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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和離

  趙押司聽聞章旭可能進京投奔陳襄,方才的氣焰完全已被打消。自己以為他的布局天衣無縫,但章旭一旦進京,以他的才學經過陳襄舉薦考上進士不是一件難事。

  若現在將章家得罪慘了,他將來要面對是一名官員的報復。而且以他對這個准女婿的了解,這人不可撩撥啊。

  章實低下頭道:「押司,我與三哥確不知情,但此事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章家的錯,我們兄弟二人認錯並非請你手下留情,開恩放過我們章家,而是真心誠意向你陪這個不是。」

  聽了章實之言,趙押司神色稍緩,也是不得不稍緩,他現在必須要一個台階下,特別在沒抓到章旭的時候,不可與章家扯破臉了。

  章越也是點點頭,自己大哥果真是見過世面的,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

  一旁一直不敢吭聲的曹保正見章越一句話扭轉過局面,當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現在不同了,要論調節氣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呵呵地道:「誤會解開了不是,押司,我看這章二郎也是性子沒定,這才一時糊塗,但事後必會明白。」

  「趙押司你想這兩家婚約,是由兩家的長輩定下,哪有小輩一句就不作數的道理。這婚約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章家做主,只要章二郎將來衣錦還鄉,兩家婚約如故,到時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

  趙押司打斷道:「多謝保正好意,但章二郎將來還鄉,我趙某人亦能腆著臉再求他再迎小女過門?章家趙家的情分,從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斷義絕。今日我只要章家還三百貫嫁妝錢,賬目清楚即可。」

  「那麼押司燒去我家鋪子這筆帳又如何算?」章越質問道。

  趙押司聞言冷笑一聲道:「燒了就燒了又如何了?念及我與你先父兩家的情誼,給你幾句說話的機會,還以為我趙某人好說話不成?」

  眼看氣氛又要糟,曹保正立即出面道:「還請趙押司息怒。時至今日章趙兩家的婚約尚未解除。若婚約未除,兩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這個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談的?」

  趙押司道:「章二郎不義在先,誰與他還是一家人?」

  曹保正賠笑道:「那押司既說不是一家人,那也是章家無緣高攀。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不僅嫁給真宗皇帝,還稱制臨朝呢。」

  保正所言乃劉娥劉太后,後世常拿她呂后與武后並稱。劉娥出身民間,且與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婦,然而卻成為太后權傾天下,有大臣曾勸她效武后,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稱帝,劉娥擲書在地言『絕不作此辜負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她的一生可謂勵志至極,女頻小說都不敢這麼寫。

  曹保正舉了劉娥太后的例子,又道:「如今兩家再鬧下去,如何也是於事無補,反而於兩家名聲有害無益。趙押司此刻高抬貴手,旁人只會稱讚你的賢名,於令千金再嫁也有好處。」

  章越深以為然地點頭。

  曹保正的話翻譯一下,就是這年頭不被退婚改嫁一兩次,哪裡好意思成為主角?現在問題的關係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窮』!到時你女兒嫁個更好的,再來上門打臉或感激咱們的當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緊的。

  外頭看戲的街坊們心想,沒錯啊,你趙押司對前任親家都如此了,儘管錯在對方,但後任親家心底多少也會嘀咕啊。

  但見趙押司冷笑道:「好個曹保正,按你這麼一說,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說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這可萬萬不敢啊!」曹保正立即叫屈。

  章實道:「至於我們章家有錯在先,該打該罰都認了,絕不會令押司無法於人交待。」

  趙押司冷笑道:「憑曹保正一句話,退婚的事就這麼算了?殺人何須償命,賠個不是,再賠些錢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想向你請教。」

  曹保正點點頭道:「三郎請說。」

  章越道:「我二嫂如今還是我們章家媳婦,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請令君下一紙判文,兩家義絕就是,棄妻在先是為不義,夫妻之情至此已絕。」

  章越道:「可是保正,律法義絕七罪,哪一條是棄妻之罪?從未有夫不可棄妻,倒是有『妻不可棄夫』之說。而今不如兩家坐下來一併向令君陳明,以和離為斷,如此縱不能稍稍彌補憾事,但如此說出去對於兩家的名聲而言也是好聽一些。」

  「對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來,稱為休妻。義絕是夫家犯了過錯,妻不能休夫,只能由官府來斷,稱之義絕。

