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116,宣言
“您敦請法蘭西為自己的前途來進行一次全民的表決……”
艾格隆靜靜地聽著法利亞神父的建議,一言不發。
並不是他覺得神父的提議荒唐或者不可行,而是因為他的建議太貼近於現實,甚至隱隱然與原本曆史線上不謀而合。
曆史上的拿破侖三世,就特別喜歡以人民的名義來為自己塗脂抹粉,帝國許多重大事件都有公決來決定——當然,他通過巧妙地設計公決的議題和具體的投票時間點, 所以能夠自己來決定“公民投票”的走向,並且用所謂的人民授權來為自己的合法性背書。
他這麽做,自然也有他的苦衷,和統治法蘭西千年之久的卡佩家族相比,波拿巴家族勢單力孤,並沒有那種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正統性——卡佩家族的繼承人不需要向法國人解釋為什麽自己能當國王,因為他的祖祖輩輩二十幾代人都在當國王, 而波拿巴家族則不然,他們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天生就能夠統治這個國家。
更何況,他們祖上甚至還稱不上法國人,而是一群意大利人和島民。
所以,想要使人信服,那就必須為這個家族的統治披上一層神聖的外衣,過去的統治者會選擇宗教,可是在如今的法蘭西宗教也不太好使,雖然人人都承認自己是天主教徒但沒有幾個人真的把宗教當回事。
既然舊的宗教不管用了,那就得試試新興的“宗教”,也就是啟蒙主義興起之後帶來的人民主權論,波拿巴家族承認法蘭西的主權不在這個家族身上,而在整個民族身上,而這個家族隻是作為首席公民,施展必要的行政權力, 並且指揮軍隊保衛國民守護國家,這麽說起來從理論上倒似乎也說得通。
當然,也許有人會問, “帶領民族守護國家的事業憑什麽要讓你們家族來壟斷?”
這個倒簡單, 隻要確保敢這麽問的人說不出話來就行了。
毫無疑問, 所謂的人民主權隻是外衣,實質是波拿巴家族借助軍隊實行的暴力統治,但是想要若能夠國家能夠順利運行,“外衣”是必須要有的東西,暴力必須被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美好的麵紗下麵,而不能張牙舞爪地展現在舞台之上,那隻會讓觀眾們喝倒彩。
“您說得很有道理,我會仔細考慮的。”艾格隆點了點頭。
看到艾格隆如此反應,法利亞神父倒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人居然這麽輕易地就接受了他的看法。
就他對陛下的理解,他知道這個少年人雖然外表謙和,但是內心固執驕傲,而且極度自信,這樣的人是絕不會願意任何人來分攤自己的權柄的——在實際上,他也確實在一直努力確保自己對追隨者們的絕對統治,哪怕他的堂兄弟們都被他排擠在一邊,無法發揮影響力。
所以他怎麽可能輕易地承認可以由全民來決定他的去留和歸屬?
然而陛下就是這麽輕鬆地答應了,可見陛下的政治悟性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厲害許多, 自己沒有追隨錯人——一想到這裏,法利亞神父心裏也充滿了欣慰。
艾格隆並不知道自己在神父心裏的形象突然一下子又拔高了一點,他隻是按照指引而行。
他反倒暗自佩服法利亞神父居然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就無師自通地領域到了時代的新變化——要知道他都坐牢了十幾年,期間都在與世隔絕!
