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莫欺少年窮
老都管年輕時陪章俞在浦城住過。景祐元年章俞中進士后,即隨他家主人遷至了蘇州了。浦城話近吳語,老都管至蘇州二十年後,早學會了當地話,雖說蘇州說得也是吳語,但與浦城吳語相差甚多。
如今老都管的浦城話還是帶著些蘇州的腔音,令章越聽得感覺怪怪的。
當然對方態度也是親和,無可挑剔,也是章越不由揣摩對方來意。莫非是來撇清關係的?來時別有什麼用心。
而這位老都管也是打量著章越。
一身整齊乾淨的白色襴衫,布鞋都很是乾淨,看上去沒什麼好的挑剔,一眼望去也稱得上出眾,但遠沒有他二兄那般。
從此對方回家的神情動作沒有並沒什麼異樣,不似兄長方才那等喜形於色。而自己說話,對方的眉頭始終緊皺,顯出深深的戒備心來。
想到這裡,老都管道:「三郎今年有十三吧。」
「勞老都管掛心,我確實今年正好十三。」
笑容乍看倒是親切,也可感到些許少年人那份傲氣。
老都管對章越又作了評價。
「叔公,叔父兩位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老都管見章越沒有開門見山問他二哥,而是先問候長輩不由心底稱許,笑道:「托三郎君的福,老爺,太老爺還算硬朗著,太老爺如今一日還能吃兩斤羊肉。」
章越笑道:「叔公他老人家還是如此喜葷。」
老都管笑了笑,眾人也是笑了。
章實笑道:「站著如何,大家坐下說話。」
老都管笑道:「太老爺他如今常想的就是當年住在浦城的日子,總念著人老了,總是要落葉歸根的,但如今既舉家遷至了蘇州,也只好落地生根了。倒是老爺沒念那麼多,倒是夫人常記起當年住在浦城的日子,那時我們兩家那可是走得近!」
說到這裡,老都管仔細觀察章越的神情。
章越客氣道:「那時我還沒記事,但常聽哥哥說起叔公,叔叔家的事。」
「那三郎可有意去蘇州見見叔公,叔父和夫人呢?」
章越微微吃了一驚。
但見老都管道:「夫人心底對你很是惦念,但很想見你一面。」
章越看了一眼兄長一眼,但見他眼眶已是微紅,顯然念起了二姨。
「本欲你們兄弟同去,但大郎君尚脫不開身,唯有三郎走一趟了。」
章越想了想於是道:「敢問老都管,是叔父還是夫人讓我去蘇州一趟?」
老都管聞言眼底閃動了,神色遲疑會笑道:「三郎君,這是何意?」
「讓我去蘇州,是叔公,還是夫人的意思?」
「三郎君多心了,讓我到此,當然是老爺夫人一起的意思。三郎為何有此一問呢?」
章越笑了笑,向對方道:「老都管,我先聽聽哥哥嫂嫂的意思如何?」
老都管重新看了章越一眼,此子這個年紀,應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紀,但這份溫和堅定倒是自己沒意料的。
「我沒意思,一切三哥自己做主。」章實心慌意亂地言道。
章越又看向於氏,這家裡若說誰最有見識,那肯定是自己這位嫂嫂。
於氏笑道:「叔叔,既是叔父叔母抬舉你,去蘇州一趟也是不錯,是了,我一直挂念叔母,不知她可有來家信?」
老都管笑道:「那倒沒有,不過夫人有托我問大娘子的好。」
於氏滿臉是笑道:「多謝叔母記掛,是了許媽媽可好,上一趟她來浦城曾托我帶些藥材。」
老都管笑道:「那正好,趁這一趟三哥去蘇州,一併捎去了好了。」
「那是最好,真要勞煩老都管了。」
「哈哈,大娘子好客氣,自家人說什麼份外話。」
章越不喜歡旁人如此安排自己,但隨即想到於氏,為何問二姨和許媽媽的情況。沒錯,若真是二姨的主張至少會來封家信,也會來個如許媽媽這樣的體己人。
但二姨沒有家信,派得也不是許媽媽這樣的體己人,這不正說明是叔父一人的主張。
打記事起,章越即知二姨待自己一家絕對是沒得說,她要見自己,章越肯定二話不說即去蘇州了。再怎麼說也是親二姨。
但叔父如何?
