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順其自然 （下）
耳邊微微有些流水聲，似乎是一尾清泉在穀中蜿蜒，卻聽不到常見的斑鳩、喜鵲、啄木鳥的聲音，連野獸的足音也聽不到一絲半點。純陽隨意把楓葉銜在嘴角，扯一把衣袍，輕手輕腳地順著土丘的走下去。
水聲越來越親近，他撥開一枝紅楓，腳下便淌著那澄澈的水，伸手一探，清涼之氣，直逼心脈，隱隱間，還有一絲菊香。
純陽微微皺眉，這種感覺太過涼爽，不該是蜀山斷念該有的。
一邊沉思，一邊沿著泉水往上流追溯，淡淡的，鼻息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似麝非麝，似蘭非蘭，仿佛久遠前他曾經異常迷醉過，可是後來卻忘懷了。
感覺到如此怪異，他緩緩加快了腳步。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又暗了下來，後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道乳白色的長虹，橫貫兩邊的崖壁，淡漠的霧靄不斷地升騰，嫋嫋間，無限的詩情畫意。
沉思了片刻，純陽長袖一揮，霧氣便緩緩散去，端坐眼前的赫然是一個白衣素衫的老者，淡遠飄來的是一股醉香，他仔細一瞅對方的樣貌，不禁一呆，果然——
久雨才過，新月初上，幾點星辰撥開流雲，隱現出迷離的淚眼，瑟瑟的光亮，探望著秋末的大地。
晚風如刃，掀舞著那人袖口邊的挽紗，兀自搖擺。
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垂首拂著一把琴，十指修長，如切如磋，彈的是那《高山流水》，琴音繚繞，隱隱有緬懷之意。才到高亢處，卻忽然止住。
那老人雙手摁在琴上，琴音頓絕，他猛一抬頭，但見光潔軒昂的額頭下，一雙濃眉大眼炯炯有神，修軒的臉龐上，自然透射出一股仙人之氣，唇吻一錯：“純陽，好久不見。你教我的曲子，如何？”
“師公……”
“怎麽，沒想到會在斷念陣下見到我？”說到這裏，老者嗬嗬一笑，手中托起晾在一邊的涼茶，一飲而盡。風袖微起，清香佛麵。
純陽瞅著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突然笑道：“以前遇見師公的時候，一直想問您在何處，所以就掛在心上，如今見到了，也算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
“是嗎？‘有趣’……”
純陽斟酌著這兩個字，自己掬了一盞泉水飲下。
望著眼前的老者，如見蓮開千朵，香飄三界，微微有些黯然的眼睛雖是個缺憾，卻更添風情。
“師公，您不問我原因麽？”
“原因……什麽原因？”
“來到斷念陣。”
“斷念陣……斷念……”他念叨著，也不說好，也不說歹。
等了半天也沒個結果，純陽也不管他，一扯師公的白眉，“師公，給我斷了吧。”
老者沒有答理他，撇過頭，手捂在琴上，悄無聲息，停了半天，才說：“往事已矣，不堪回首。何必再去在意呢？”
“說不定他心裏也想著你，就像你想著他一般。”
“他想斷的念正如你想斷的一般。”
“師公的意思是我不必斷念？”純陽用言語試探他。
老者不答，手中一顫，琴音震響，餘音過後，他才說道：“是與不是看你自己，斷與不斷在於我。”
純陽陷入了深思，他仿佛揣測著師公的話，卻沒有絲毫頭緒。
許久，老者才打破了寂靜，“純陽，你的根不在這裏，故你的念我斷不了。”
風起，雲湧。
老者起身看著茫茫雲海，也不回頭，仰天歎了口氣：“順其自然。”
純陽先是一愣，隨即似乎明白了，點點頭答道：“多謝師公教誨。”
“當年我與你相遇，你琴聲纏念，如今也脫了禁錮。好——”老者微微頷首，繼續道。
純陽沉默，不知該如何作答。
琴聲纏念是因為那人，如今脫了禁錮也是因為那人，看來緣起緣滅真的隻有靠順其自然。
“為什麽修道？” 老者的聲音緩緩響起。
純陽停頓了一下，輕笑：“本來想幫一個人，現在不用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仿佛從深遠的穀中傳來。
沉靜，又是打不破的沉靜……
老者回身坐在琴前，繼續剛才未完的《高山流水》。
這首曲子，是他遇上純陽的時候他交給自己的，一開始他沒有參透裏滲透的那種感情是什麽，但是現在他明白了。
是知音。他花了幾乎八年的時間參透一首曲子。但是他希望他地後輩能用一生去體會，去領悟。這樣，也不枉他十幾年前飛身斷念，長留於此。
聽著曲子，純陽忽然間明白了。
“師公，那我走了。”他唇邊掠過一絲恬淡的微笑，回頭就走。
身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走好……”
純陽皺起了眉，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此刻已經沉靜了，已經清明了，雖不斷念，卻悟出了很多東西，隻不過他接下來需要用很長時間哪怕是一生來參透。
當旭日再次東升，見到純陽歸來，滄海笑了。
他曾經想，隻要能夠超越那些製定條條框框的老頭兒們，他們就可以開出一派新氣象。到那個時候，想愛便愛，想恨便恨，才不過這種清淨孤單的日子。
然而如今，純陽是超越了先輩，隻是他的境界不會局限在那種單純之上。
純陽微笑著走過去，突然見到不遠處匆忙地跑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氣喘籲籲，來得非常焦急。
“純陽我……”
“你來了，天策將軍。”純陽微笑著向他走過去，然後麵色柔和地注視著他，輕聲道：“我一直在等你。”
天策聞言先是愣住，他定定地看著純陽，驀地仿佛從他眼睛裏看懂了什麽，頓時嘴邊揚起一個美好地弧度。
微風四起，蜀山的雲霧都被吹散，陽光四射滿山金黃。
山中悠地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他說：“謝謝你等我。”
蜀山高大的院牆內，一位胡須花白的看著天上兩片白雲重合之後被鄧吹開又因為一陣突來的逆風，再次重合在了一起。
悠地，歎了一口氣。
“師弟，你還是這般頑固。”
蜀山掌門抬頭看向聲音傳開的方向，眉宇一凝，冷冷道：“師兄，這麽多年你終會還是來見我了。”
老者微微一笑，白袖一揮，伸手指向天空中那兩片因風向同一方向前進的白雲，“緣起緣滅，順其自然。”
蜀山掌門尷尬地撇過頭，有些懊惱道：“明晰，你當初那麽赴身斷念，今日又如此言之，莫不是當我清虛是傻子？”
明晰道長笑著搖搖頭，望著自己的師弟，明明早已年過六旬此時卻似孩童一般的樣子，白袖一揮，幽幽轉身。
“師兄！”
明晰道長止住腳步，背對這他淡淡道：“赴身斷念念三十載，踏雲歸伴伴此一生。”
清虛楞住了，凝視那遠去的白影，抬頭望著那兩片幽幽白雲，雙袖一揮手負於背後：
“師兄，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