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章 楊氏
章越猛然看見楊氏,不由心底頓湧起羞愧之意。
這倒不是別的,他之前答允楊氏進京之後,一定先去拜見她。結果章越來京一年多也沒去她門上過,也不是全然沒去,之前被章俞叫去章府說了那一通話,章越一惱之下索性連楊氏也不見了。
眼下章越見了楊氏,難免心底有所愧疚。
楊氏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然後沉著臉問道:「三哥兒,你來此地作甚?」
楊氏看了對方神色,臉上有些驚慌之色,似醜事被人揭穿后的惶恐,之前心底本有三分懷疑,如今確信了七成。
楊氏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寒家子弟比之士族子弟先天上本就處處不如,若不付多些艱辛,哪得與他們一般?
「二姨,我來此買……買房啊!」章越回答道。
「買房?」楊氏一頓,疑惑反問。
難不成……包養外室不說,還給外室買房?
錢財有如此用的?以後正室知道還不得落個大芥蒂啊?
原來如此,此子為何連吳家那麼好的親事都看不上?原來與外室早就如此情深意重了,糊塗,實在糊塗啊!
楊氏臉色極是難看,她本以為章越不過是一時貪歡,沉迷於美色,但若連給外室買房之事都為之,可見對此女子情深意重,強行拆散反而……
楊氏沒有發作打算先靜觀其變。
一旁中年婦人聽了章越與楊氏的言語,笑道:「原來你們是親戚啊,既是來了,都進來看看吧!咱們這房子就是好。」
楊氏聞言道:「也好,且容我一併看看。」
徐媽媽及章府下人都吃了一驚,方才楊氏還是一副大怒之狀,如今為何一下子就和風細雨,主母真是深不可測啊。
楊氏不用章越言語即走進門,但見此院甚是狹促,故意道:「此等地方,怎能住人?」
章越聽了一愣。
中年婦人懾於楊氏的貴氣,也是不敢言語,只是乾笑了兩聲。
楊氏入內之後轉了一圈,雖是覺得屋子破舊,且又是偏僻之地,但也知道汴京這一間屋舍價值幾何。
有道是『重城之中,雙闕之下,尺地寸土,與金同價』,不少朝廷大臣在京十幾年也不一定能買下此屋。
楊氏心底疑惑,此子到底有什麼手段,進京不過年許,竟可買得如此屋子。
這錢財到底什麼來路?
楊氏見屋子確實並無他人,而院中掛著幾件衣裳,莫約是那婦人所穿,臉色好看了些許,然後向章越詢道:「此屋值幾何?」
章越還未說話,中年婦人道:「之前取問親鄰賬本上是一千一百貫,如今這位小哥已是繳了定錢。」
楊氏道:「你這屋子不合格局,我方才看了房梁,只怕還得大修一番才可住人。再說這巷口七拐八繞,離大街還遠著。」
中年婦人不敢言語。
楊氏向章越問道:「可有信得過的庄宅牙人?」
章越道:「已托朋友尋了,還在等消息。」
楊氏道:「此事怎也不來稟我?你那邊推了。徐媽媽,你命人速讓王牙人來此一趟。」
徐媽媽有片刻猶豫,楊氏看了章越一眼道:「我本欲給你尋個好宅院,但你已與人講妥,就不要失了信約。」
中年婦人臉上大喜。
「至於房牙的事,二姨給你作主了。」
章越聽楊氏這番口吻,立即求生欲滿滿地道:「小侄聽二姨吩咐就是。」
楊氏點點頭道:「隨我來!」
楊氏與章越來到巷口的茶坊坐下。
這小茶坊平日接待的都是布衣百姓,突見門外的馬車,以及眾人隨行的僕從,立即上來殷勤招呼。
章越見楊氏身旁徐媽媽將二人的茶盅燙了三遍。
徐媽媽見章越的目光忙向他慈和地一笑道:「三郎眉宇間與娘親真像。」
楊氏心情大好地道:「不錯,他們哥兒倆相貌都隨大姐。」
徐媽媽笑道:「就是就是。」
徐媽媽說到這裡,看楊氏目光轉而傷感,知她想起了亡姐,連忙止了言語。
茶沏好。
楊氏道:「三哥兒,為何突想買房?」
章越道:「就是……就是在汴京……」
楊氏道:「與二姨還有什麼隱瞞的?」
章越道:「我是想一人在汴京甚是寂寞,故而想接哥哥嫂嫂來京居住,故先買了此宅。」
「那這一千兩百貫的錢從何而來?」
章越道:「小侄在外有個鋪子每月可入些錢財,另之前還托朋友看得起,畫了一樣圖紙得了千貫。」
楊氏問道:「什麼圖紙可得千貫?」
章越大致講了一遍,然後又道:「小侄湊巧從古書上得來,也不知成與不成,哪知對方看了一意要買下。」
楊氏聞言不由將信將疑,一張圖紙值一千貫,哪怕大宋最好的工匠不能如此吧。
真是那商賈傻,還是三郎確有這本事?
