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雪

  “所以我也會將我剩下的光分享給您——並且致以我最美好的祝願。”


  看完了老音樂家的留言之後,特蕾莎又是敬佩又是感動。


  無論從任何方麵來看,他這一生都過得並不幸福,親人紛紛早死,寄予厚望的侄子也墮落頹廢,自己本身更是陷入到了貧困當中無法自拔……可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動搖對人類的信念,並且心甘情願地祝福自己。


  那麽,相比之下,擁有更好條件的自己,又有什麽理由去自怨自艾,放棄對幸福的追逐和對他人的善意呢?

  她猛地回頭,看向了旁邊的少年人。


  “殿下,我剛剛跟先生談好了,我以我們的名義向他訂製一首樂曲……你不介意吧?”


  艾格隆先是有些驚訝,然後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當然可以了,這也是我的榮幸。”


  “這可真是玄妙的緣分呀,他沒有獻曲給你的父親,但是兜兜轉轉又獻給你了……”特蕾莎笑著眨了眨眼睛,“我現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親手演奏這首樂曲了!”


  特蕾莎的精神振奮,容光煥發,就差把“誇誇我吧”寫在臉上了。


  “以這種方式來幫助他,特蕾莎,你真聰明。”艾格隆當然不至於掃她的興了,於是馬上就開始誇獎了她,“我也跟你一樣期待。”


  “我會好好演奏給你聽的。”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以後,特蕾莎笑得開心極了。“如果那時沒有旁人打攪的話就最好了……”


  看著她滿懷期待的笑容,艾格隆頓時就感到有些心虛,連忙轉過了視線,向音樂家點頭致謝。


  貝多芬搖了搖頭,表示無需感謝自己,然後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了少年人。


  “殿下,我衷心祝願你和特蕾莎殿下能夠幸福,所以我非常樂意贈以自己的創作……不過,這對我來說需要一些時間,一方麵我已經年老氣衰,思維不如過去活躍;一方麵那時候我給您的父親獻曲是為了崇拜英雄,這一次我隻想給年輕人送去祝福和希望,這將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我需要仔細考慮應該如何編曲。我創造過無數莊嚴或者柔美的曲調,這一次我希望能夠將它們結合起來,作為我最後的作品留給世人……所以我希望您多給我一些時間,我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艾格隆有些驚愕,他沒想到特蕾莎的偶然提議,居然激發了老音樂家久違的創作激情。


  毫無疑問,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如果真的能夠創作出來的話,那應該就是“遺作”了吧。


  一個年老的天才在告別人世之前,那最後的靈魂閃光,他能夠感受到這份期許的重量。


  自己真的承受得起這份重量嗎?他心裏懷疑。


  但是就算承受不起也得接下來,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然後在紙上寫下了回複。


  “我理解您所麵臨的困難,所以我對您沒有任何時間上的要求,您自己按您喜歡的方式創作即可,我對您的傑作滿懷期待,並且為它與我有關而感到無上的光榮。”


  看到了他的回複以後,老音樂家頗為欣慰地笑了笑。


  “殿下,雖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您,但是我能夠看得出來,您並非傲慢苛刻的人,生活中的苦難沒有壓垮您,反倒讓您學會了以常人而非皇太子的視角看待別人。而且從您剛才和我的交談來看,您認真地接受了教育,並且在思考之後有了一套自己的觀點,而不是輕易盲從他人,這對您的年紀來說著實難能可貴——雖然我不同意您的所有意見,但是我也承認您的觀點不無道理。


  如果您能夠在未來一直都保持寬宏大量、體諒他人的品格,那麽您將會得到更多人的喜愛,縱使拿破侖在這個國家留下了再多仇人,您也可以讓他們忘卻過去的仇恨,更何況特蕾莎殿下也會讓您更容易地俘虜人民的心……我敢保證,隻要您為此努力,那麽您將會是奧地利最得人心的皇室成員之一。請您牢記上帝的教導,以您的慷慨和慈悲去造福這個國家,把它從梅特涅的暴政當中解救出來吧,這將是它的福分!”


