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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九章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窗戶外是凜冽北風,汴京的歲末,實在是天寒地凍。

  雖說室內仍生著暖和的薪炭,章越落筆的一刻時,又想起自己讀書的經歷,不由有些融入。

  當年家貧自己只能去鄉塾讀書,因無從買書,郭學究需大老遠將書借來給他背熟后再還回去。

  之後章越又入章氏族學與郭師兄一起在章望之的書樓抄書,章越是利用抄書之餘時寫一篇默一遍,最後全部記在腦中。

  那時候也是如此,書樓牆薄,室內又不許點爐火,以至於抄書抄得久了硯冰難化,手指凍僵。

  身旁除了郭師兄外,自己孤身向學無人扶持。

  ……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章越活動了活動指節繼續寫下。

  ……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年稍長,益慕聖賢之道,又患無碩師、名人與游,嘗趨百裡外,從鄉族之先達執經叩問……

  ……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幸先達可憐余愚鈍非籍,不計束脩之微薄,傾囊所授……

  先達自是老師章友直了,之後即是得他准許在族學旁聽的日子了,因他不是族學學生,故而都要等到他人問完了,自己最後一個方可請教。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

  章越與郭林從烏溪,寒暑不綴地趕往族學抄書,有時路經山勢陡峭,又遇大風大雪之時,那等艱辛實是令人難以忘記。

  ……同捨生皆被綺綉,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寫到這裡,章越將筆一擱停頓半響,過去的事情仍是歷歷在目。隨即又怕斷了思路,重新將目光落於紙上。

  上面都是說章越以往的難處,如今筆鋒一轉,他寫到如今的境遇。

  蓋余之勤且艱若此,今雖年少,未有所成,猶幸預國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

  今草民學於太學,朝廷日有廩稍之供,天子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

  章越嘆我如今在太學求學,有衣食公給,之前天子還賜我一件冬衣,使我沒有凍餓之患,故而安心坐在太學里讀書。從此不必在跋山涉去請教別人,在太學里就有直講等為師,從不必擔心問了不告你,求了別人別人不答應你,要看什麼書就有什麼書,不必再向別人借書來抄了。

  章越這說得就是范仲淹慶曆興學的德政了,給太學生提供衣食住宿,還提供老師教學。

  章越如今能在太學中學習一切都要歸功於……仁宗皇帝!順帶還稱讚了咱們太學的老師,十分的敬職敬業。

  官家給我們太學生提供如此好的讀書環境,否則寒門子弟哪有出頭的機會。但同三傳出身的賞賜太過於厚重,超過我如今應得的,所以不敢接受。

  這一篇的辭疏可謂富含誠意,章越寫完后,天已是大亮,北風已停。

  晨鼓雖響,但離吃早飯還有片刻,能睡個回籠覺。

  章越看了一眼床榻,還是先將墨跡吹乾,即將此文拿在手上前往講廬。

  講廬里的劉直講剛剛睡醒已在坐定正在誦詩,見章越叩門入內言明來意。

  劉直講點了點頭道:「甚好,這天子辭疏措辭必先慎重再三,你讓我先過目,也是應有之意……」

  劉直講舉文讀了片刻……

  劉直講初時神情尚是不經意,但讀之後卻略有動容,復看了章越一眼道:「未料到三郎有這番故事,非有切身之經歷不足以道此文也,吾實感同身受,想起當年讀書的日子來。」

  劉直講微微閉目,似也想起了風雪天里埋頭苦讀的一幕,目泛淚光。

  章越一愣心道,我這不就是辭疏么?我此疏重點不在於此,而是辭啊……

  卻見劉直講又讀了一遍嘆道:「子曰,君子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三郎,你著實令我刮目相看啊!經歷如此艱辛,仍能從閩中至太學求學,一路走來……難怪在你身上我總看見那份勃勃之生氣。」

  章越一愣即道:「此言不敢當,當年之經歷……學生當時也並覺得多苦,寒微之時,學生遇到了師長們與師兄們對我都極好,再說如此日子不到一年罷了,入了縣學就好了。」

  章越想著過去的經歷,確實雖說苦過,累過,但也是自己最懷念的日子,故而真正艱難倒也談不上。只是是這樣一段難忘的日子,值得自己銘記下來。

  就好像當初讀到《老山界》這篇文章一樣。

  想到這裡章越笑道:「不過直講,至至今日學生仍是相信一句話,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此話我真是第一次聽說,」劉直講欣然道:「吾聞此甚慰也,你回去吧,我替你直呈天子就是。」

