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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險峰

  建陽。

  而這時候州學之內,孫助教正在李學正面前。

  李學正將章越的卷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又拿起三篇史策讀了一遍。

  孫助教道:「學正還是有顧慮?」

  李學正指著另一捆卷子道:「你看這些都是諸縣,州學呈上的程文,以經生而論,他們皆是一縣之才。」

  「但要他們考九經十一場,怕也是遠遠不如。」

  孫助教想了想道:「那麼學正難以裁斷,可是顧慮的還是三字詩之事。」

  李學正點點頭道:「要緊還是在此,若他是進士科一切都好說,但他偏偏是經生科。他經義考得再好,但也寫不出這樣的詩來。」

  孫助教道:「一等才為進士,二等才為經生,這章三或是寒門之故,這才去了諸科。」

  「當年歐陽公考進士,因家貧無錢買韻書,最後考場上賦卷出韻,而屢屢不第。章三郎或也是無錢買韻書,故當初不得不習諸科,我了解此子心性人品絕非欺世盜名之徒。」

  李學正道:「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也是,為國求賢取才,何必計較許多。」

  「無論是否有此顧慮,僅以經生論之,章三郎此番公試皆可稱本州第一,於情於理我都當薦章三郎前往國子監……但是……」

  「但是為何?」孫助教道,「學正可有其他顧慮?」

  孫助教也知道,如今請託之風盛行,有才具之人反而不得舉薦。

  范仲淹主持慶曆新政后,任命胡瑗,石介,孫復三名變法大將,改革國子監學風,嚴明考核監生學業。

  自此對於天下各軍州舉薦上來的學生進行複試。若有名不副實者,立即打發回原鄉,不允入太學讀書。

  自此地方軍州惡劣的請託之風方才得以遏制。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杜絕請託。每年仍有不少有真才實學,但出身貧寒的子弟,被篩落下來。

  「可是知州,通判有……」孫助教揣測,能令李學正如此為難的,只是本州知州,通判派下的壓力了。

  哪知李學正搖搖頭道:「恰恰相反,反而有三人私信於我舉這章三。」

  「哦?哪三人?」

  李學正道:「這三人你最多只猜得一人,其他二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孫助教道:「以我揣測必有章伯益一封信。」

  李學正笑道:「不錯,伯益先生乃本州數一數二的大儒,教出無數學子,朝中也有不少官員曾拜在他門下,他的學生章子平更是今科狀元郎!他的面子我怎能不賣!」

  孫助教聞言心底一松心道,不過章越有如此人物舉薦,自己還擔心個什麼。

  不過孫助教此刻心底好奇,另外兩個舉薦章越的人是誰?

