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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踢鬥陋習

  出門問了路,腿著來到城南清平街徐謹府邸,敲門遞上白浩的信,順手又塞了二兩銀子給門房,道明來意,


  門房道了聲不敢,堅持退了銀子,請方覺在側門耳洞坐著休息,他自去通報。


  過了大約一刻鍾,腳步聲傳來,門房又回來了,

  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穿著錦袍的山羊胡老者。


  “這位便是方公子吧?怠慢了,老朽是府上管家,姓徐,我家老爺請方公子二堂花亭相見。”


  山羊胡老者麵帶笑容,抱拳施禮,頗為恭敬,卻不卑微。


  “有勞徐管家帶路。”


  方覺起身抱拳還禮,起身跟著管家入宅,

  來之前,方覺也簡單打聽過,徐謹是江陵的大名士,不僅官大,名聲也好,算得上一省的文人領袖,平日家教也是極嚴的,號稱鐵門檻,

  今日見了門房、管家的做派,一路上,又見幾個過路的下人,各個屏聲低眉,一絲半點多餘的聲音和動作都沒有,不由暗想,白浩這位老師,和白浩做派倒是十分不同,隻怕不太好打交道。


  這趟來,主要目的,其實還不是投帖請對方關照自己考試,而是想問一問,有關修道之事,


  畢竟徐謹是見過道門的人,其見識和白浩不可同日而與。


  隻是,道不輕傳,更不外傳,道門之高,難若登天,初次見麵,僅憑白浩一紙薦書,恐怕問了也是白問。


  片刻後,到了二堂,在滴水簷下站定,管家稟告了一聲‘老爺,方公子到了’,

  裏麵響起一個中年沉穩的聲音:“請他請進來吧。”


  管家衝方覺微微點頭一笑,比了個請的手勢,方覺再次整理了下衣裳,扶正冠帽,跨步進門。


  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黑須及胸的中年男人,端坐在紫檀長案前,正在案前奮筆疾書。


  根據白浩的形容描述,正是他的座師、東泉大家、從三品學政官,徐謹徐慎之。


  “徐大人安好,晚生方覺有禮了。”對方沒穿官服,於是方覺就按照讀書人晚輩見前輩的規矩行禮。


  “你先自便,待我寫完這幾個字。來人,給方公子上茶。”徐謹頭也不抬的說。


  方覺自然不可能‘自便’,老老實實在下首椅子上坐下,安安靜靜等。


  大約一盞茶功夫後,徐謹終於寫完,把筆朝架山上一放,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覺。


  “白浩信中,對你評價之高,實在令老夫驚訝,那孩子老夫還是了解的,性子跳脫了些,但絕不會妄語。可是,區區兩日便看破熬鷹圖,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些。”


  哪裏是什麽兩日功夫,實際上,就是一眼,一次,

  這是方覺和白浩商量好的,對外就說是兩日,免得太驚世駭俗,

  其他一些怪異經曆,更沒有在推薦信裏提起。


  淡淡一笑:“沛然兄與我意氣相投,言詞有所溢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徐謹目光清澈,盯著方覺目不轉睛的看了一會,微微頷首,自言自語道:“難得,難得。”


  也不曉得是說方覺短時間看破熬鷹圖,這份天賦心性難得,還是誇他謙虛。


  徐謹邊說,邊拿起他剛才寫字的小本子,隔空遞過去:“來的正好,你瞧瞧這個。”


  方覺起身接過本子,長不到一尺,寬有四五寸,用硬木作框,嵌著金玉絲線,分明是官員用來上書朝廷的‘奏折’。


  沒有打開,用略帶不解的詢問眼神看向徐謹。


  “隻是初稿,看看無妨。”徐謹道。


  “那晚生便恭讀了。”


  一篇文章不算長,兩百多個字,說得是朝廷的一項弊政:踢鬥。


  為了便於收稅,曆代朝廷都會定製標準的容器:官鬥。


  裝滿官鬥,米和鬥口平齊,正好是一鬥米,


  但是地方上的稅吏,在實際的操作過程中,往往會要求農民把米裝得堆起來,然後再朝官鬥踹上一腳,

  撒出來的米,就被稅吏和中下層官員中飽私囊。


  踢鬥的規矩沿襲自前朝,算是朝廷對於這些沒有品級的小吏和中下級官員的‘補貼’,但終究不是什麽善法,久而久之,百姓要多繳稅,生出怨氣,朝廷得不到實惠,還背了罵名,卻讓一幫蛀蟲吃的腦滿腸肥。


  徐謹這道奏折,就是要奏請朝廷,取消踢鬥陋習,

  最起碼,也是適當的進行管控,不能任由底層稅吏隨心所欲,過度索取。


  “踢鬥陋習古來有之,我這一道奏折,區區幾百字,總覺得分量不夠。你久在民間,日常接觸的都是農夫百姓,最下層的百姓,以你觀察,底層的百姓,對於踢鬥的陋習,有何看法?”徐謹問。


  方覺心想你都說了,是‘陋習’,我還能說什麽?

  “大人……”


  徐謹抬起手輕輕一晃,打斷了方覺:“你我內室便服相會,不必這麽稱呼,叫聲前輩,我看很合適。”


  “是,前輩。”方覺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道:“這踢鬥自然是陋習,百姓敢怒不敢言。隻是,晚生眼中,真正的問題,還不是踢鬥陋習本身。”


  徐謹眼皮一番,撚須道:“哦?那依你看,是什麽?”


  方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沉吟了片刻,組織好措辭,這才緩緩開口。


  “‘踢鬥’沿襲自前朝舊規,並沒有寫進大昊的任何官方條例法規,隻能算是個‘潛規則’。”


  ‘潛規則’這三個字,對於徐謹而言,十分新鮮,是個新詞匯,


  不過並不難懂,一聽就明白。


  “潛規則,恩恩,你這個譬喻,十分有意思,言簡意賅,卻頗有深意。哦,不打斷你,你繼續說。”


  方覺點點頭,繼續道:“正如前輩所言,這條潛規則並非善法,相反,虧了朝廷,害了百姓,肥了蛀蟲,於國於民,沒有半點好處,是大大的弊政!其中的弊端,隻要眼不瞎、耳不聾、心不黑,都能一眼看明白,可是,幾百年來,卻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休說旁人,連沛然兄這樣的好官、清官,都習以為常,不覺有任何不妥之處。這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微微一頓,唇邊泛起一抹淡淡的譏諷,一字一句的說:

  “怎麽,難道隻當看不見,聽不見,就不存在了嗎?

  可須知人心如爐,史筆如鐵,今日我等不言,來日自有人言,


  待得有一日,天下滔滔,民怨洶洶,再想言,已然來不及了!”


  說完,用一種非常符合一個胸懷天下、滿腔正氣的年輕讀書人應有的熱血衝動的神態,輕輕一拍大腿:

  “朝廷養士近三百年,怎麽,隻養出個明哲保身?隻養出了陷朝廷於罵名危難,陷百姓於水深火熱!若是如此,還妄談什麽君子誠、真、正、直!”


  說完,又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愕然一怔,嘴角浮現起一抹自嘲,雙手捧著那份奏折,放回徐謹麵前長案上。


  “今日看見大人的奏折,晚生心神蕩漾,備受激勵,言語過激之處,請大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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