  章越躬身稱謝。

  劉直講看著章越離去的背影道了句:「這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說到這裡,劉直講讀手中之文不由再三道好文。

  劉直講略想了想,於是立即拿著章越這份原稿直派人遞送至他仕途上的恩人,舉他為國子監直講的韓琦。

  韓琦正在府上與兩位同僚喝茶,一名是翰林學士王珪,另一名則是樞密使曾公亮兒子曾孝寬。

  宋朝是兩府三司制。

  行政歸中書省,軍政歸樞密省,財政歸於三司,互不統屬,相互制約。

  三司長官被稱為計相,至於樞密長官則稱樞相。

  劉直講給韓琦遞上文章時,韓琦看了章越的名字后將文章迅速看了一遍,不動聲色地遞給王珪道:「好文章當然要由翰林學士來點校。」

  王珪接來文章來先掃了一眼心道,不過文章作得如何,就是這字也是當世一流,可再三品味了。

  但他不明白此人與韓琦關係如何,不好貿然在他面前褒貶。

  於是王珪繼續讀了下去,但見神情變得有些微妙。

  「禹玉,以為如何?」

  韓琦說話的氣勢很足,王珪放下文章恭敬地道:「讀此文時,我不由想起了當初舒州讀書時之事。那年舒州天極冷,入冬時炭火柴薪不夠取暖,還要給下人做飯。」

  「為了省炭火,我對每日用了多少炭火柴薪是錙銖必較。那時我常在爐子旁再放一壺子燒熱水,每當水燒熱了,我即喝乾隨即再添,如此方挨過了那年寒冬。」

  「時至今日,我猶記得晚上尤喜喝熱水,哈哈!說來讓諸位見笑了,但我讀此文時,不由想起就是當年的讀書時細碎之事!我雖不如此子家貧,但是求學時那等辛酸倒是一般無二。」

  一旁眾人也是動容,沒料到如今的翰林學士,當初也有這樣讀書的經歷。

  韓琦撫須道:「我也是深有同感。」

  韓琦心道,這是一篇好文,但最要緊卻不是前半文章,而是後半的。當然前提是可以打動人。

  王珪得到韓琦的肯定后,目光看到了文章抬頭部分不由道:「章度之,這莫非就是之前授同三傳出身的士子,原來他是寒門出身啊。」

  曾孝寬恍然道:「我也聽過此人,那段攻心聯,我爹爹反覆稱讚數次,還親手寫下來掛在了書房裡。」

  樞密使曾公亮對那攻心聯也如此欣賞?

  不談這篇文章,即便是曾公亮對攻心聯的態度,也足夠此子名動汴京了。

  眾人聽到這裡感嘆這章度之怕是要乘時而起了。

  王珪笑道:「我倒覺得攻心聯不如此文啊,尤其這句『余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吾甚喜之。」

  眾人聽王珪這麼說,也是深有同感。

  劉直講道:「此辭疏是寫給陛下的,我初時還擔心要不要修改些許,畢竟這已是章度之第二次辭去陛下授官了。」

  韓琦道:「還是要呈的。我看如此就很好,不必修了。」

  王珪忽道:「聽聞這章度之不過十五六歲可是真的?」

  劉直講道:「回稟翰林學士,確實如此。」

  「這般年紀輕輕,不知婚配否?」

  王珪這邊剛開口,那邊曾孝寬也已是同聲問道。

  二人這一刻倒是如此心有靈犀。

  王珪,曾孝寬二人對視一眼。王珪寬和地一笑道:「好巧。」

  曾孝寬也是謙和地笑道:「與學士同問,同問。」

  韓琦心知王珪有個孫女未適,曾孝寬也有個女兒待字閨中,二人同問之意這到底是何意?

  劉直講道:「這章度之是否婚配,我倒是不知,但看他平日除了喜晝寢外,可稱上勤學,不像是有家室的。也從未聽說他在家鄉已有婚約。」

  王珪,曾孝寬聞言皆略有所思。

  韓琦輕咳一聲道:「準不準辭,還是陛下說得算,改日我親自面奏官家好了。」

  ps:感謝書友tz馬克沁的經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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