  律法上還是體現男尊女卑,拋妻衙門是不能判義絕,但棄夫卻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這點上咬死不鬆口拖著官司,你押司也沒辦法,但和離就不一樣了。

  兩方坐下來,本著友好協商,以和為貴來解除婚姻。比如夫家雖對妻子有過錯,但未達到義絕七罪之一,同時也並非妻子的過錯,丈夫休妻如此,那就是和離。

  保正會意出聲道:「不錯,章二郎逃婚已令兩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縱是拿出千金萬貫也難以挽回。事已至此,還請押司為令嬡將來考慮再三啊,和離傳出去好聽,對於將來令嬡再嫁也是有好處的。」

  趙押司看著章越冷笑道:「好個姦猾小兒,你借著曹保正的口,與本押司討價還價不成?」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與兄長二人無處容身,還請押司先讓我們在此寬住,有個片瓦棲身,或寬限則個,讓我們兄弟自行將此屋典賣,至於虧欠押司的錢一文也不會少。」

  章實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請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們兄弟二人當面向押司賠罪。」

  趙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寫下放妻書,至於定貼也一併退來。」

  「好好。」曹保正一臉欣喜,當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書由保正草擬。

  但見保正寫道: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

  ……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章實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謹立此書

  ……

  看到『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章越不由釋然,原來這話的出處是在這裡,古人離婚也離得那麼爛漫,還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滿歸宿。

  不過『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巹之歡』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沒幹呢。

  長兄如父,眼下是章實主持一家上下。

  於是他就替章旭簽字后。趙押司拿了放妻書在手,突眼眶微濕。這一刻他哪裡是令小兒不敢夜啼的趙押司,而只是一個父親罷了。

  「我苦命的女兒,如今與這望門寡何異?」趙押司捧紙嚎啕有聲。

  「押司!青年才俊還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章實道:「押司,我們兄弟二人還要在浦城歇身,還望押司以後高抬貴手!」

  眾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貴手,兩家化解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過,好聚好散!」

  趙押司轉過身去以袖拭淚,然後道:「就此揭過,也憑地容易了。」

  「此事錯不在你們兄弟,而在章二郎,這賬本押司會找他算。此屋可暫留給你們安身,餘下的欠錢一個月內還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別以為出了個讀書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時此刻章實幾乎喜極而泣道:「多謝押司手下留情!」

  章越見章實如此不由心道,兄長太容易輕信人了,要是趙押司發現自己二哥沒有進京,難保不會出爾反爾。

  左右爪牙都擎著火把,照得趙押司臉上陰晴不定:「搬!」

  眾人動手開始搬運章家屋裡任何看起來值錢的東西,一旁有兩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邊寫邊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條。」

  「破幔帳一頂。」

  章越想了想轉身跑上樓去,從兄長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兜在身上。

  他記得過去有一句話,一個家族可以千金散去,但子孫仍在讀書就還有希望。這句話的意思這年頭書是最貴,千萬不能賣。

  章越將書塞好,又隨手拿了一頂蚊帳。趙押司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麼,如此令章越大感後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幾本了。

  隨即章越看著對方將一書櫃的書搬走,不由一陣陣心疼。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連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至於搬不走的沒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顏面給章家。

  「押司慢走!快給押司掌著燈,把前頭照亮了!」

  曹保正滿臉殷勤周到地與眾街坊鄰居將趙押司送出門。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見章家兄弟,又是罵道:「那幫狗腿子,連張杌子都不留給咱們!」

  對方遠去,曹保正這才啐了這麼一句,果真極有膽色。

  保正對章實道:「算了,大郎,咱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過幾日咱們擺幾桌和頭酒,將趙押司請來,事情就過去了。」

  章實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謝過保正,諸位街坊高義!」

  眾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報,咱們這麼多年街坊鄰居,你這麼說就見外了。」

  「是啊!誰沒有走背字的時候。」

  保正對眾人道:「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蕩蕩的,咱們先幫襯幫襯,先湊上家什讓他們兄弟有個安身之處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鄰居一併道。

  保正對章實,章越道:「你們哥倆今晚先囫圇到我家熟歇。其他的明日再說吧。」

  章實嘆道:「一切有勞保正了。

  當下保正將章實,章越帶至家中。出門時,章實下意識地要上鎖,但看見被踹壞的門扇,及一屋子空空蕩蕩地不由愣了不半響。

  「不鎖也罷。」

  保正當即帶著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渾家還給章越燒了熱湯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章越從懷裡抽出書,借著燈讀梁惠王,公孫丑兩篇。