  梅特涅的暴政嗎……


  艾格隆頓時陷入到了尷尬當中。


  貝多芬在政治觀點上一直都是個自由派,因此他對梅特涅的高壓統治非常不滿,並且希望他和特蕾莎這樣的年輕一代能夠改變這一切,讓奧地利人民得以自由。


  可是……說實話,第一他沒有能力去改變梅特涅的政策,第二他也並不覺得梅特涅的統治手段完全一無是處。


  梅特涅和他雖然關係很不好,但是老家夥有一句話倒是說得很對——兩個人都不信自由主義的那一套美好的詞匯,或者說根本什麽都不信,一切都從實力和實利出發,從這一點來說他倒是老家夥的好學生了。


  梅特涅就算做錯了再多事情,但是在他漫長的首相任期當中,他至少讓這個多民族的帝國、乃至讓歐洲保持了長達三十年的和平,這在近代以來已經足夠難能可貴了。


  所以如果給他機會主政的話,他寧可暗中偷師梅特涅,把“暴政”以一種相對柔和的方式施展出來,而不是放任蔑視權威的自由主義侵蝕國家——法國人在大革命後十年裏的政治實踐,已經證明了這種理想主義注定是行不通的。


  就這一點來說,他和老音樂家的立場是對立的。


  不過,他當然沒有心情和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搞什麽政治辯論了,對方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何苦再爭吵呢?

  況且他也沒打算去為奧地利人民做什麽,隻想著趕緊離開。


  所以他隻是含混地點頭,把這個問題給糊弄了過去。


  接下來,這次訪問也來到了尾聲。


  艾格隆和特蕾莎又跟貝多芬在紙上交流了一段時間,然後一起向這位老音樂家告別。


  貝多芬走到了門口,目送少年和少女離開,雖然他看上去非常疲憊,但是從他眼神裏的炯炯火光可以看得出來,老人已經充滿了創作的激情,就等著跟死神賽跑,把自己的遺作趕製出來。


  艾格隆和特蕾莎走下了樓,等到出了門呼吸了一下外麵寒冷但新鮮的空氣以後,他們兩個終於一掃心頭的陰鬱,


  “上帝總是讓卑鄙之徒得勢,卻讓那些好人受屈!”特蕾莎發出了一聲歎息。“有時候真的搞不懂祂心中所想。”


  “也許祂就喜歡看這種殘忍的戲碼。”艾格隆回答,“不然人間怎麽會動蕩不安,爭戰不休?”


  少年人戲謔到近乎於瀆神的話,讓特蕾莎有些心驚膽戰,她慌忙看了一下周圍,確定沒人能夠聽到之後,才緊張地看著他,“艾格隆……你怎麽能一臉淡然地說出這種話來呢?”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艾格隆反問,“在曆史上任何一次災難,饑荒,戰爭當中,都從沒有什麽救世主,人隻能自救。與其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家夥身上,不如自己去爭取,不然的話,就隻能眼睜睜地任人宰割了,那時候做‘好人’又有什麽意義?”


  這番話在特蕾莎聽來又冷漠又殘酷。


  她一瞬間突然回想起來,在劇院裏,蘇菲也是一臉傲慢地說出“上帝對我有利的時候我才把祂當回事,不然就一邊去吧!祂有什麽資格來對我說三道四?”之類的話。


  簡直如出一轍,一定是她教壞的!特蕾莎心想。


  這女人給殿下太多壞影響了,可絕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不過,她也不想跟少年人爭辯。


  “殿下……別再這麽說話了。”她放低了聲音,勸解艾格隆,“也許你的話是對的,不過我們畢竟是在奧地利,人們對天主還是滿懷敬畏的,不像法國人那樣不在乎任何離經叛道的言論……”


  艾格隆倒有些奇怪了。


  “特蕾莎,一直以來,不是你在我麵前抱怨奧地利嗎?為什麽突然又開始顧忌了?”


  “我現在還是這麽想的,可是為了你的將來,我覺得還是謹言慎行一點為好。”特蕾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世間心地險惡的人不少,對你暗地裏抱有憎恨的人也有很多,縱使我父親大力支持你,還是免不了有人會造謠中傷……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說的抱怨的話越少越好,因為任何一句話都可能被人拿去,當成攻擊你的把柄。以前我是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所以有話隨便說,現在可不一樣了……我可不想成為坑害你的人。”


  艾格隆愣了一下,一瞬間心裏有些百味雜陳。


  難怪特蕾莎一改之前的言行,在麵見貝多芬的時候,沒有在紙上寫下任何政治言論,更沒有抱怨過奧地利政府的管製,和奧地利人不尊重文化和藝術,明明她之前抱怨過那麽多——反而自己和貝多芬,饒有興致地圍繞大革命進行了一次熱烈討論。


