於其他花朵既是不取,有何必流連再三。

  人常常對大事警惕再三,不會犯錯誤,卻往往卻在小事上馬失前蹄。

  之前吳家對章越禮敬有加,如今自己得了勢,即便自己沒有悔婚的打算,但若因許多達官貴人上門提親而沾沾自喜,一時掂不清自己的分量,而在此時稍顯猶豫,露出待價而沽或藉此打壓妻家的心態,都是對人的不尊重,讓吳家從此將自己給看輕了,不僅辜負了吳充對自己的賞識,更對不住十七娘對己的愛慕。

  章越此心早已是定下,這時候自己讓吳家安心,也是免除後顧之憂,方能全力以赴準備殿試。

  章越與黃履住到這裡就是提早給吳家一個交代,讓他們安心,如今更是托給兄長,二姨商量上門提親的事。

  章越拿定上門提親的主意,而自己則當了甩手掌柜。

  不是自己不上心,而是如今沒什麼比準備二十多日後的殿試還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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