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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章家子弟

  章友直授課之後,在晝錦堂旁的書齋見了章越,見了他一身襴衫不由笑道:「以往都在老夫私邸相見,你從不穿襴衫來,怎地到了南峰院卻穿了襴衫?」

  章越早知章友直會有此一問,於是一臉羞愧地道:「一切都瞞不過先生慧眼,學生這點小心思,讓先生見笑了。」

  有時候在師長面前暴露些小缺點,反而會令對方覺得你這學生可親。

  果真章友直搖了搖頭,用著看似不喜卻沒有不喜地口氣道:「汝啊汝,不知怎地說你才是,可帶了書稿來?」

  章越連忙從書袋裡取出幾卷書稿奉上。

  章友直見了提筆在書稿上勾劃了幾處,然後道:「你的篆書還是有些太刻意了。」

  章越行禮道:「學生不明白。」

  章友直道:「你每日吐納呼吸有意否?」

  章越一愣,隨即道:「學生明白了。吐納呼吸乃無意為之,學生寫字時先存了要將字寫好的念頭,故而意在字內,不知不覺就曲了。」

  章友直道:「正是如此。何為真?不夾意在其中的字方是真。但汝篆書寫至今日之火候,實是不易,否則我也不會視你為衣缽傳人。我教你的調勻呼吸之法,可有每日練得?」

  章越道:「學生每日都練。練字時,能先靜心,再深吐淺納,使筆定不搖。」

  章友直點頭道:「篆法到了深處,絲毫都不可偏差,毫釐之吐納呼吸皆會將你的字有些偏移,常人看不出來,方家卻識得。」

  章越領悟到這都是滿滿的細節啊,於是恭恭敬敬地道:「氣息連貫,筆自不動,學生受教了。」

  章友直又將章越的書法看起來,繼續持筆批閱。

  果真他所提筆勾划的,都是章越字寫得太刻意之處。

  章越不由又問道:「先生,練字即是有意,但寫出好字就如呼吸般是無意的,如何自有意至無意了。」

  章友直看也不看一眼地道:「無他唯多練,故手熟爾。」

  章越心道,又是歐陽修的話。不過章越也知歐陽修與章友直交情極好。

  歐陽修曾稱李覯的袁州學記,河東柳淇書,京兆章友直篆,為天下之三絕。

  後世宋四家之一的米芾,也曾有這樣一番話。

  章友直書如宮女插花,嬪嬙對鏡,自有一番態度,繼之者誰?襄陽米芾。

  故而章越從章友直手把手指導也算是幸事。

  指導了一番后,章越又從囊中取出幾物笑道:「先生,這是學生託人從福州取來的,你看合眼否?」

  章友直見了點頭道:「好石。」

  章越露出喜色,這是他專程托齋長,彭經義從福州收來的壽山石。

  章友直擅篆書,也好印章。

  在宋朝制印章多是用玉和銅,不過這兩者都是價值不菲。

  但無奈章友直平日就是喜歡,他喜歡刻閑章。

  閑章也就是非姓名字型大小藏書印這樣的章印,特別在唐宋詩詞鼎盛,很多文士都喜歡將一兩句詩詞製成閑章。

  比如有『半潭秋山一房山』這樣。

  還如『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的會玩官家宋徽宗,就有閑章四十一,其中有一個是雙龍小印的閑章。

  有的閑章是一句話,齊白石的閑章則是『白石老人真有意思』。

  章友直的閑章就多了,他擅篆書,什麼時候喜歡一句詩詞了就刻在印章上。

  但玉和銅實太貴,他又不似胡學正那般來者不拒,故而章越就費心收集壽山石給章友直作印章。

  壽山石在宋朝時,只是石匠作為雕刻之用,既有呈給宮中給達官貴人賞玩,也有人作雅士拿來作個樂子,但尚未有人用來作刻印之用。直到明清時才開始作刻章之用。

  章友直一見這壽山石作印章竟有如許好處,而且又不似玉石那麼貴重,於是就以章越送來的壽山石作刻作『閑章』了。

  哪知章越本是送壽山石給章友直作為感激師恩之用,哪知章友直卻教起了自己如何刻章之法。

  於是在篆法之餘,章越竟是又學了一門手藝。

  從陰刻陽刻聊到了後面,章越終於拋出話題道:「先生,今年族學是否有收錄族中子弟?」

  章友直正拿著以往章越送他幾個壽山石品玩,聞言笑道:「怎麼你有意再入族學么?如今老夫這邊無妨,怕是縣學那邊的胡學正不肯放人吧!」

  章越連忙道:「先生取笑了。」

  章友直道:「之前是因你二兄之故,如今你二兄已是進才……之才,相信族裡如今不會再拿逃婚的事作為說辭,不然就是得罪你叔父,也是你二哥如今名義上的爹爹咨臣(章俞)。」

  章越道:「先生,我不是為自己求,而是為我的侄兒求……」

  「哦?」

  章友直聽了章越所言后,不住撫須微微笑道:「昔有荀氏八龍,如今咱們章家也合當興盛了。」

  「明日與你侄兒一併至我的府上來,我親自詢問。」

  章越大喜道:「多謝先生。」

  章友直緩緩道:「誒,國朝以來,父子兄弟叔侄以名望顯著,而相互薦於官紳間,稱之於一時者不知凡幾,兄弟如二呂(呂端、呂餘慶),父子如二宋(宋庠、宋祁),還有近來以文才著稱京里的三蘇,皆是如此。」

