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山匪

  離開了破敗的棚屋之後,愛德蒙-唐泰斯感覺渾身都輕鬆了不少。


  剛才雖然他一直維持著鎮定和尊嚴,但是,內心裏他又怎麽可能沒有恐懼?


  畢竟,那些殺人不眨眼的軍人,隨時都可能突然開槍,取走他的生命和他身上的金錢。


  雖然現在已經是夏天,但是他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是一身冷汗。


  還好……冒險最終還是得到了最理想的結果。


  如果不冒險,那也許有安全,但別的什麽都沒有,所以他寧可冒險。


  迄今為止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又何須再害怕死亡?

  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趁著越來越晦暗不明的天色,他悄悄地走出了小小的拉夫裏翁港口,然後,他和自己帶來的翻譯和中間人告別,各自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接著,借助黯淡的星光,他來到了一片橄欖樹林當中,他循著記憶裏的路線來到了樹林身處,然後走到了一個被隱藏得很好的樹屋之前。


  這裏就是自己暫時藏匿的地點了。


  他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分明發現,門口有被人踏足進去的痕跡。


  他不動聲色地伸手進衣兜,握緊了手槍,然後用機警的目光,透著縫隙查看裏麵的情況。


  “唉,別緊張,是我!”


  裏麵傳來了一聲呼喊。


  一聽到這個聲音,愛德蒙-唐泰斯緊繃的心也總算放了下來,鬆開了手中的槍,然後打開了門。


  而裏麵就有個人,正坐在簡陋的椅子上,滿麵諂媚笑容地看著他。


  “威爾莫老爺,您把事情辦完回來啦?”他翹著二郎腿,用輕浮的語氣問。


  這是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因為終年的奔波,所以他臉色黝黑,額頭上也有了長長的皺紋,不過看得出來,是個白人男子。


  他的身材不高,褐色的頭發亂糟糟地猶如抹布一樣散落在頭頂上,不過胡子倒是被整理得相當幹淨,他的右眼被外傷致使失明,所以戴上了眼罩,而這更讓他的笑容看上去多了幾分詭異。


  他就是在希臘地區混跡了多年的走私商人,法國人辛迪加-德-梅恩。


  【龍套2】


  他自稱是貴族的後代,所以在姓氏前使用了德這個前綴,但是到目前為止,誰也不知道這個身份的真假,也沒人見過這個家族的其他成員——當然,更加沒有人有興趣去對他窮根究底。


  他是一個信譽相當靠譜的走私商人,這就足夠了。


  經過了走私商人的介紹之後,愛德蒙-唐泰斯認識了他,而因為他善於將法語、信譽靠譜以及人緣不錯等等優點,愛德蒙-唐泰斯也有意籠絡了他,花了一筆錢暫時得到了他的合作,讓他成為了自己的代理人之一。


  為了取得他的信任,愛德蒙-唐泰斯說出了自己這一番辛苦操作的目的——他打算讚助希臘人的獨立戰爭。


  不過,他沒有透露自己幕後的主使者,而是把自己扮演成了一個醉心於英雄事業的外國貴族富豪。


  辛迪加-德-梅恩並不在乎他到底是誰,也不在乎他的事業,但是看在他出的價格的份上,他也欣然選擇了合作。


  於是,這段時間,愛德蒙-唐泰斯自己負責購買軍火的任務,另外安排他來負責牽線搭橋,想要借著這個交遊廣闊的走私商人,結識目前希臘的各方勢力,如果能夠招攬一些人為自己所用那就更加理想了。


  “我的事情是辦完了,那麽德-梅恩先生……”愛德蒙-唐泰斯一邊以矜持的腔調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一邊點燃了藏在椅子下麵的油燈,然後借助黯淡的燈光看著對方。“您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不是那麽好辦,先生。”辛迪加-德-梅恩遺憾地攤了攤手,然後歎了口氣,“您也知道,目前希臘人的形勢很不妙,他們被打得節節敗退,帝隊把他們都封鎖起來了,我原本幾個老朋友要麽聯係不上,要麽幹脆已經去見了上帝……一時半會兒我還聯係不上。”


  愛德蒙-唐泰斯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他知道,辛迪加-德-梅恩說到底也隻是個普通走私商人,就算交遊廣闊也不可能真的認識幾個大人物,而且現在形勢下也不可能太順利就聯係到反抗軍,現在的結果雖然無奈但也可以接受。


  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滿意。


  哪怕為了給對方一點壓力,他也必須做出一副失望的樣子來。


  “那有沒有什麽好消息給我?”他冷冷地問。


  “有是有,先生!”看出了雇主不高興,辛迪加-德-梅恩收斂了笑容,連忙正色回答。“我聯係到了一個老朋友,他現在正在離這兒幾裏路的地方當山匪,手裏還有些小弟……他倒是很有興趣來為您效勞。”


  “山匪?”愛德蒙-唐泰斯皺了皺眉頭,“他們真的願意來投奔我嗎?”