  原來是特蕾莎刻意收斂了啊,她不願意留下任何可以拿來攻擊自己的把柄。


  特蕾莎,為什麽總是能讓人突然感動起來。


  他強行讓自己恢複了正常的思緒。


  “不瞞你說,在離開美泉宮的時候梅特涅還特意交給我一項任務,讓我監督你不要發表對現任政府不利的任何言論,梅特涅不想麵對被皇族成員公開批判的尷尬。”既然訪問已經結束,艾格隆也沒有必要再對特蕾莎隱瞞了,“現在看來,我的使命一開始就沒必要存在了,特蕾莎,你有效地規避了麻煩。”


  “哼,梅特涅……”特蕾莎輕輕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滿,“他太專橫了,真讓人討厭。唉,不過如果對殿下有利,我會對他畢恭畢敬的。”


  “特蕾莎,沒必要做到這份上……”艾格隆有些尷尬地回答,“總之,你按照你喜歡的方式行事就好了,不用那麽顧忌我。”


  “可如果我現在喜歡的行事方式,就是顧忌殿下因而謹言慎行呢?”特蕾莎笑眯眯地看著艾格隆,然後反問。


  “……”這個反問倒讓艾格隆有些難以招架。


  “好了,我們別討論這些讓人心情不快的話題了。”特蕾莎繼續微笑著,繞開了兩個人之間的尷尬,然後指了一下遠處的空地,“殿下,趁著還有點時間,陪我走幾步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的榮幸。”艾格隆點了點頭。


  於是,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入到了空地當中。


  因為冬天的緣故,空地上的草早已經枯黃,特蕾莎放眼望去,隻看到了枯樹和鐵青色的公寓樓,到處隻有陰鬱的青灰色。


  她的視線又再度移動,最終落到了俊美的少年人身上。


  看到殿下心情才能好起來啊。


  “殿下,過得不久就是聖誕節了。”她重新開口了,“你還記得吧?你之前答應過我母親,要在聖誕節的時候參加我們家的聚會。”


  “我當然記得。”艾格隆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了,那就不會改變主意的。”


  “那我就放心了!”特蕾莎重重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我母親很期待那一天呢……”


  接著,她感覺好像頭頂和臉上傳來了輕微的觸感。


  她猛然抬頭一看,陰雲密布的天空,好像有些在小小的飛蟲在閃爍。


  啊,下雪了。


  就在她的注視之下,細密的雪花從半空當中點點飄落,落到了地上。


  少女的心,頓時被純白的花朵所激活了。


  “殿下,下雪了!”她興奮地看著少年。


  “是啊,下雪了。”艾格隆平靜地點了點頭。


  對他來說這並沒有什麽可激動的,隻不過是冬天會出現的自然現象而已。


  可是對她來說意義卻完全不同。


  這大概就是天使們的賜福吧——盡管她知道不是,但是她樂意去相信。


  “殿下,您大概還是想要爭權奪勢,是嗎?”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少年人,“我雖然沒有看到您和貝多芬對話的內容,但是從你們的表情來看,您還是喜歡和父親那樣。”


  艾格隆有些驚訝,不過想想對她也沒什麽必要隱瞞這一點,於是點了點頭。“算是吧。”


  “唉,男人都是這樣,為權勢所著迷……我父親也特別希望您能夠成為帝國的棟梁,您的想法一定會讓他很高興吧。”特蕾莎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感到有些惋惜,“這樣也挺好,畢竟有所追求總比荒廢人生要強……”


  接著,她又湊到了少年人的身前,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認真地說出了心裏話。


  “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如果您喜歡權力,那我就陪伴您追逐權力好了,反正您又不比歐洲各國那些台上的人物差勁!”


  艾格隆不知所措地看著特蕾莎。


  他到底應該怎麽回應特蕾莎呢?


  雪花拍打著他的頭發,似乎也在拍打著他的心。


  “嗯?”就在這時,特蕾莎突然轉過頭去,看向了遠處,表情仿佛看到了什麽難以預料的東西。


  艾格隆下意識地往旁邊看了過去。


  然後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側臉涼了一下,好像被什麽濕潤的物事觸碰了一樣。


  這狡猾的姑娘!


  他心裏哭笑不得,但臉上那令人酥麻的觸感,卻又讓他充滿了溫暖的感覺。


  片刻之後,這股觸感又告別了他。


  “殿下,聖誕節,一定要記得!”帶著最後的叮囑,特蕾莎臉頰緋紅地跑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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