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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答案

  吳安持看來,章越也是回以笑著點了點頭。

  此刻爐亭里眾人吵個不停,章越則放下文章向吳安持走去。

  吳安持笑道:「眾人都在爭論,為何章兄獨在背文章呢?」

  章越本要裝著不知道的樣子拍幾句王荊公的馬屁。但轉念又想以自己與吳家的交往,對吳安持岳父是誰,應有所了解才是,如此不是很虛偽?

  不過自己喜歡人家的文章那是真的,如此又有什麼不好意思。

  章越索性拿出一副對『此公文章深有研究』的樣子道:「吳兄,吾竊以為當世諸公除歐陽學士外,當屬王公的文章第一。」

  「哦?真有此事?」

  章越道:「吾往日素喜《傷仲永》,《游褒禪山記》,但吾近日讀《讀孟嘗君傳》卻更嘆服。」

  見吳安持微微疑惑,章越笑吟道:「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章越言此看吳安持的臉色道:「讀到最後一句,直如『老吏斷獄案』實拍案叫絕!」

  這篇《讀孟嘗君傳》不足百字,但讀來就是給人感覺一層一層抽絲剝繭,四五處轉折后,最後一句簡直猶如神來之筆!

  同時章越也有一個意思。

  王安石舉孟嘗君的例子,不是慎交友么?

  你吳二郎君在太學之中不也是如此么?

  吳安持果真深以為然地道:「然也,自古以來皆稱孟嘗君好得士,然而君子與小人豈可共處哉?」

  「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是之謂矣。是故君子必慎交遊焉!」

  吳安持聞言笑了笑就沒說什麼了。章越心道,這吳二郎君好難親近,看來要結交此人還真不容易。

  想到這裡,章越返回到座位。但聽堂上愈爭論愈激烈,這些太學生也真是什麼都敢說,居然從慶曆新政批評至官家頭上了。

  這特么膽也太肥了。

  宋朝風氣就是如此,不僅太學生如此,連官員也差不多。

  當年直接導致慶曆新政失敗的進奏院案,一名官員寫了一首傲歌簡直狂出天際。

  一句『醉卧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后一句不說了,前一句居然要皇帝攙扶自己。

  慶曆新政到底為何失敗,不少人都將原因歸究至宋仁宗前後反覆,不能堅持的身上。

  但章越覺得有些錯怪宋仁宗了。

  慶曆新政,其實就是一個不成熟之舉。

  當時朝廷經過與西夏之戰的陣痛,故而仁宗皇帝倉促決心改革。他將范仲淹,富弼召回中央實行新政。宋仁宗本認為他們會立即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之政策,但議論了半天,范仲淹最後才上了十條建議,也就是後來的『范十條』。

  范十條條條都是針對宋朝當時最大的問題三冗(冗官,冗兵,冗費)而來。

  從范仲淹,富弼進入中樞到最後離開,新政不過一年即失敗了。

  為何如此?

  宋仁宗一開始就沒有作好新政的準備。范仲淹變法的失敗,讓他意識到變法的時機還不成熟。官員們認為『規摹闊大,論者以為難行』。

  反對的人實在太多,真要推行新政會觸動到根本。

  為何有三冗?

  說白了,還不是當初當朝者自己設計的。三冗設立就是為了解決一系列問題而存在的,現在你要廢除三冗,那麼反過來說當初的問題解決了嗎?

  沒有解決就廢除,就動搖根本了。

  還有就是準備不充分的問題了,宋仁宗一開始就沒想變法,被西夏打痛這才讓范仲淹來試一試。新政實行了一段,才發現什麼叫『不上秤沒有四兩重,一上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原來問題這麼多。