  “隻要您錢給夠,他們當然願意。”辛迪加-德-梅恩狡黠地笑了笑,“您也看到了,這地方現在兵荒馬亂,誰都活不好,連帶山匪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小,眼看連手下都快養不活了,他當然想要找點別出路。”


  愛德蒙-唐泰斯想了想,雖然山匪名聲不好聽,而且也肯定幹下過不少壞事,但是至少現在,他也沒有什麽資格挑剔。


  “他們可靠嗎?”他又問,“如果他們隻是想要問出我的行蹤,然後趁機把我打劫一次怎麽辦?”


  “那家夥和其他山匪不太一樣,還是稍微講點道義的……”辛迪加-德-梅恩回答。


  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這種理由實在說服不了人,於是又訕笑了起來,“先生,我理解您的顧慮,我也不敢為他打包票,不過……這世上您覺得又有幾個人是值得信任的呢?”


  愛德蒙-唐泰斯想了想,覺得對方說得也沒什麽錯。


  歸根結底,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道德上,別說山匪不值得信任,希臘人埃及人也一樣不值得信任,既然如此,那又有什麽區別呢?


  但是,這不意味著他應該掉以輕心。


  雖然沒有見過這群人,但是以愛德蒙-唐泰斯的處事經驗來看,山匪大多數都劫掠成性,而且崇尚暴力,如果自己鎮不住他們,那麽哪怕他們之前沒有什麽壞心思,最後恐怕也會選擇殺人越貨。


  所以,可以招攬他們,但是必須要震懾住他們。


  他痛切地感受到,他需要想辦法得到一些直屬武裝。


  趕緊跟基督山島聯係,向陛下報告自己目前的進展,然後讓陛下再派些人過來輔助我——他很快在內心當中做了決定。


  一瞬間,他的腦海當中轉過了許多念頭,但是表麵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的表情。


  “那好吧,您先幫我聯係一下那個山匪頭子,讓他自己過來跟我談判。我願意出錢雇傭他和他的手下,讓他們參與我的事業——如果他不願意隻身前來,那我就當他沒有誠意,別的事情就不用再談了。”


  “您的條件有些苛刻。”辛迪加-德-梅恩為難地說,“現在這個年頭,大家都有點膽小。”


  “是他有求於我而不是反過來,所以我有權利提條件,我們必須建立初步的信任不是嗎?”愛德蒙-唐泰斯強硬地反問,“這段時間我們的合作當中,你應該也看到了,我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而且慷慨大方,樂意為朋友花錢——所以,隻要你的那個朋友證明了值得我信任,那我可以補償他所做的讓步。”


  “那好吧,我將您的條件轉達給他……”辛迪加-德-梅恩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我還有一件事要委托給您。”愛德蒙-唐泰斯又開口了。


  “請說吧。”


  “我今天和你介紹的那位埃及軍官談妥了,他願意跟我進行交易,並且我已經支付了定金。在明天就會進行第一筆交易,我需要你幫我一起把這些貨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儲藏起來。”


  “好嘞!以我們家族偉大姓氏的名義,我向您保證,我一定能夠完成任務。”這一次辛迪加-德-梅恩來精神了,他大聲應了下來。


  愛德蒙-唐泰斯沒有研究過歐洲貴族譜係,也不懂紋章學,但是他不是傻子,相反見識頗為廣博,所以他當然不會相信對方所宣稱的貴族身份。


  不過這又有什麽可糾結的呢?


  說到底,連自己這個“基督山伯爵”都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又何必在意別人貴族譜係的真假呢?


  總之,這個德-梅恩先生現在非常有用,那就夠了。


  接著,愛德蒙-唐泰斯好像又想到了什麽。


  “你說的那些山匪,是一直都在當山匪,還是從別的地方流竄過來的?”


