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薩勒
突厥來的人質,一個明顯已經被親人放棄了的棄子。
真是孤獨。
若是一個人,聯自己的父母親人,都將他放棄,將他作為一件可以用來交換的物品一般對待,那麽那個人心裏該多難過。
穆瀟瀟從來也沒有想過,他看起來居然會這樣樂觀。她總以為,一個人被自己的家族放棄了以後,總該有些不甘抑或後悔。
因為他的親人放棄了他,幾乎是將他流放到大薑的京城來。如果沒有意外,他很可能要在異地過一輩子,而且隨時有可能死在大薑皇帝手上。質子這個身份,尤其特殊,她不覺得他會開心。
但如今在她看來,阿薩勒就好似不會悲傷一般,和她聊著中原的風土人情,而且興趣勃勃。好似他真的是來京城遊玩,現在坐在這裏的她,也隻是一個半路遇上的普通朋友。
這樣的人,她見過。
但是終究不多。
穆瀟瀟笑起來,溫婉動人的樣子:“公子當真是客氣。”
“不不,”阿薩勒擺擺手,“我是新來的,學不會你們那些彎彎繞繞,我想,應該對穆姑娘多有得罪了。”
穆瀟瀟卻搖頭,並不認他的說法。“會說話的人,到哪裏都會說話;不會說話的,到哪裏都不會。”
這話太文藝也太深奧,換一個人坐在這裏,或許都聽不懂穆瀟瀟的意思,但阿薩勒卻想了一想,“穆姑娘所言甚是。”
他會說大薑的官話,而且文法頗為純熟,顯然並非一日練成。大薑京城之中,大多數人都覺得會說官話就好,是以許多人根本不屑學外族語言,因此在穆瀟瀟看來,阿薩勒能夠這樣謙卑,實在難得。
她也會說突厥語言,甚至於展舒修也會,因為身在前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展舒修素來是個未雨綢繆的性格,而前線上不時就能抓到戰犯與細作,他如果不學,就什麽情報都拿不到。
不過他們終究隻是特例:穆瀟瀟不大會說,卻聽得懂。
她問:“突厥之中,人人都似公子一般,熟知我大薑語言?”
穆瀟瀟發了請帖,將阿薩勒請來,僅僅隻是因為與展舒修相議之後,覺得拉攏此人,或許有益。所以她與他見麵,不是毫無目的的,甚至於可以說其中一個目標,就是向阿薩勒打聽突厥風俗,與他相交。
阿薩勒點點頭,“不是誰都會,不過我的親人們……會的比較多。”
穆瀟瀟釋然。
阿薩勒所指的自然是突厥皇宮中諸人,他們會是理所應當,大薑國境臨近所有少數民族,幾乎都知道大薑的威名,何況大薑與突厥,並非毫無往來。而普通人則很可能不會,畢竟平民們沒有時間也沒必要去學這個。
見到阿薩勒的反應,她挑眉一問:“公子覺得大薑文字,可難麽?”
“難,”阿薩勒笑,“一開始很多人放棄。”
兩人慢慢的談天,說到天南地北。琴聲悠悠,時間也過得飛快。兩人相談甚歡,在相識之前,兩人心中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如此同自己契合的人。
穆瀟瀟去過的地方不多,因腿有殘疾,她甚至很少離開鳳央樓。但因為見過的人多,穆瀟瀟也可以跟阿薩勒說上整整一個下午。阿薩勒交遊廣闊,即使不是為了爭名奪利,她也相信她願意交這個朋友。
不要以為說話沒有用,人的言行舉止,滲透出來的信息不要太多。穆瀟瀟笑,她就是這麽聽別人說的閑話,一直聽了許多年。
直到阿薩勒提到了詩詞。
“我在樓下,看到了一首很好的詞。”他說。
穆瀟瀟微微詫異。
鳳央樓這種地方,寫詩的人很多,詞卻少,所以誰寫的,一聽這話她也能猜出來。
是左空月給莊宛寧寫的——當時她人就在鳳央樓,一聽人說起,也就知道了。穆瀟瀟微笑,“那確實是首好詞。”
莊宛寧遇到了他,這事她聽當事人說起過。她倒沒想到,她前腳剛走,她就遇到了左空月。展舒修因為知道自己文治不行,三番四次試圖拉攏左空月入朝,都沒有成功。如今左空月人是來到京城了,卻一直沒有音訊,如今自然就更沒了下文。
唯有那首詞,還掛在那裏。
阿薩勒一個外族之人,自然不知道左空月是誰。他大肆讚揚那首詞:“有名家之風,隻不知道是誰所寫,定然是位高雅的名士。”
穆瀟瀟隻能苦笑。
她知道展舒修拉攏了左空月多少回都沒成功,那人自然是有才學的,但卻始終不肯接受。
她點頭,“的確是位名士。”隨後說了左空月的事跡,她口才好,聽得阿薩勒不時鼓掌稱歎。
“公子欣賞那首詞?”穆瀟瀟問。
兩人一聊就聊到了傍晚,穆瀟瀟已令人送了幾道小菜進來,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美酒佳肴當前,阿薩勒讚不絕口,話更多了。他搖頭,“不,我更好奇能讓那位公子這麽寫的佳人是誰。”
膚色蒼白不甚健康的青年,卻笑得開朗且濃眉大眼,長發以中原樣式束好,腰間掛著一個不知名的陰陽玉佩。穆瀟瀟慣了與大薑人打交道,如今見到說話這麽直白的人,難免覺得稀罕。
她習慣了和人說話繞個九曲十八彎,現在與阿薩勒聊天,卻往往直來直去……按理來說,如果是儒門公子,泰半會說不合中原風俗。
可是她喜歡。
這就夠了,不是麽?
她道:“那是名大家小姐,是我的好友。”
穆瀟瀟心中不由覺得安慰:縱觀這京城,她所交之人雖多,然相交到能將‘好友’二字宣之於口者,委實甚少。
阿薩勒看她神情,也拿起酒杯,“既與穆姑娘相識,想必也是極出色之人。”
穆瀟瀟才說起莊宛寧的事情來。阿薩勒聽著,就感興趣起來:“那位姑娘,我可否一見?”
她立刻噤聲,欲言又止。
阿薩勒想了又想,方才想到他可能是失言了。大薑的大家小姐,自然都是足不出戶不見外男,怎可能隨便一句話就見得到。立刻作揖,態度誠懇:“是我說錯話了。”
“不不,”穆瀟瀟擺擺手,並不特別在意。
兩人直聊到很晚,喝了不少酒,阿薩勒才離開。穆瀟瀟這才鬆了一口氣,拿過紙筆,寫信給展舒修,一一匯報過去。
阿薩勒出了鳳央樓,又看了那首詞一眼。隨後才出去了。他問:“你覺得這位穆姑娘如何?”
隨從沉默片刻,這是隨著阿薩勒到京城來的人,他本就是突厥人,對大薑沒什麽好感。他道:“中原險惡,公子還需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