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人約黃昏后
第七回人約黃昏后
天還沒有黑,石繡云就已在等著了。
她既不知道楚留香為何要約她在這里相見,更想不到自己會在親姐姐的墳墓前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有約會。
但她卻還是來了,還沒有吃晚飯,她的心就已飛到了這里,剛提起筷子,就恨不得一口將飯扒光。
然后她就站在門口等天黑下來,左等天也不黑,右等天也不黑,她常聽人說到了秋天就會黑得早些。
幸好這地方很荒僻,終日也瞧不見人影,所以她一個人站在這里癡癡的等,無論等多久都不怕被人瞧見。
望著自己姐姐的墳,她心里本該發酸、發苦才是,但現在只要一想起楚留香,她心里就覺得甜甜的,把別的事全都忘了。
腳還有些疼,她已將楚留香替她包傷的那塊絲巾悄悄藏在懷里,悄悄換了雙新繡花鞋。
姐姐剛死了沒幾天,她就穿上新的繡花鞋了,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不對,卻又實在忍不住不穿。
她將這雙新繡花鞋脫下來好幾次,最后還是穿了出來,她覺得楚留香一雙眼睛總是在看著她的腳。
她覺得自己一穿上這雙新鞋子,腳就顯得特別好看。
天越來越黑,風越來越大。
她卻覺得身子在發熱,熱得要命。
“他為什么還不來會不會不來了”
她咬著嘴唇,望著剛升起的新月。
“月亮升到樹這么高的時候,他若還不來,我絕不再等。”
可是月亮早已爬過了樹梢,她還是在等。
她一面癡癡的等,一面悄悄的恨。
“他就算來了,我也絕不睬他。”
可是一瞧見楚留香的身影,她就什么都忘了,忘得干干凈凈。
她飛也似的迎了上去。
楚留香終于來了,還帶來許多人。
石繡云則跑出兩步,又停下腳。
楚留香正在對著她微笑,笑得那么溫柔。
“可是你為什么要帶這么多人來呢”石繡云咬了咬牙,扭頭就走。
她希望楚留香追了上來,但卻偏偏聽不到腳步聲,她忍不住放緩了腳步,想回頭去瞧,卻又怕被人家笑。她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又有些著急,有些后悔,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突聽身旁有人在笑,楚留香不知何時已追上來了,正帶著笑瞧著她,笑得那么可愛,又那么可恨,像是已看透了她的心事。
石繡云的臉紅了。楚留香沒有追來的時候,她想停下來,楚留香追上來,她的腳步就又加快了,低著頭從楚留香面前沖了過去。
但楚留香卻拉住了她,柔聲道:“你要到哪里去”
石繡云咬著嘴唇,跺著腳道:“放手,讓我走,你既然不愿見我,為何又來拉著我”
楚留香道:“誰說我不愿見你”
石繡云道:“那么就算我不愿見你好了,讓我走吧。”
楚留香道:“你既然不愿見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等我”
石繡云的臉更紅,眼圈兒也紅了,跺著腳道:“不錯,我是想見你,你明知我一定會在這里等你,所以就帶這么多人來瞧,瞧你多有本事,到處都有女孩子等你。”
楚留香笑了,道:“其實我也不想帶他們來的,但有件事卻非要他們幫忙不可。”
石繡云忍不住問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要他們將這座墳墓挖開來瞧瞧。”
石繡云叫了起來,道:“你……你瘋了!為什么要挖我姐姐的墳”
楚留香道:“這不是你姐姐的墳,若是我猜的不錯,這一定是座空墳。”
石繡云嗄聲道:“誰說的我明明看到他們將棺材埋下去……”
楚留香道:“他們雖然將棺材埋了下去,但棺材絕不會有人。”
他輕輕撫著石繡云的手,柔聲道:“我絕不會騙你,否則我就不會約你到這里來了,只要你肯等一等,就會知道我說的話不假。”
棺材里果然沒有人,只裝著幾塊磚頭。
冷夜荒墳,秋風瑟瑟,冷清清的星光照著一座挖開的新墳,一口薄薄的棺材,棺材里卻只有幾塊磚頭……
死人到哪里去了難道她已復活
石繡云全身都在發抖,終于忍不住嘶聲大喊起來。
“我姐姐到哪里去了我姐姐怎會變成了磚頭”
凄厲的呼聲帶起了回音,宛如鬼哭,又宛如鬼笑,四下荒墳中的冤鬼似乎都一齊溶入了黑暗中,在向她嘲弄。
就連久走江湖的丐幫弟子心里都不禁泛起了一陣寒意。
楚留香輕輕摟住了石繡云的肩頭,道:“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將你姐姐的尸身放人棺材”