哪怕再不相信,楊氏都不會當面點破或追問,而是道:「你既入了太學,即當一心一意讀書,日後中了進士,豈不更勝於你在汴京白得十間屋子?」
「大丈夫立身在世,為錢財謀之終落了下成,當以光宗耀祖,封妻蔭子為先?」
章越垂首道:「二姨說得是。小侄以後一定安心於舉業,不敢再為這些旁枝末節之事。」
楊氏臉色稍霽。
這徐媽媽道:「王牙人來了。」
對方見了楊氏立即行禮道:「啟稟夫人,方才來時我已仔細聽過,此事包在小人身上,夫人將心放在肚裡,上上下下小人定給小郎君辦得熨貼。」
「只是熨貼?」楊氏道。
王牙人笑道:「小人明白,當年要不是夫人的大恩,還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呢。咱們汴京牙人的牙錢,依著規矩是成三破二,這三給你去了,二也給你去了。要不是小人一家老小還指著小人吃飯,不然連衙門裡保費也給夫人貼了。」
章越不由瞠目結舌。他本為這百分之五的牙錢心疼不已,哪知只是楊氏一句話的功夫。
楊氏淡淡地道:「就如此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王牙人笑著道:「小郎君,三日後小人在縣衙恭候你大駕。」
章越起身行禮道:「有勞了。」
「小郎君折煞我了,不敢當。小人不收牙錢壞行規的事,還請小郎君替小人周詳則個。」
王牙人滿臉是笑向楊氏,章越行禮后這才離去了。
楊氏放下茶盅問道:「一千一百貫,有無短得?」
「不短。」
章越本打算借錢的,如今省卻了牙錢,倒是不必了。
楊氏道:「那就好,你這屋子我看甚舊,需修葺才成。你不著急搬吧?」
章越道:「小侄住在太學,本打算得了房僦居他人,入些痴錢供平日開銷。」
楊氏點頭道:「這就好,二姨還道你,你買房是為了金屋藏嬌。」
「金屋藏嬌?」章越愕然。
楊氏道:「就是養外室。」
章越連忙道:「二姨,你可誤會了我,三郎再如何膽大,也不敢不告之長輩,私自在外……在外……」
章越心道,老子上下兩輩子,都還是寶貴童男之身呢,怎可如此辱人清白,可難過了。
看章越有些委屈的樣子,楊氏一直存在的疑惑煙消雲散了,一旁的徐媽媽更是忍俊不禁。
楊氏笑道:「莫非三郎入太學以來,就沒女子看中么?」
章越心道,那是必須的啊,但面上卻道:「三郎一心只讀聖賢書,雙耳不聞窗外事……」
楊氏一哂道:「這些話你就不必與我說了,我聽聞西京轉運使吳大漕曾兩度邀你過府?」
章越一愣道:「二姨你連這都知道。」
楊氏道:「你至汴京年余,不曾來見我,難就不許我托旁人打聽你消息么?」
「這……是三郎不是。」章越言道。
「堂叔之前瞞著我找你,怕是說了些不中聽的話,這才令你不願來尋我吧,此事我也不怪你。」
楊氏頓了頓道:「我來,只問你一句,若吳大漕相中你,有意讓你為婿,你意下如何?」
「二姨,這不知從何說起,吳大漕確實讓我過府一趟,但從未提及婚事。不知二姨從何處誤聽來?」
楊氏道:「吳大漕擇婿哪有放在明面上言之的。但你與吳家非親非故能往兩趟,可知有兩三成吳家是看上了你。」
兩三成?機會這麼大么?