如果沒有當初那一場劫難的話,法利亞神父一定會有更大的成就吧?誠然可惜。
兩個人都在暗自唏噓,而法利亞神父率先調整好了情緒,然後主動跟艾格隆解釋自己的意圖。
“陛下,您放心吧,所有這一切非但不會影響到您的權柄,反而會讓您無往不利。人民無處不在,他們處於不同的階級,接受不同的教育,他們的處境也不一樣,所以他們的意見、他們的訴求也注定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他們注定是彼此衝突和爭吵的。換言之,您不可能討好所有人,也不需要討好所有人,您隻需要討好那些要價最小、人數最多的群體,您提倡的一切,讓他們也會享有到他們所希望得到的尊重,而借助著他們的支持,您又可以有足夠的資源去收買和鎮壓那些反對您的人。您隻要能夠成為各個階層之間的平衡者,那麽至少他們會接受您成為共主。我承認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政體,但是這卻比法蘭西曆史上之前的那些政體要好得多,您不必感到有什麽愧疚。”
“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艾格隆點了點頭,“神父,您的話和諾瓦蒂埃侯爵的提議不謀而合,你們都看到了現實存在的問題,並且根據現實提出了一個適合於我的方案,可見你們都是深具眼光的人。”
“您過獎了。”神父略微謙遜地笑了起來,“提出建議不重要,您身邊有的是聰明人,重要的是下正確決斷的勇氣和堅定的執行,這才是領導者所必備的素質,而您已經證明了您確實適合這個位置——您比我重要太多了。”
拍了馬屁之後,神父又話鋒一轉,回到了原本的話題,“陛下,我所說的一切,隻是您需要采取的措施,而無論什麽措施,都必須立足於‘良治’基礎之上。如果您能夠帶領國家走向繁榮,讓您的子民安居樂業,那麽您無論說什麽都是對的,所有人都會對您歡呼,哪怕有什麽心懷不軌之徒鼓噪也不會有人聽;假使您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那麽不管您玩弄多少機巧,最終還是會被這個國家善變的人民無情地拋棄。所以您若有一天重返皇座,一定要牢記自己的使命,兢兢業業地為您的家族奠基,這樣您才有希望把國家傳遞給您的下一代。”
雖然神父的話有些難聽,不過艾格隆倒是也明白他的意思。
對君王來說治理國家是最重要的標準,施展權術隻是為了維護權力,如果權力使用不好,那麽被推翻也是理所當然。
艾格隆從來都不相信君權神授這一套鬼把戲,所以比起那些“正統君主”來,反而更能接受這一套說法。
他也相信,借助著對曆史大勢的了解,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至少能夠安安穩穩地在自己這一代人做好工作,至於子孫們以後爭氣不爭氣,那就跟他沒關係了。
接下來,艾格隆繼續和法利亞神父促膝長談,他罕見地擺出了謙遜的架勢,少說多聽,從法利亞神父這裏得到更多有價值的教益,而在他的內心當中,對接下來的棋怎麽走,也漸漸地有了腹稿。
“謝謝您,神父,您讓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在對話的最後,艾格隆心悅誠服地對神父說,“和您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在觸碰理性之光的感覺。”
“陛下,如果我的建議能夠對您的事業起到哪怕百分之一的幫助,那也是我畢生莫大的榮幸。”法利亞神父笑著回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您登基的那一天,但是我相信,您一定能夠比您之前的那些前任幹的都好,帶領那個國家走入到前所未有的輝煌時代。”
“但願如此吧!”艾格隆大笑了起來,“而且我相信您一定能夠活著看到的,上帝不會允許您過早地離開我,您就安心看著吧。”
接著,他告別了神父。
回到了住處之後,艾格隆並沒有休息,而是來到書房當中,借助著已經被激發起來的熱情,親自擬定了一份文稿——或者說,一份宣言。
寫好之後,他又不斷地字斟句酌地推敲刪改,等到完成這份手稿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淩晨時分了。
這時候,他亢奮的精神才稍稍低落了下來,一股困倦開始讓他昏昏欲睡。
他打開了房間的門,而後發現自己的秘書萊昂-埃斯波西托居然就坐在門外的辦公桌上,正支著腦袋假寐——看來,他雖然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文件,但一直都在等待自己完稿,以便幫助他處理文件。