石繡云道:“我看到的,我親眼看到的。”
楚留香道:“釘棺材的時候呢”
石繡云想了想,道:“蓋棺材的時候我不在……我本來也不愿離開的,可是二嬸怕我悲哀過度,一定要我回房去。”
楚留香道:“是你二叔釘的棺材”
石繡云道:“嗯。”
楚留香道:“現在他的人呢”
石繡云道:“我姐姐落葬后第二天,二叔就到省城去了。”
楚留香道:“去干什么”
石繡云道:“去替薛家莊采辦年貨。”
采辦年貨自然是件很肥的差使。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薛家莊的年貨是不是每年都由他采購”
石繡云道:“往年都不是。”
楚留香嘴角露出一絲難測的笑容,喃喃道:“往年都不是,今年這差使卻忽然落到他頭上了……有趣有趣,這件事的確有趣得很。”
他忽又問道:“這差使是不是薛二公子派給他的”
石繡云道:“不錯,就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更認為姐姐是被他害死的,他為了贖罪,所以才將差使派給我二叔。”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他只怕不是為了贖罪,而是……”
石繡云道:“是什么”
楚留香嘆道:“這件事復雜得很,現在我們就算對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石繡云流淚道:“我也不想明白,我只要知道我姐姐的尸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我猜的不錯,不出三天,我就可以將她的尸身帶回給你。”
石繡云道:“你……你知道她的尸體在哪里”
楚留香道:“到目前為止,我還只不過是猜測而已,并不能確定。”
石繡云道:“她尸身難道是被人盜走的”
楚留香道:“嗯。”
石繡云道:“是誰盜走了她的尸身,為的是什么她又沒有什么珠寶陪葬之物,那人將她的尸身盜走又有什么用”
楚留香柔聲道:“現在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多問,我答應你,三天之內,我一定將所有的事都對你說清楚。”
楚留香回到“擲杯山莊”的時候,天已快亮了。
左輕侯雖然早已睡下,但一聽到楚留香回來,立刻就披著衣裳趕到他房里,一見就拉著他的手,道:“兄弟,整天都見不到你的人影,可真快把我急死,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可探出什么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先不回答他這句話,卻反問道:“丁二俠呢”
左輕侯道:“丁老二本來一直在逼著我,簡直逼得我要發瘋,但今天晚上,也不知為什么,他又忽然跑了,連話都沒有說,看情形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似的。”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兄弟,不是我幸災樂禍,但我真希望他們家里出些事,莫要再到這里來逼。”
楚留香道:“姑娘呢”
左輕侯道:“她倒真聽你的話,整天都將自己關在屋里,沒有出來。”
楚留香道:“她本來就是個乖孩子。”
左輕侯道:“可是……可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究竟該怎么辦丁家那邊也不能老是這樣拖下去。”
他緊緊拉著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可千萬要替我想個法子。”
楚留香道:“法子總有的,但二哥現在卻不能著急,也許不出三天,什么都可以解決了……”
三天,三天……這三天內難道會有什么奇跡出現不成
左輕侯還待再問,楚留香卻居然已睡著了。
楚留香一醒,就聽說有兩個人在外面等著他。
一個丐幫的弟子,左二爺已請他在客廳里喝茶,還有一個人卻不肯說出自己的來意,而且一直等在大門外,不肯進來。
回話的人叫左升,是左二爺的親信,自然也是個很精明干練的人,他想了想,才賠著笑道:“這人長得倒也很平常,但形跡卻很可疑,而且不說實話。”
楚留香道:“哦”
左升道:“他說是自遠道趕來的,但小人看他身上卻很干凈,一點也沒有風塵之色,騎來的那匹馬也不像是走過遠路的。”