章越如是想著,突然心底一凜問道:「二姨今日專程為此事而來?」
「正是,」楊氏承認道:「我不瞞你,前些日子,吳大漕派書信與問你堂叔與惇哥兒仕途是否有無要借重之處,你堂叔賦閑在家,一直不得好差遣。至於惇哥兒,自己是有主意的人,我們也不敢為他做主。
「我楊家與吳家雖有姻親,但平日少走動,已是淡了許多,不明不白上門的好處的,你堂叔已是推了。以吳家今時今日之地位,等閑還真攀不上,但二姨還不至於不要臉到拿你婚事,來討要吳家什麼好處。」
章越暗道一聲慚愧。
「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章越道:「二姨,小侄還未想到婚配之事,小侄心覺吳家還不至於看上。吳家是何等門第,小侄又是什麼出身。吳大漕之女多少人求娶也不得,還不至於將女下嫁吧,小侄如實道出,也免得二姨空歡喜一場。」
一旁徐媽媽道:「三郎君,老奴這裡斗膽要說一句,吳大漕要嫁女,如何挑女婿是他的事。三郎在心底又何必替他作主呢?」
「老奴看來三郎君十四歲入了太學,又是如此品行端正,哪怕家裡沒人為官,但也是多少女兒家想嫁的如意郎君,三郎君,實不該如此看輕自己。老奴說得是心底話,如有不對的地方,還望三郎君見諒才是。」
章越被徐媽媽這麼一說,頓時沒了脾氣。
楊氏言道:「徐媽媽哪有不對,說得好才是。三哥兒之前還覺得你有些曉事,如今則以為不然。」
「那吳大漕是何人?他十七歲中進士,宦海浮沉二十年,貴為封疆之臣。他能到此尊位,論識人看人,必有他的過人之處。朝廷都肯信他用他為西京轉運使,牧一路之民,難不成他還信不過他,要教他如何挑女婿么?」
「小侄不敢,但正如二姨所言,吳大漕如此大員,即便挑女婿,必是他的用意所在。小侄不明白……」
楊氏道:「吳家的姑娘我見過,人家雖有幾分傲氣,但也是知書達理,端莊大方,絕非是那等借妻家的權勢跋扈,臨於夫家之上的女子。何況……」
楊氏本想道人家還有國色,但想了想還是不說。
見章越不說話,楊氏道:「難不成你還道吳家圖你什麼?你看看不妨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吳家好圖的?」
章越心道,圖什麼?當然圖我面目姣好耳。
楊氏道:「三哥兒,二姨推心置腹與你說一句,你莫要覺得二姨是勸你貪圖吳家的榮華富貴。」
「當然富貴這也是其一爾,但最重要是娶妻要看妻家。吳大漕為官二十年,官風政聲都有不差,並屢屢直言進諫,平日交往的都是歐陽永叔,司馬君實,王介甫如此正直的大臣。他擔心為他的女婿,他日會連累你的官聲么?」
章越記得,之前張貴妃死,其喪事規模逾越了貴妃之禮。判太常寺的王洙讓屬吏用印紙來發布文書,不讓其同僚知道。結果吳充知道了,下移文於開封府懲治王洙屬吏之罪。
宋仁宗知道后大怒將吳充貶至高郵軍。
但是吳充日後是舊黨啊,還與文彥博,司馬光他們交好。這才是自己猶豫的地方。
「至於正室吳大娘子,也是能明理之人。吳家姑娘雖是庶出,但待之甚厚,絲毫不遜於幾位嫡出的姐姐。能厚待庶出,幾個持家的大娘子能為之,這點連二姨也遠遠自嘆不如。更要緊是吳家那姑娘,你若信得過二姨眼光,她日後定是你的良配。這樣好女子,是求也求不得的,錯過了,日後是要追悔莫及的。」
章越聽了楊氏這番話后,也不敢將那中進士再考慮婚事的話道出。
章越道:「二姨所言即是,是三郎見識短淺了。」
楊氏道:「你若是擔心錢財,大可不必,你婚事一切花銷,二姨都可替你張羅,絕不會讓你在人面前抬不起頭。」
「但若是你自己仍是覺得般配不了,就當二姨方才的話都沒有說過,自己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