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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六章 韓相公

  天子輅車抵至國子監。

  此中自有一番典禮,閑雜人等都被清退,這令本以為可以一睹御容的太學生有些失望。

  國子監除了太學,還有律學,四門學,武學,宗學。

  官家如今在石經閣內中,而太學學正,章越,還有律學,四門學,武學,宗學各出一名學生在旁游廊等候召見。

  這一次天子御駕親臨國子監是視察嘉祐石經,當初為石經撰書的楊南仲、謝飶、張次立、趙克繼、章友直、胡恢等,除了不在汴京或病逝的,皆在閣內接受官家的召見。

  石經早於嘉祐元年即刻好,但之後天子一直不得空來巡視國子監,如今也不知為何突有了興意前往。

  石經閣外,章越與眾人排成兩列,站在游廊上,屏息靜氣,四周卻圍了無數禁軍內宦。

  其餘幾人都有些緊張,而章越卻是心情漸漸放鬆,看著院外一排槐樹,其中一顆古槐格外高大參天,遮擋住盛夏的驕陽,耳邊但聽蟬鳴不止。

  夏風吹來,槐樹樹葉聲響。

  章越望得出神,一旁學正道:「度之,還在悠閑看什麼?擔心失儀。」

  章越笑道:「學正,官家入內這麼久功夫,多半不會空見我們的。」

  學正想了想道:「也是,天子此番輕車簡從,沒有百官隨從,至於兩府只來一位韓相國,想來我們白等候了一番。不過禮數還是不可缺。」

  其他幾人道:「是啊,早知官家不見我們,也不必從卯時侯到現在,白費一番功夫。」

  「即便見了又如何,最多問詢幾句,然後賞賜些許罷了。」

  「難不成親自策問不成?」

  人群中傳來了笑聲。

  眾人一面低聲議論,不過還是站得好好的,只是站了一日都有些腰酸背疼。

  不久一名御使從石經閣步出道:「官家已起駕回宮,爾等各賜錢一千,冬裳一件。」

  眾人早猜到這個結局,毫不意外地接旨。

  果真白等一日。

  雖然意料之中,也有些失望,但好歹也有賞賜下來,眾人齊聲稱恩。

  片刻又有一名使者前來道:「哪位是章越?」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章越。

  章越出列道:「在下正是。」

  「你老師可是章伯益?」

  章越一愣,隨即道:「正是。」

  這名使者面無表情道:「你隨我來!」

  眾人都看向章越露出羨慕之色。

  「莫非是官家單獨召見,了不得。」

  章越跟著這名使者來到偏殿,但見這裡站滿了官員,吳中復,李覯正與一名穿紫袍佩金魚袋的官員說話。

  不用猜,這名紫袍官員就是『面目較好』的韓琦。

  韓琦半側著臉,雙手負后,眯著眼睛甚至平淡聽著吳中復的稟告。

  他的身側還站著一排紅袍,青袍的侍駕官,他們在韓琦面前都是恭敬侯立。

  這就是宰相之尊啊,章越看了一眼,迅速低頭以免失禮。

  韓琦見到來人,目光已審視向章越,吳中復道:「好教相公知道,此人就是章伯益的學生,此番在旁等候陛見多時。」

  「章度之還不見過相公。」

  章越當即拜見道:「太學生章越見過相公。」

  韓琦道:「章伯益雖有書石經之功,但卻三辭陛下詔命,你是他的學生可知這是為何?」

  章越聽了心底一凜,原來是來找麻煩的。

  章越道:「回稟相公,在下不知,但看恩師辭章,恩師是因身子不適,難當勞碌,與其在朝尸位素餐,倒不如回鄉將養,以免空費朝廷俸祿。」

  韓琦道:「那你辭去朝廷賜予州長史,又是何故?也是身子不適?還是嫌官位低微?」

  章越道:「回稟相公,在下不敢,只是微功不敢受祿…」

  韓琦的臉沉了下來,章越已不能再說下去。

  「罷了,退下去吧!」韓琦擺了擺手。

  章越如釋重負,正要離去時,卻聽韓琦與吳中復道:「多大的功,受多大的祿,這是朝廷定的規矩,官家的封賞,豈非隨意推辭的。老師如此,教出的學生也如此?皆是沽名釣譽。」

  章越聞言大怒,說自己也就罷了,還牽扯到自己的老師。

  你韓琦辭個宰相,還不是三辭三讓的。

  章越直欲當面怒斥,但想到韓琦的宰相身份還是忍住氣。

  不可發作,否則前途盡毀。

  李覯上前道:「相公,在下也以為章伯益確實狂妄,不接召令放在何朝何代都說不過去,但章越不過還是太學生,若有過錯還請責罰下官就是。」

  韓琦道:「罷了。」

  韓琦看見章越從自己面前轉身而過,一雙眸子卻盯住了自己。

  韓琦眉頭一皺,卻見章越已是別過了頭。