  「吾雖無意為官,但提攜子侄後輩,亦當儘力!何況你二郎三郎的兄弟子侄又會差倒哪裡。」

  章越面上躬身稱謝,心底卻道了未必兩字。最後章越算了算時間不夠了,只好下次再問策問的事了。

  次日,章越與章丘攜禮至章友直府上登門拜訪。

  章友直與章丘閑聊,但見對方應答如流,頓時十分高興。

  章越又向章友直請教策問的訣竅,章友直悉心教導一番,交代章越不可徒託空言,要有濟世安邦,切於實用之言。

  雖說策問請教之言,但最重要還是一個誠字。

  至於章越一時急切,章友直即教他幾個字,審思之,詳究之,再籌之策之,熟之復之。章友直給了章越幾個題目,讓他自己去詳讀史書,讀熟爛了以後再作題,最後再拿來給他過目。

  章越看了題目,覺得沒問題,自己以前整天泡貼吧論壇起點,這個磚家哪個磚家的研究可是讀了不少,歷史功底多少還是不差的,引經據典也算還行。

  章越與章丘回到家中,老遠即見章實站在家門口冒著門等候著。

  此刻幾個鄰里正與章實閑聊著。

  「三郎是個明白人,我看盧家閨女他能看得中意。」

  「三郎年紀不小了。」

  「人家就是太學生了,怎能看得上盧家閨女,我看至少也要……」

  正說話間,章越與章丘已是到了。

  章越笑著道:「各位街坊又在議論我的終身大事啊!」

  左右一陣笑,一人道:「那還不是,三郎如此俊才,又是太學生……」

  「打住打住,我還不是太學生。」

  「誒,早晚的事么?太學生以後是能作官的。」

  章越笑道:「那要承你吉言了,陳叔你牙掉了還能長出來么?」

  「啊?一把年紀怎麼長得出來。」

  章越道:「是啊,陳叔也知一把年紀牙掉了長不出,那沒有的事,咱們也不能說成有是不是?」

  眾街坊一陣鬨笑。

  「三郎真是有張巧嘴。」

  「將來定能哄得媳婦。」

  章越當即帶著章丘進了家門,就對章實道:「哥哥,你也真是的,以往二哥在縣學時候,你就把二哥吹得如何如何,說什麼中進士易如反掌,狀元也是唾手可得。如今輪到我了是吧!」

  章實一臉不高興地道:「我兄弟出息了,還不許哥哥我替你們誇兩句。」

  章越道:「哥哥,你這不是誇,你這是捧殺,會讓我遭人之忌的。才想的二哥至今也給家裡來封信,我看都是給你逼的。」

  章實一聽臉上掛不住:「你說什麼?說到底還不是你之前讀書不爭氣……」

  這時於氏端著茶湯走來遞給章越道:「你們哥兒倆一人少說一句,是了,叔叔,溪兒讀書的事如何了?」

  章越喝了一口茶談笑道:「還是嫂嫂燒得茶湯好。」

  「以後叔叔喜歡,每日都燒給你。」

  章越笑道:「好教嫂嫂知道,先生看溪兒年紀雖小了些,但勝在天資聰穎,已是取了他。明年開春雪化后就可入南峰院讀書。」

  「真的么?」於氏驚喜交加,「此番不會再有差錯了吧,真不知如何謝叔叔才是。」

  章越擺了擺手笑道:「嫂子不必如此,先生也是看在溪兒聰明伶俐的份上,還說我們家的子弟皆是讀書種子。」

  於氏聞言更是喜得不知自處,坐在椅上眼淚都流出了。

  章實則很是淡定地道:「那還不是么?溪兒可是章家的長子長孫。」

  章越聞言暗暗冷笑。

  章丘看向章越道:「三叔,先生之前真有誇我是讀書種子么?讀書種子是什麼意思?」

  章越笑道:「就是讀書材料的意思,就如同美玉一般,但如何的美玉也需經過打磨才是。」

  「嗯,這是『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章丘連連點頭。

  章越笑著道:「是啊,故而你要更加勤學苦練,不要辜負了才是。」

  「三叔,我省得了。將來我要如你與二叔一般。」章丘充滿稚氣又是堅定地語氣言道。

  一家人說話之際,一輛來自蘇州的馬車已是遠遠地停在了章家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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