艾格隆對秘書如此盡責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而這時候,聽到開門聲的萊昂也驚醒了過來,然後連忙站起身來向艾格隆致敬。“陛下……”
“晚上好,萊昂。”艾格隆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然後,他也不說什麽勉勵的話,而是直接將自己手中剛剛寫好的文稿交給了對方,“正好,把它謄抄三份,然後把手稿直接歸檔吧。”
“是,陛下。”萊昂接過了手稿,然後借助燭光略微掃了幾眼。
緊接著,他的臉色大變,顯然有些難以置信,但是他抬頭看了幾眼艾格隆,卻發現陛下神色泰然自若,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他有些不可思議,忍不住想要詢問艾格隆,為何要寫下這樣一份宣言。
“我,弗朗索瓦-約瑟夫-夏爾-波拿巴,以自己最誠懇的態度,莊嚴地向法蘭西人民宣告我的心聲。
在不久之前,我曾經踏上了法蘭西一個美麗富饒的省份,並且親吻了這片土地,當我站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我的靈魂也在隨之共鳴。
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是我曾經發誓要守護的,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忘記這份誓言,我願意用我所有的智力和體魄,用我一生的時間,去幫助它走向繁榮和富強,而不計任何回報,這不僅僅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父親交予我的神聖使命——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呼喚法蘭西之名,我又豈敢有須臾忘記?!
然而非常遺憾,雖然我在我踏足的地方受到人們的熱烈歡呼,但是因為一些反動勢力的擁護者,我不得不含淚結束我的旅途,依依不舍地告別我的祖國。
使我悲傷的並不是我不能回到祖國的悲慘,而是彌漫在這片國家的愁雲慘淡。這個國家的人民正陷於貧窮與紛爭的深淵,上層社會腐朽衰頹、爭吵不休,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大打出手,卻唯獨忘記了人民,忘記了供養他們的人!
這是無恥的背叛,也是愚蠢的自高自大,在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裏,人民是絕不會容忍這種無能和反動的,三十年前那些偉大的人民告訴了我們,我們能做到什麽,而三十年後,我們必須要證明,我們配得上先輩。
如今,情勢危急,整個國家正在麵臨危機,動亂似乎已經迫在眉睫,然而那些大人物們卻依舊歌舞升平,好像沒有一個人在乎貧民的哀嚎和痛苦!這種無恥的背叛必須被終結。
決定一切的不是我,而是你們,你們所有人民,我所能夠選擇的,隻是參與到所有人的偉大事業當中,並且見證三十年前那一抹偉大的光輝……我相信我們能夠做到。
我不在乎自己的毀譽,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擁有權柄,我隻想要看到人民決定自己的前途……所以,我特此聲明,我支持在我的祖國出現一場偉大的運動,趕走這些無恥的背叛者和反動家,實現我們曾經有過的共和體製,讓人民掌握國家的主權,讓一切危機消弭於無形,讓公義得以重現世間,讓我們走向和平與繁榮的新時代……
我告訴你們,為了收買我的良心,查理十世國王和奧爾良公爵都曾經派使者,偷偷地請求我發表效忠他們的宣言,以此來換取金錢,一筆巨額的補償!可是我都拒絕了,因為在我心中,唯一值得我效忠的隻有法蘭西和她人民,他們不配!
所以我懇請你們,至少傾聽一下我的呼聲,我相信,隻要我們一起行動,未來必將握在我的手中……”
萊昂越看越是發抖,他完全不理解,為什麽陛下要突然寫出一份這樣的宣言來。
“陛下……”
“有什麽問題嗎?萊昂?”艾格隆反問。
“您支持共和?”他似乎難以置信地看著艾格隆。
“我必須說,在此刻我支持。”艾格隆似笑非笑地回答。
“此刻?”萊昂好像明白了什麽。
他還想再問,但是艾格隆抬手製止了他,“好了,別再問了,逐字謄抄吧,還有,明天把查理親王叫過來,我有事要吩咐他——”
下完命令之後,艾格隆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臥室,終於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