  韓琦心道,自己堂堂宰相與一名太學生有何好計較的,失了身份。

  章越離開石經閣后,他本以為受到天子召見,哪知卻不明不白地遭到了韓琦訓斥。

  章越走迴廊中,同窗皆問章越可是見到了官家。

  章越平靜下情緒道:「並未,不過是韓相公有幾句話叫去問了便是,哪知答得不好,受了訓斥。」

  眾人都是釋然道:「三郎太過緊張之故,雖未見到官家,但見了韓相公也是一段造化。」

  章越聞言心道,這哪裡是造化啊。

  隨即章越見禁軍離去,但見一襲紫袍的韓琦在隨從伺候下,攙上馬去,策馬跟在御駕之後。

  御駕終於離開了太學。

  「三郎過來!」李覯言道。

  章越依言上前行禮。

  李覯看了章越臉色道:「你倒是鎮定,不是你的性子。」

  章越道:「學生明白韓相公不是沖著學生來的,而是沖著伯益先生來的。」

  李覯點點頭道:「不錯。」

  方才天子石經閣里看到了章伯益的名字,想起他三次拒詔,不接受朝廷冊封之事,對韓琦言道,是朕的仁德不夠否,不值得這樣賢士來輔。

  韓琦連忙寬慰了一陣。

  而後韓琦不知從哪得知章越也等候接見的事,於是將他叫來訓斥了一番你。

  面上是因章越辭去州長史,其實就是指責章友直三度拒詔之事。韓琦此舉是撫了官家的心,李覯也認為章友直是沽名釣譽,但還是冤枉了章越。

  畢竟叫章越當初辭去州長史的自己,不料卻弄巧成拙。

  其中內情的李覯卻不能對章越道出,見對方一點慍色也無於是道:「隨老夫走走吧!」

  李覯與章越一前一後走出了太學。

  二人一路也不說話,到了一家汴河旁的酒樓后即登樓。

  「三郎,陪老夫喝幾杯酒。」

  「是。」

  章越親自給李覯把盞,幾杯酒下肚后,章越也吃起了菜。

  李覯言道:「三郎,我近幾日讀你的策論,雖說見解獨到,但言辭太過犀利,隱隱有痛斥時弊之意,但到了考場又寫得四平八穩,又在歌功頌德。」

  「故而你的文章雖好,但算不上拔尖,兼之你的詩賦一直在太學里徘徊中下,故而你要考進士怕是最少要磨礪十年之功方有指望。」

  章越聞言一怔,自己如此天縱之才還要十年。

  「怎麼十年等不得?」李覯道,「十年,你還不到三十歲。」

  章越心道,自己還是太低估考進士的難度。

  「學生明白了。」

  「三郎,看你心中似另有抱負?可否告訴老夫?」

  章越聞言一止,然後看向窗外汴河上往來船舶忽道:「直講,你道東京為何如此繁華?」

  李覯看向汴河上繁華的夜景道:「這是因太祖定下強幹弱枝,守內虛外之策,故而如此。」

  章越道:「這是其一,這幾十年來地方洪澇旱蝗之災不斷,天災之後多有人禍,大的兵災民亂每年一到兩處不止,至於小的更是無數,以至於地方不靖。」

  「每鬧一次動亂,就會逼得地方富戶舉家遷往汴京,汴京越繁華,地方就是凋敝。」

  「本朝以強幹弱枝之法,消去五代時軍閥割據之亂象,但說句大逆不道之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李覯聞言沒有說話。

  章越看對方臉色道:「學生冒昧狂言了,還請直講見諒。」

  李覯喝了一杯酒,隨即道:「痛快啊,老夫許久沒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了,三郎你不去為官可惜了。」

  章越道:「此學生也是的抱負。」

  李覯道:「章三,老夫雖依舊不喜章伯益,但還是佩服他至少教出你這樣的學生。」

  章越笑道:「多謝直講。」

  李覯又一杯酒下肚,豪氣頓生道:「我本卓犖不羈之人,若非受范相公之召,本也是結廬耕田,與草木同朽度此一生。」

  李覯想起范仲淹與他之交往,混濁的眼中露出了哀傷色。

  這世上又哪得再找如范相公一般的人呢?

  他又看向章越點了點頭,這子身上有那麼一點似范相公。

  之後李覯因與吳中復不和,上疏朝廷回鄉遷葬,得到朝廷的批准。

  李覯雖是回鄉,但不吝與同鄉好友王安石與門下弟子曾鞏盛讚章越之才,言他的文章正論凜然,胸有濟世之懷抱。

  李覯寫完信后即卸下太學的差事,動身返回江西老家。

  歸鄉后,李覯遇疾然後病逝於家中。

  至此支持范仲淹變法的胡瑗,孫復,石介,李覯盡皆病逝。

  不過他們執教過太學,卻成為了下一次變法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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