  「那麼另二人是誰?」

  李學正道:「與章三同鄉的吳大郎君。」

  「那可是當今宰相家!」孫助教吃了一驚,「章三乃章氏疏族出身……不知,這吳家如何能看得上他?」

  李學正道:「或許是吳大郎君自己的意思,眾所周知咱們這吳大郎君雖不好讀書,但交遊廣闊,三教九流都與之來往。他與章三同在浦城縣學,他能舉薦其,倒也在情理之中。」

  「吳大郎君也可說得過去,那第三人呢?」孫助教問道。

  李學正道:「此人我萬萬沒有料到,正是如今判尚書祠部事的陳述古(陳襄)!」

  孫助教有些吃驚道:「陳述古任過浦城縣令,興辦縣學,主持過地方。但可當時章三郎年歲尚小,陳述古怎可能識得章三呢?」

  李學正撫須道:「此中情由,我也不清楚,但我聽說章二郎,也就是去年棄榜的章子厚正是陳述古的高足。」

  孫助教道:「確實如此,但我在浦城聽聞章子厚與兄弟不睦,章二郎及第之後,連封家信也不寄,他又怎會托陳述古舉薦其弟讀國子監呢?」

  李學正道:「這也是我不明白之處,但陳述古在信中言辭倒是懇切,極贊三郎之才。他本素有識人之名,若對章三一無所知,又怎會如此舉薦於我呢?多半是章家二郎所舉。」

  孫助教失笑道:「無論怎麼說,我們一時也難以揣測,不過有件事容易了,學正倒不用為薦誰為難了。」

  李學正道:「為國薦才,但憑公心,我欲薦章三郎入太學,就看在他經學為本州第一的份上,若傳出去因請託而進,你我名聲有礙,於他的名聲也是有累。」

  「那麼學正的意思?」孫助教有些擔心。

  李學正微微笑道:「我當回信三人知道,舉薦之事本就出自我意,不由任何請託,算是我辜負他們了。」

  孫助教聞言哈哈大笑,然後拱手道:「學正至公!」

  李學正嘆道:「不過陳公和王介甫那邊我倒有些難以交代了。」

  孫助教笑道:「這有何難?是不是人才,乃錐處囊中早晚必見。此子深淺到底如何?索性就由著陳公,王介甫去考量了。」

  李學正失笑道:「正是如此。」

  當日章越,郭林,何七三人回到余書商那。

  說話間,何七看到余雲若已是輕移蓮步緩緩走了進來。

  何七故意輕咳了一聲,而章越看到余雲若時,但見她今日穿一件絳紅色的艷色衣裳來。

  當時章越與余書商正在櫃檯前談事。見到余雲若如此打扮,幾個櫃檯前的夥計,及來書肆的客人都是將眼睛看得直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余雲若並無理會旁人的目光,而是章越三人欠身行禮,然後端出一盤酥餅道:「這是奴家親手烹制的,還請幾位不要嫌棄。」

  章越點點頭與二人一併取餅食來,確實酥軟好吃,一併連聲稱讚。

  余雲若聽了微微一笑,並無說什麼。

  次日,章越三人即前往州學。

  到了先師堂前,仍是昨日的那群人正在閑聊。

  章越三人抵此時,那群閑聊的人突然停了一停。

  章越覺得氣氛有些古怪,但見眾人的目光都在往自己有意無意地看來。

  「師弟啊,怎麼他們都似在看你啊!」

  章越搖頭道:「我也不明白啊。」

  「咱們還是去看榜子吧。」

  章越三人拾階而上,登了一會山,直抵先師堂。此刻但見幾名學吏正在用漿水刷著牆,一旁則是一名學吏卷著一張榜單,看來還未張貼。

  章越,郭林,何七一併上前道:「懇請讓我們先行過目。」

  學吏笑道:「幾位官人稍等片刻即可看榜了。」

  何七道:「此時此刻我等都是心焦,如何等得?還請通融則個。」

  學吏笑道:「也罷,也罷,不知幾位高姓大名?」

  「浦城,何必行!可有我的名字?」何七忍不住先問道。

  學吏笑道:「被薦入州學了。」

  何必行神色有些扭曲,直道:「這,怎麼會?怎會沒有我的名字。」

  章越郭林二人對視一眼。

  「這兩位官人呢?」

  「師兄,你先問吧!」

  「師弟,你先問,我有些怕!」郭林苦笑,昨晚一夜沒睡好,今日一早起床心情忐忑地來看榜,但臨了看榜一刻卻又不敢看了。

  「師兄先問!」

  郭林點點頭有些忐忑地道:「浦城,郭林。」

  「好教這位官人知曉,你已被薦至南京國子監了。」

  郭林聞此已呆立在原地。

  「南京國子監!」章越不由大喜復念了一句,「可是沒有看錯?」

  「怎有看錯,此榜我親手填的呢?」

  章越道:「南京國子監就是應天府書院啊!那是范文正公讀過書,教過書的地方。師兄,你可以去了,可以去應天府書院讀書了。」

  郭林抹了抹眼角的淚水道:「是,還不敢說十拿九穩,我要先回烏溪,告訴爹娘此事。」

  「這位官人呢?」

  「我浦城章越。」

  這位學吏聞言愣了愣,重複了一遍問道:「你就是浦城章越?」

  「正是。」

  這位學吏滿臉佩服地道:「原來你就是章三郎啊,我們州學上下都聽過你的名聲,此番你公試考了九經十一場,公認的舉州經生第一,三篇策問也是寫得上佳,你還來看什麼榜,早已被學正薦去了。」

  「薦去哪裡?」

  「當然是太學!你的名聲早已傳開了。」

  「是么?」章越長嘆了口氣,自己終於是可以入京了。

  這時猛聽何必行道:「怎地胡言亂語,我何必行怎會榜上無名,我要將榜單看來!」

  章越,郭林二人對視一眼,相對無言。

  風刮樹林作響,章越,郭林信步於州學里閑逛。自原先州學被焚后,這建陽州學是由寺廟改建而來。

  和著半山之上鳥唱松鳴,別有一番寺廟古剎的清幽。

  昨日忙著應答學正提問,今朝趕著來聽消息,二人都沒有留意到州學的景緻。

  方才學吏對二人笑道:「趁著學正還未有暇招呼你們,不如在此逛逛,山頂有一個仙人洞,也算是建陽名勝,不妨去看看。」

  二人依言邊走邊看,心境早有不同。

  章越想起當日與郭林一併在山上看仙霞嶺的一幕。

  此刻雖沒有山上亂雲與蒼松,但卻有一座仙人洞,和著當日的景色與此時此刻的心境。

  章越一面爬山,一面心道。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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