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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餅子

  章越追出了茅屋,目送兄長的背影淺淺遠去,最後終於消失在溪邊。

  「捨不得家吧。」老先生笑呵呵地在章越身後言道。

  對於這樣的老師,章越心底其實也沒多少尊敬,只是點了點頭。

  郭學究不以為忤,自言自語:「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章越這高三大圓滿的水平如何聽懂郭學究講什麼?只知道是說堯當年君臨天下時住得也很簡陋,也是茅屋而已。

  郭學究對外喚道:「跛奴!」

  當下一名一高一低拖著腿走路的男僕走進了屋子,也不答話垂頭站那。

  郭學究也不在意道:「帶他去右屋,收拾一下,以後他就住此了。」

  跛奴站在章越面前,章越看著他好似幾個月不洗的臉,心底也是忐忑。

  就如齊人乞丐有二妻?都窮得吃不上飯先生也有僕人?世上怪事何其多。

  章越跟著跛奴來至右間的茅屋。

  但見一名少年正在伏案讀書,一見章越立即起身行禮。

  章越看了一眼這少年,面貌與郭學究有幾分相像,想起婦人那一句林兒,心道莫非是郭學究的兒子不成。

  「你是章越吧,」郭林向章越招呼一聲,「以後我我就一併在此同窗讀書了。」

  「好吧。」

  章越看見茅屋裡十分簡陋,連像樣的床具都沒有,擺下兩張竹床,兩張杉木桌就幾乎沒有空地了。

  什麼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他眼下分明是杜甫所言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處境嘛。

  山風扯著裱在窗欞上的破窗紙,發出窸窣細微的響動,章越看著這茅屋的簡陋條件一陣無語。

  章越將行囊往竹床上一擱,但聽咯吱一聲,原來這竹床也如這跛奴般是瘸了腿的。

  看出章越的神色,郭林連忙拿器什給竹床墊腳。

  「為何這床不靠牆,也不齊牆,歪歪扭扭的擺在中間空地,騰到一旁不行嗎?」章越忍不住發問。

  郭林聞此只是一陣尷笑。

  忙過一陣后,郭林對章越笑了笑道:「起初肯定不比家裡,但住兩日就慣了,平日都是爹教我讀書,現在有個學伴倒好,可以相互切磋請益。你從城裡來的學問肯定好,以後我要向你請教才是。」

  「不敢當。」章越悶悶地道。

  傍晚時雷聲滾滾,倏地山間下了一場疾雨。雨初時下得極大,混著山間的土腥味飄進了屋中。

  這還真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這茅草屋果真有些漏雨。郭林異常麻利地拿了幾個土盆擺在章越的床的前後左右盛著雨水。

  看到雨線走位精準地避開了床榻落在土盆里,章越終於明白為何自己的竹床要歪歪扭扭地放在中央,面對這一幕他再度失語。

  郭林看著章越在看著出神,提醒道:「你一會去草堂上的水缸用葫蘆瓢舀水喝,土盆里的水別喝。」

  你以為我看著土盆是因為口渴嗎?尼瑪!

  章越有氣無力地道:「多謝師兄了。」

  他對這郭師兄有了初步的評價,很老實,很憨厚,但想必也很無趣。

  不久郭學究的渾家端來兩碗熱騰騰的稻米粥,分別遞給章越,郭林。看著這清湯寡水的粥,不用懷疑這正是章越今日帶來的。

  「晚上吃什麼?」章越隨口問了一句。

  「晚上?」一旁小口小口喝粥的郭林抬起頭,臉上滿滿的驚訝。

  章越以手掩面,原來一天只吃兩頓飯,自己清苦的求學日子果真到來了。

  不過郭學究並未夾扣什麼,郭林與自己同吃同住,也是喝這一碗清粥。至於那跛奴,章越看著對方蹲在牆根下喝粥,自己粥里至少還有些東西,而對方粥里都是湯水。

  章越還是搞不明白,郭學究家如此窮了,怎麼還養僕役。飯沒有吃飽,章越兩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嘗到餓肚子的滋味。

  山間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還是烏雲漫天,此刻已雲散雨停。章越有些氣悶,索性出了屋子下山至溪邊散步。

  雨後都是泥土的氣息,圓月躍過山巔,透過松林的空隙,在章越頭上灑下一身的月華。

  寒涼的溪水反覆拍打著灘石,章越看著倒映在溪央的明月,此刻他思緒萬千,若是沿著溪一直走,是可以回到縣城的家裡。

  此時此刻章越有些想家,想兄長以及丘兒,孤寂的感覺湧上心頭。趁夜逃回家的念頭一直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但最後章越還是扭頭走回了茅屋。

  郭林仍坐在杉木桌上夜讀,桌上點了一盞油燈,至於『書』其實都是產自建陽的竹紙,平日郭林從旁人拿抄錄下來寫在紙上讀。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字很好看,卷面上沒有分毫墨點,心道不愧是念了好幾年書的人。

  看到這裡,章越對郭學究稍稍有些了信心。

  見章越走到一旁,郭林有些靦腆扭捏。章越明白對方心情,以往自己寫作文時,未完稿時也不喜歡別人在旁觀看。

  章越走到一旁抬起頭屋頂仍是有零星的雨水陸陸續續地砸在土盆里。

  「是了,起夜時可否尿在盆里?」

  但見郭林一陣慌亂:「師弟知道了?」

  別問我怎麼知道,因為哥也是過來人。

  章越笑了兩聲,然後大字橫身一躺,從家裡帶來的被褥里抽出布被正要蓋在身上,卻見從被褥里掉出一小袋沉甸甸的東西來。

  章越不動聲色,看了一眼郭林。

  見郭林仍心無旁騖地學習,章越背過身去打開布袋子,但見裡面是一貫多的錢。

  不用猜也知道是章實留給自己的!