  他的問題,讓辛迪加-德-梅恩楞了一下。


  然後他又笑了起來,“您可真是明察秋毫……好吧,我跟您直說吧,他原本是約阿尼納帕夏的手下,後來帕夏不是被蘇丹派來的人砍了腦袋嗎?他們沒有了首領,隻好四處流落,他們又沒有別的謀生手段,隻好當山匪謀生咯……”


  原來如此。


  愛德蒙-唐泰斯大概明白了,為什麽辛迪加-德-梅恩會跟這種人做朋友。


  正如希臘人四分五裂一樣,曾經輝煌一時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眼下也感染上了一個帝國末期特有的病症——政治混亂,各個勢力四分五裂,內訌不止,軍閥割據。


  帝國派駐在各地的帕夏(總督),已經相繼變成了土皇帝,經常聽調不聽宣,有些甚至直接壟斷了當地的軍政大權,隻是在名義上服從蘇丹而已,一如唐末的藩鎮一樣。


  比如這次和土耳其一起出兵的埃及阿裏帕夏,已經是事實上成為了埃及的統治者,並且被允許世襲自己的職位,蘇丹隻擁有名義上的宗主權。


  這次蘇丹也是出了大價錢才得以讓他出兵:兩方簽訂了協議,蘇丹許諾在成功鎮壓希臘之後,把敘利亞和克裏特島等地交由阿裏帕夏管理。


  埃及的阿裏帕夏是如此,其他領主自然也同樣如此。


  比如約阿尼納的阿裏帕夏,就在不久之前公開舉兵叛亂。


  這位帕夏曾經依靠自己殘暴的手段,統治了阿爾巴尼亞等等一大片地區,並且開始公開和伊斯坦布爾的帝國中央作對。


  1820年,阿裏帕夏暗殺了在伊斯坦布爾的政治對手帕喬貝伊,而蘇丹馬哈茂德二世蘇丹趁機解除了阿裏帕夏的職務,並且要求他回到首都述職。


  阿裏帕夏當然知道如果他到了首都必死無疑,於是他拒絕辭去官職,並且聯合了周圍地區的其他帕夏,公開發兵抵抗蘇丹。


  到了1822年,經過了兩年的激戰,盡管一開始占了上風,但是阿裏帕夏最終還是敗給了蘇丹的大軍,1822年1月,奧斯曼軍隊來到了阿裏帕夏的避難所,並且欺騙他說蘇丹將給予他完全的赦免。


  阿裏帕夏上當了,準備解除抵抗,但是當他被要求投降後接受斬首時,帕夏選擇勇敢地抵抗到底,最後的交戰當中,子彈射穿了他的身體,而他的首級隨即被砍了下來送給蘇丹。


  而他剩餘的遺體,則被埋在了當地的一個清真寺當中。


  阿裏帕夏死後,他原本的軍隊也零星四散,有些化身山賊流竄四方,有些不知所蹤,有些則幹脆加入到了希臘人的反叛事業當中,繼續和土耳其蘇丹作對。


  所以,現在的巴爾幹半島一片混亂,土耳其帝國和希臘,軍閥帕夏,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勢力,矛盾交織在一起,互有合作也互相廝殺,局勢紛亂不堪,而平民百姓作為最直接的受害者,當然也承受著最深切的災難。


  【約阿尼納的阿裏帕夏,就是《基督山伯爵》裏麵那位被費爾南出賣的亞尼納總督阿裏的曆史原型。


  而在原著當中,大仲馬虛構海黛是這位帕夏的女兒,但是在曆史上,這位帕夏兵敗被殺的時候已經80歲了,而海黛才4歲……所以,為了更加貼合實際一些,本作將海黛設定為這個帕夏的孫女兒,不然的話也太恐怖了……】


  得知了對方曾經的經曆之後,愛德蒙-唐泰斯突然對這群山匪起了更大的興趣——畢竟,相對於普通山匪的烏合之眾,曾經有過正規軍事經曆的人,顯然更加有用一些。


  而且,他們尷尬的處境,也讓他們沒有多少選擇——他們是土耳其的敵人,但是希臘人也不歡迎他們,他們隻能在倉皇當中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


  也許他們能夠作為我們第一批投誠者,他在心裏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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