  章實見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不近讀書,這一次家中生變,倒懂事了許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靈庇佑,不知不覺三哥已這般大了。

  章實想到這裡欣慰許多,眼角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哥哥,我再看一會就睡了。」

  忽聽章實道:「你看吧,我想起爹當年曾言,你小時雖頑劣,但將來卻可繼承他光耀章家門第的志向。」

  「本來這話我原以為是爹爹隨口一說!但今日……」

  「……今日我看你選了孟子,你二哥書架上那麼多書,唯有此本是爹當年留下的!」

  章越聞言不知說什麼,又看了一陣書躺上床一閉眼睛,馬上就睡著了。

  說來奇怪,章越一睡,整個人卻又身處於昨日見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掛。

  突然之間一等寂寥的感觸從心底湧起,章越不知此時從何時起,也不知從何時終,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如何自處。

  陡然之間,臨睡前所讀的梁惠王,公孫丑兩篇突然浮現在章越眼前,猶如畫卷一般展現。

  這……

  字的光華在空中跳動,章越不由伸手去觸摸,卻好似碰到了水面般,所有的字化一陣陣的漣漪散去。

  隨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現。

  這都是昨晚經歷的事。趙押司的樣子,以及表情上的細微都不錯過,甚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耳邊。

  這時候在屋子裡,趙押司冷然道了句『你家鋪子燒了就燒了又如何』的話。

  章越腦子裡反覆浮現這畫面,將趙押司說這話時,表情一瞬間的驚訝,震怒捕捉在記憶中。

  章越伸出手指划動,這一幕就似用手機看抖音快手般,那一幕畫面反覆倒現,章越心念一動,這一幕重複倒放好幾次,越看越覺不對。

  看趙押司這神情,似自家的鋪子不是他指使人燒得?

  章越伸手一拍,但見畫面散去。這時候孟子的《梁惠王》,《公孫丑》兩篇文章,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原來這兩篇文章已鐫刻在此了!

  章越見這一幕失神了半響心道,這也是太秀了吧,簡直是造化鍾神秀!

  章越按耐住激動雀躍的心境,盤膝坐在草地上,開始背起書來。

  長夜漫漫星斗遠。

  此間舍我以外別無它物,天地與我渾然一體。

  似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自己竟沒有半點疲倦。

  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讀過書了?

  畢業以後?上大學以後?

  為什麼自己老是『幹啥啥不行,摸魚第一名』?

  他也痛下決心改掉,讓自己發奮讀書,卻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

  為何自己自暴自棄,放棄治療?

  如果上天讓他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其實摸魚還是蠻爽的!至少那樣帶著負罪感放縱的感覺,學霸們是永遠體會不到的!

  章越將這兩篇文章讀了好幾遍,這時候但覺心念一動,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華點點消散。

  自己彷彿從半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人間,感覺到了自己的軀體。此刻章越強睜開眼睛,身旁的兄長章實正翻來覆去,也沒入睡。

  自己讀書似用了整日光陰,在此間竟只是須臾!

  章越想到這裡,但覺得一陣疲憊湧上心頭,方才透支的精力這一刻必須兌現,突然他腦子沉沉的,已不容得他半點多想睡了過去。

  夜風微涼,南浦溪依舊潺潺流動,孤山於溪邊聳立!

  次日起床后,章越驚覺昨夜所讀《梁惠王》,《公孫丑》兩篇,居然已是半背下來了!

  而且感覺一點都不累,今日天起床神清氣爽的。好比昨晚功課太多,自己先睡了一覺再時起床,發覺功課已經有人給你寫了一樣。

  這感覺實在……實在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這一刻章越幾乎淚奔,兩世為人,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知識帶給我力量,學習使我快樂』。

  章越仰天自言自語道:「我從來以為只有讀書可以使我睡覺,從沒想到我也有睡覺能夠讀書的一天呢!」

  章越如此說得時候,正好被推門入內的章實看來。

  章實看著自己的弟弟,對著屋頂喃喃自語著什麼,整個人興奮地上蹦下跳。

  隨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門前,他與兄長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莫不是……得了什麼癔症?」

  「一夜之間,家中一貧如洗,我可以省得。這算是悲極生樂吧!」

  章實輕咳了一聲,與曹保證退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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