章越沒有印象,但聽說是節儉至極的人。節儉當然是一個褒義詞,但道得卻是另一個意思。
「去了蘇州,我是不是就能見到二哥了?」
老都管笑道:「你二哥不知是否留京作夏課秋卷,但入冬前定是會回蘇州的。」
夏課是指春試落第舉子寄居在京,課讀為文,稱為夏課。秋卷是指期間所作的文章。
反正都是一個意思,在京請教名師指點,溫書數月,以備來日再考。
但別人都是被動落榜再考,唯獨二哥主動落榜再考。
章越道:「這麼說來,讓我回蘇州也不是二哥的意思了。」
老都管此刻臉上笑容不見了道:「三郎的意思,莫非有什麼顧慮?」
章越道:「老都管容稟,叔父夫人抬愛小侄,小侄實是受寵若驚,但如今小侄方入縣學,課業甚重,實是一時抽不開身。」
老都管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怪我,怪我,之前來得急,一時沒有說清楚。老爺交待我原話是如此,『三郎是個讀書苗子,萬萬不可耽誤了,你告訴他他一旦來了蘇州,就安排他入蘇州州學以就學業,家中也會為他遍請名儒』。」
蘇州州學啊!
章越不由心動,這是天下聞名的州學。
蘇州州學之所以聞名,是因為胡瑗的蘇湖教法,他在蘇州湖州兩地所創立分齋的教法,被范仲淹立為太學及天下州縣學的典範。
在省試之中,凡有十之四五的學生,都出自胡瑗的門下,他的學生包括了如范純仁,孫復等名臣。
而蘇州州學也因此躍升為僅此於太學,府學的存在。
但是章越感覺這背後有什麼蹊蹺。
這時章實道了一句:「蘇州的州學,也未必勝過多少浦城縣學多少。」
老都管笑道:「大郎君有所不知,若能進蘇州州學,天下士子都求之不得。只是州學一般不收外地士子,也是地方官員看在太爺和老太爺面上通融一二。當然三郎在蘇州求學之資,由我們一力承擔。」
章俞是吳縣主薄,吳縣又是蘇州的治所,更不用說還一位從大理寺丞位子致仕的老太爺,雖談不上世代簪纓,但也是兩代官宦。
本地官員肯定賣他們面子。
「這我不說了……還是看三哥主意吧。」章實嘆了口氣,抬頭望了望這家裡上下。
「我出去走走!」章實聲音有些哽咽,站起了身。
章越看著章實的背影似覺得有些蕭瑟傷感,一時不知如何言語,這時一旁章丘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叔,蘇州哪有自家好,這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狗窩。」
於氏聞言不由失笑道:「你這孩子,咱家何時成了狗窩。」
章丘不高興地嘟著嘴道:「我捨不得三叔走嘛。」
老都管道:「小郎君生得真俊秀,來,我這有處好玩器物,拿著收下。」
章丘退到了於氏身旁搖了搖頭道:「娘教我平白不能收人東西。」
「我與你爹娘都是一家人,難道爹娘給你的東西就能收?」
章丘搖了搖頭道:「收了人東西就要聽人的話,我聽爹娘的話無妨,但別人的話就不一定聽了。」
老都管吃了一驚心道:「章家的男兒除了這大郎君,都不可小看。」
嫂子笑道:「叔叔,你看你這才方考入了縣學。我倒不是不讓你去蘇州求學,只是你年歲尚小,千里迢迢的去蘇州,多有奔波,不如等一二年,等身子結實了再去不遲。如此也不辜負了叔父叔母的美意啊!」
「娘子說得是!」
此刻章實不知何時已走進來,眼裡亮晶晶的。
老都管道:「三郎,你的意思呢?」
章越正欲開口,老都管已先道:「三郎,我之前聽說,你以第一考入縣學,錄取之日正值你二哥放榜之時,我猜多半是縣令看在二郎君中進士的份上這才……呵,一時胡言亂語,若我說錯了,先給三郎賠個不是。」
「並非如此……」章實急欲解釋,卻被章越伸手一止。
此刻章越已站起身來,不知為何眼淚衝到眼眶前,他卻生生忍住。
「縣令是不是看在二哥面上,誰也不知,也無從揣測。不過老都管讓我去蘇州,以彌補叔父二哥心底對我們一家的愧疚,此大可不必。如今我們過得很好,家裡的日子也一天天都好起來了。至於叔公,叔父,二姨,我們自是想念,但是有二哥代我們一家在外盡孝也是足矣。」
「不論叔公,二哥,老都管如何看我的,但讀書嘛終究是自己的事,我將來會去蘇州找我二哥,但不是你們請我,而是憑自己本事走出去,這閩地的山再高也沒有天高。言盡於此!」
「請老都管替我向叔公,叔父,二姨問好。」
老都管面上也有幾分歉意道:「你瞧話都說到哪了,倒是我說錯了。三郎我看得出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將路走盡了,你不再考慮一二?」
章越搖了搖頭,然後背身上樓。
這一刻他方才以袖拭淚罵了一句:「走著瞧,莫欺少年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