  『范十條』還稱不上大刀闊斧,但暴露的積弊之深令人觸目驚心。

  面對如此多的問題,范仲淹,富弼一直呼籲擴大相權,來推行變法,徹底壓下反對的勢力。

  但擴大相權,又觸動到根本了。

  最後變法失敗了,宋仁宗還是將富弼,韓琦,歐陽修當年支持新政的人都在朝堂上,而且一直受到重用。

  至於變法中州縣興學,興辦太學的政策仍在。對於變法黨所在的太學,一直給予政策傾斜支持。

  如這一次國子監解試額額從四百五十人增加到六百人,但太學生也才七百多人,就算加上廣文館生也不過一千多人。

  幾乎達到三人解一人的比例。

  再想想福建,浙江解試一百解一人的比例。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王安石變法時都取胡瑗的學生為新黨骨幹。不過王安石當政后,新的太學生又反對變法,這也是王安石所始料未及的。

  眾人議論了一陣,章越都不發言,這時候向七突然看向章越問道:「三郎,你怎麼看慶曆新政及這一份萬言書。」

  章越方才僅注意文采文辭了,一時沒關注政見。

  章越笑道:「在下年紀輕輕哪好發表議論,如今我學文章還來不及。」

  一旁的人笑了笑,章越不說也就算了,但向七堅持道:「三郎,你這就不厚道了,好與不好,是與不是,你好歹說個大概啊!」

  章越心道,太學討論政見風氣甚重,自己若真的不說,反被人看輕。

  章越決定拿出一個誰也不得罪說法。他放下書笑道:「那我試言一二,說得不對,諸位不要見笑。」

  「請說。」

  章越道:「我讀書時有一句深有感觸。李文靖公(李沆)為相曾言『吾為相無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報國』。我等乍聞此言,以謂李文靖公身為宰相卻不當事。」

  「其實為宰相者最敗壞者,在於不思事體,為了收恩取譽,屢更祖宗舊制,最後導致官員兵卒冗濫,這才是最大之弊。」

  「今日之用度無節,財用匱乏,公私困弊。一切推跡其事,皆因宰相當初不能遵守舊規,妄有更改所致。」

  章越這一番話說完,在眾太學生中倒沒掀起什麼波瀾。

  劉幾敷衍笑道:「三郎說得好。」

  說罷眾人又繼續討論下去了,章越心想,這些太學生們哪裡聽得懂這些?