  此刻章越眼眶微微有些紅,小心將布袋子貼身藏好。

  大山,雨聲,松濤,茅屋,孤燈就如此混雜作一處釀成別樣的心思,然後他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半夜,章越氣呼呼地起床打蚊子,一巴掌的血!而反觀郭林則睡得十分踏實。

  這山間蚊子是欺生不成?盡懟著我咬!

  章越憋了一肚子氣,走到郭林床頭的土盆放了放水,借著月色一看果真有些黃,且騷氣十足。章越又去郭林床頭床尾翻了翻,邊找邊自言自語道:「在哪呢?在哪呢?」

  最後章越真在郭林身上找到了吃剩半塊的餅子。

  「就想著你讀到半夜,不吃點東西哪裡頂餓。」章越說了一句,拿起餅子啃了一口。

  「什麼爛餅子,乾巴巴的一點味道也沒有。」章越三下五除二吃完,肚裡火燒火燒的感覺才好了一些。

  次日章越即被朗朗讀書聲吵醒。

  章越披衣出門看見天剛蒙蒙亮,而草廬里已是坐滿了童子。

  郭學究正教授童子口誦經書。

  章越看去,但見郭學究雙手負后緩緩踱步,一面拖著木屐一面閉目慢聲誦經。

  這木屐拖履之聲和著學究抑揚頓挫的誦經聲,竟別有一番韻律。草廬下的童子們只有三三兩兩幾個跟著郭學究一起認真誦經。

  有個童子搖頭晃腦學著郭學究的樣子,惹得一旁童子陣陣發笑。

  郭學究看了一眼,也絲毫不動氣,繼續誦經。

  章越聞此讀書聲卻駐足片刻,一開始也覺得有些好笑,但隨即也覺得很沒有意思,踱步離去。

  他信步到處逛逛,但見松林後有一處山坳,山坳里住著百十戶人家的樣子,更遠處則是溪水環繞的農田。

  浦城七山二水一田,田少人多,故而山中再偏僻,但只要地方稍平坦些就有人家。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說得就是這個吧。

  章越坐在大石上雙手往頭上一枕,仰望天邊不由心想,郭學究完全沒有師長的樣子,無法約束學生,難怪他的學生一個個都不成器,至於這些童子的父母大概也是與我兄長一樣心思貪圖束修便宜,這才拜在他門下讀書。

  如此學上三年,也不過多識幾個字,恐怕連篇像樣的文章都寫不了,更不用說走出這片山了。不過仔細想想作為一名凡夫俗子,住在如此不通世事的鄉村,過上一生也沒什麼不好的。人這一生並不是一定要執著於出人頭地的,就似這山間悠閑自在的白雲多好。

  但章越仔細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章越從石上起身散步下山,村頭村尾只有間食鋪。章越買了些香甜可口的花糕揣在懷裡返回茅屋。

  郭學究教到巳時,時童子已經散去,幫家裡務些農活。他來到東屋,來考較章越的學問。

  「先將百家姓背一遍。」郭學究言道。

  這對於讀過三年蒙學的章越並不難張口就背。

  整篇背誦后,郭學究指正了幾處讀音不正之處。

  然後郭學究又考較了千字文。

  章越背誦后,郭學究又問了幾個書中典故。章越只能憑原主的記憶作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郭學究當即與章越仔細講了文中典故,然後道了一句:「汝雖將文章背得純熟,但義卻不通,但義不通,說來到底是文不通。」

  「你將千字文默上一遍,邊寫邊抄,明日我再來考你如何?」

  章越心道,抄書就抄書,哪裡有老師與學生商量的道理。

  郭學究見章越答允,即踢著木屐離去。

  章越心道,我是來學經學的,又不是讀千字文的,罷了先睡一覺再說。

  說完章越躺在竹床上即呼呼大睡,一覺睡醒已是天黑了。但見郭林已是點燈在桌前苦讀。

  「師弟,晚上好!」

  「恩……師兄你自便!」

  天色已暗,三間茅屋裡唯獨郭林與章越的屋子裡點著一盞油燈,可謂奢侈之至。

  章越不由想起一首詩,老去功名意轉疏,獨騎瘦馬取長途。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

  這年頭除了讀書,沒有人會在晚上奢侈地盞燈,所以古人也很應景地將助學金稱作膏火錢。這也難怪古人為何那麼討厭晝寢了,白天都不去讀書,難道非要晚上點燈讀書不成?這不是糟蹋錢嗎?

  章越想了想今日功課未畢,拿起一疊竹紙放在桌上與郭林對坐趁著些燈火抄書。

  郭林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弟,昨夜……昨夜,我床頭的餅子是不是……」

  「嗯?」章越眉角一抬,繼續伏案抄寫。

  「師弟,我不是不喊你吃……這是我自己攢下體己錢,半夜讀書吃個餅子頂餓。我這還有些,今晚咱們……」

  章越右手持筆,左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大油紙包朝郭林頭上丟去。

  郭林手忙腳亂地接住:「這是什麼?」

  章越笑了笑:「昨晚起夜我吃了你餅子,今天換我來請!」

  郭林神色複雜。

  ……

  「那昨夜我床頭那盆尿……」

  「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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