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道友
碩鼠,出自詩經魏風,是一首民謠,收錄於人教版四年級語文課本。
反映了勞動者對貪得無厭的剝削者的痛恨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後世許多學者認為,此歌謠中的碩鼠,並非指君王,而是指貪官汙吏。
大昊也有類似詩經的典籍,叫做昊風,收集了幾百年來天下反應百姓生活、思想的各種民謠,所以碩鼠的文體,對於這個世界的讀書人而言,並不陌生,可以輕易接受理解。
方覺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和他交流修道,並且看見過道門的‘半高人’,自然不願意錯過一點兒機會,盡可能提供‘素材’,幫助對方找靈感。
“前輩,適才聽你講踢鬥,晚生亦心有所感……”
方覺放下筆,正要說幾句場麵話,來解釋為毛自己能寫出這篇碩鼠,
卻見徐謹瞪大眼睛,盯著碩鼠,一言不發,臉卻漲的通紅。
額下三綹長須,竟然無風自動,微微飄蕩起來!
寬大的衣袖,也像是充了氣一樣,一點點的鼓脹著。
“前輩……”方覺嚇了一跳,什麽個情況,這是要原地爆炸的節奏?
“老徐,快快快!取上好的宣紙、白狼毫,雲泥硯!快!”徐謹完全不搭理方覺,急吼吼的衝著門外大吼一聲。
一道灰影竄進花廳,
沒想到那管家竟然身負武功,而且看樣子相當不弱,身法極快,幾個起落騰挪,眨眼的功夫,就取了新的文房四寶,在岸上鋪開,還順手硯了半汪墨汁,看的方覺連連稱奇,也不曉得他練得是什麽功夫。
徐謹提筆,蘸飽了墨,喝道:
“莫要做呆雞狀!道不可輕傳,亦不可言傳!看仔細了,興之所至,或許隻有一次,或許隻有一瞬,或許,一無所有!能得多少,全憑你自己!”
方覺知道這是在對自己說話,一言不發,退到兩丈之外,在一個完全不會影響到徐謹作畫的位置站住了。
精神凝聚,眼中一熱,兩團小小的火苗升起,全神貫注的盯著徐謹的一舉一動。
柔軟的筆尖,落在潔白的紙麵上,凝聚的墨汁順著一根根雪狼毫,沁入蠶絲木鞣製成的宣紙上,
起初,是一個點,
繼而,是一條線,
再後,成一個輪廓,
方覺眼中的火苗微微晃動著,一切纖毫畢現,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見,一絲墨漬,在紙上那些正常肉眼已經不可能看得見的‘樹絲’中流淌、浸染的過程。
又過了片刻,畫麵上已經多出了一個稅吏、一隻鬥,徐謹重新蘸滿了墨,筆尖開始在最後的空白處,勾勒交稅的農民。
一張三尺寬的宣紙,稅吏一人,就占據了一尺半還多,那隻鬥,又占據小半尺,
留給接下來三個窮苦百姓的空間,卻隻有半尺。
這世上普通百姓數量最多,然而百姓所占之財、所有之地、所得之利,不過區區一隅,
三名百姓能擁有的空間加在一起,還不到一個無品無級的小小稅吏的三分之一。
筆尖再次落下。
方覺眼前忽然一‘花’,
徐謹的身影,變得‘虛’了起來,模模糊糊的,就像是在高度近視之下,形成的人像。
而周邊的桌椅、書架、桌上的筆架硯台,卻依舊如常。
不,不是虛!
而是抖。
徐謹還是站在原地,但整個人,從頭到腳,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關節,每一處,都在進入了一種完全無法解釋的高頻抖動之中,
如果不是方覺在火苗的幫助下,視力驚人,正常情況下,眼睛是根本無法捕捉到這種抖動的頻率的,可能什麽都看不見,
方覺深深吸了口氣,瞪大眼睛,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徐謹身上,眼中火苗驟然更旺三分。
這種抖動,和手腳腰肢無關,更不是什麽抖胸抖臀抖音,甚至都找不到發力點在哪裏。
如果非要說,就像是徐謹由內而外,每一個細胞,都在自行發生劇烈的顫動,
在這種可怕的高頻顫動之下,不要說**凡胎,即便是鋼鐵,恐怕也要扭曲變形。
而徐謹卻絲毫無恙,
相反,方覺隱約覺得,隨著抖動頻率越來越高,徐謹好像漸漸的和周邊的環境,融合在了一起,達成了一種玄妙的協調。
一股說不清的‘力量’,隨著筆尖的震動,流入紙中。
……
大約一炷香之後,徐謹深深的噓出一口長氣,把筆丟在一旁,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似得,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大汗淋漓。
“得之矣,得之矣!”雙目微閉,喃喃自語,說不盡的滿足。
方覺走進前去,隻一眼看到畫卷,便生出一股強烈情緒,夾雜著厭惡、憎恨和鄙夷,
但緊跟著,又湧起一股悲哀和濃濃的擔憂:長此以往,如何得了?
心中五味雜陳,幾乎想仰天長嘯,恨不得一刀攮死稅吏,殺盡天下貪官汙吏。
顯然,一副極品。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連忙收回目光,也熄滅了眼中的火苗,省得再給人看廢了。
“你可看明白了什麽?”徐謹問。
方覺點了點頭,稍稍一沉吟,就要開口。
不料徐謹直接揮手打斷了他:“看懂就好,莫說,莫說!我心念不強,定力不夠,你說了,我便一定會忍不住去想,去悟,可那是你悟出的道,並非我的道,我想了、悟了,也許就是誤入歧途,若是沉溺不可自拔,反倒是害了我。”
方覺閉口不語,沉吟片刻,深深一躬,到地。
“我受你一拜!”
徐謹扶著椅子,有些吃力的站起來,完整的受了方覺這個禮,
等方覺行禮完了,他左手攏住右手,同樣對著方覺深深拜下去:“請你亦受我一拜!”
守在一旁的管家驚呆了,這是什麽路數?
論年紀,論身份,論學問,無論如何,方秀才也擔不起自家老爺這個禮。
然而,方覺卻立刻懂了徐謹的意思。
這兩拜,和什麽年紀、身份、學問都無關,甚至和之前的踢鬥論本身也無關。
關乎道,
徐謹看到了那道門,願意與方覺分享,這是大恩,當得起方覺一拜;
方覺用一首碩鼠,又讓徐謹距離那道門,更近一步,這同樣是大恩,
若是不拜,徐謹便是有恩不報,便是欺天瞞地,便是欺心,
人若是連自己的心都要欺騙,哪裏還有資格,去見天地?去入道門?
此刻,兩人並非前輩晚輩,亦非官員百姓。
而是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