  而一旁的吳安持目光閃了閃。

  次日為朔日,吳安持自太學返回家中。

  這幾日不僅他的岳父王安石返回京師,連他爹吳充也從陝州返回京師敘職。

  吳安持給岳父特意在京中找了寬敞舒適的房子安歇,但王安石卻言住在哪裡都一樣,偏要住在太學隔壁的朝集院中。

  見岳父寧可住公舍,吳安持也是無話可說,準備過去見禮請安,誰知卻吃了閉門羹。

  原來王安石上了萬言書後,轟動了京城,不少官員士子都來拜見,也有人罵說王安石這純粹是找事。

  但王安石為了表示上書的誠心態度,在天子回復之前,不接見任何外客,索性連女婿也當作外客一併不見。

  吳安持吃了閉門羹后,仍在岳父門外行禮再三,到了家中這才鬆了一口氣。

  吳安持回府先見自己的娘子。

  王氏是王安石長女,雖容貌不算出眾,但文章才華極高,這一點令吳安持也是自愧不如。

  王氏服侍吳安持更衣言道:「晚上有家宴,你先去母親那問安,如今十五娘出嫁了,哥哥整日不著家,你又在太學讀書,家中倒是冷清許多。」

  吳安持道:「不是還有十七么?」

  王氏搖頭道:「你又不知母親?她對十七向來是外親內疏的。」

  吳安持道:「有什麼外親內疏的,如今十五娘嫁人了,就到十七了。不過她這性子……要找個好婆家,真是要令爹娘頭疼了。」

  王氏道:「你在外頭唯唯諾諾,到了家中卻說十七的不是。」

  吳安持笑了笑道:「我也是盼她嫁給好夫君,是了,大伯身後如何?」

  原來兩個月前參知政事吳育已是病故。

  王氏道:「大伯身後事都已是辦了妥當,如今托歐陽學士寫墓志銘,至於官家念在多年輔弼之情,已下旨蔭補其子入官。」

  「不過大伯家中有幾人不做官的,故而推至我們家中,爹爹今日家宴或許會問了你和哥哥有無蔭補之意。你是如何打算的?」

  王氏看吳安持臉色,有些失望地道:「我就知不可在此刻問你。」

  吳安持看向王氏的臉色道:「娘子,你也知科場之難,有官為之即先為官。就算蔭補,日後也可考鎖廳試,博個進士出身。」

  王氏道:「我本也是這個意思,但見你片刻猶豫也無就答允了,我看補蔭以後也未必有考進士的打算……」

  吳安持不滿道:「娘子,你說話倒越來越像十七了。」

  當夜吳府家宴。

  吳充為官已是二十載,卻未及不惑之齡。

  他十七歲中進士,可稱得上少年得志,之後仕途上又得他幾個兄長提攜,可以稱得上一路亨通。

  在群牧司時,王安石連包拯敬的酒都敢不喝。但他這樣眼高過頂之人,對同僚吳充也極為敬佩,視他為至友。不僅在詩詞里一口一個沖卿兄地親切地喊著,還將愛女嫁給了他次子。

  吳充相貌可稱丰神俊朗,其妻李氏也乃名臣李宥之女,這也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

  這日家宴,吳安詩,吳安持夫婦,十七娘都是在場,至於幾個孩童則由下人抱著在旁另一張小桌吃飯。

  席上眾人不敢出聲,唯有吳充言道,吏部打算蔭補給吳育後人為官,按長幼分授予太常寺太祝,大理寺評事,秘書省正字等官。

  吳安持想起今日在爐亭談論三冗,他也深感如今冗官之弊。至於冗官之弊,就是蔭補太濫。故而范仲淹提出十條其中一條就是『抑僥倖』,意在革除蔭官之弊。

  如吳家幾個蔭補的官職都是京朝官,雖然只是對應著無出身的四十,四十一,四十二階這最後三階,但遠在選人官階之上了。

  連一科進士里只有數人,初授才能為京朝官,其他都要出任選人。

  今日太學同窗們抨擊冗官蔭官之弊時,他是一言不發。

  吳安持從心底知道他們說得對,但此事落在你頭上時,那麼到底又是對還是不對?

  從此不必苦讀詩書了,甚至不必考中進士后,就去偏僻地州縣任職,自己可以留在繁華的汴京了。

  聽到吳充言已打算讓他們兄弟二人一併蔭補時,吳安持心底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吳充道:「蔭補之事,一日未有明旨,你們二人一日不可聲張。其他人也不許多嘴。」

  席上眾人都稱是。

  吳充又道:「即便蔭補,但朝廷也不會立即給你們差遣,等上二三年也是有的,這些時日你們就在家讀書,不許外出。」

  見氣氛有些嚴肅,一旁李氏向兩個兒子笑道:「爹爹的吩咐記在心底就好了,菜都涼了!」

  吳充微微點頭動手夾菜,一家人這才動筷。

  吳充吃了幾口,又考校二個兒子學問和政治之事。吳安詩答了不好,挨了吳充幾次訓斥。其他人在飯桌上吃飯也不由是提心弔膽。

  待輪到吳安持時,他還未答手中的筷子已落在了地上。

  吳充不由搖了搖頭,等丫鬟給吳安持換了雙筷子后,方問道:「你泰山那份給官家的萬言書看了否?」

  吳安持答道:「昨日在太學時已看過了。」

  「你如何看?」

  吳安持滿頭是汗。

  吳充責道:「還未答已是如此,要說些真知灼見來,以後入了廟堂諸公問起來,不說答些切實可行之案,至少要言之有物。」

  吳安持道:「孩兒以為為政之先還是『尚簡』。」

  「如何尚簡?」

  吳安持道:「尚簡就是簡政,就是簡而有法。」

  「可。」吳充道了一句。

  吳安持想了想道:「孩兒今日讀書,讀到李文靖公(李沆)為相曾言『吾為相無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報國』,孩兒……孩兒深有感觸……」

  吳充一愣隨即道:「哦?說來聽聽……」

  吳安持答完之後,吳充撫須沉吟片刻,然後笑道:「二哥入太學后,見識倒是有些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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