楚留香道:“你看他像不像練家子”
左升道:“他走路很輕快,動作也很敏捷,看來雖有幾分功夫,但卻絕不像是江湖人,小人敢擔保他這輩子絕沒有走出松江府百里外。”
楚留香笑了笑道:“難怪二爺總是說你能干,就憑你這雙眼睛,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趕得上你。”
左升趕緊躬身道:“這還不都是二爺和香帥你老人家的教誨。”
楚留香道:“二爺呢”
“二爺吃了張老先生兩帖寧神藥,到午時才歇下,現在還沒醒。”
楚留香道:“大姑娘呢”
左升道:“姑娘看來氣色倒很好,而且也吃得下東西了,就是不讓人到她屋里去,整天關著房門在屋子里……”
他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香帥總該知道,姑娘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從來不愿在屋子里,這件事……這件事的確有點邪門。”
楚留香沉吟著,道:“煩你去稟報姑娘,就說我明天一定有好消息告訴她,叫她莫要著急。”
左升道:“你老人家現在是不是要先到客廳去見見那位丐幫的小兄弟”
楚留香道:“好。”
小禿子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正在那里東張西望,看到楚留香立刻就迎上前來請安,然后就笑道:“香帥昨天吩咐我們辦的事,今天已經有些眉目了。”
楚留香笑道:“你們辦事倒真快。”
小禿子道:“昨天香帥一交代下來,大哥立刻就叫全城的弟兄四下打聽,最近有沒有說北方話的陌生人在城里落腳,今天上午,就有了消息。”
楚留香微微笑著,等他說下去。
小禿子道:“最近到松江府來的北方人一共十一個,其中六個人是從張家口來的皮貨商,年紀已有四五十了,當然不會是香帥要找的人。”
楚留香道:“嗯。”
小禿子道:“還有四個人是京城來的鏢師,有兩位年紀很輕,但我們已去盤過他的底,四個人中沒有一個姓葉的。”
楚留香笑道:“還有兩個人呢”
小禿子道:“那兩人是一對夫妻,兩人年紀都很輕,也都很好看,據說是京城什么大官的公子,帶著新婚的媳婦到江南來游賞,順便也來嘗嘗松江府的鱸魚,但就連那客棧的店小二都知道他們在說謊。”
楚留香道:“哦!何以見得”
小禿子道:“因為他們說是來游山玩水的,卻整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來,更從來也沒有吃過一條鱸魚,兩人穿的衣服雖然很華貴,但氣派卻很小,出手也不大方,一點也不像有錢的闊少爺。”
他笑了笑,悄聲道:“聽那店小二哥說,有一天他無意中瞧見這位大少爺居然替他老婆洗腳,他老婆嫌水太熱,一腳將整盆的洗腳水全都踢在這位大少爺身上,這大少爺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他姓葉”
小禿子道:“他在柜臺上說的名字是李明生,但名字可以改的。”
“不錯,名字可以用假的……這兩人住在哪家客棧”
小禿子道:“就在東城門口那家福盛老店。”
楚留香道:“好,你先到那里去等我,我隨后就來。”
河邊的柳樹下系著一匹白馬,一個青衣人正站在樹下,眼睛盯著“擲杯山莊”的大門。
楚留香并不認得他,他卻認得楚留香。
楚留香問他:“有何貴干”
這青衣人只道:“主人有很要緊的事要見香帥一面。”
楚留香問他:“你家主人是誰”
這青衣人賠笑道:“是香帥的故交,香帥一見面就知道了,現在他正在前面相候,特命小人來這里相請。”
楚留香問他:“你家主人為何不來又為何不讓你說出他的姓名”
這青衣人卻什么話都不肯說了,只是彎著腰,賠著笑,但卻顯然是假笑,不懷好意的假笑。
楚留香也笑了,凝注著他,悠然道:“你什么都不肯說,怎知我會跟你去呢”
青衣人賠笑道:“香帥若是不去,豈非就永遠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誰了,那么香帥多少總會覺得有些遺憾吧!”
楚留香大笑道:“好,你家主人倒真是算準了我的短處,我若不去見一面,只怕真的要連覺都睡不著了。”
青衣人笑道:“我家主人早說過,天下絕沒有楚香帥不敢見的人,也絕沒有楚香帥不敢去的地方。”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解開了系在樹上的馬鞍,用衣袖拍凈了鞍上的塵土,躬身賠笑道:“香帥請。”
楚留香道:“我騎馬,你呢”
青衣人笑道:“已經用不著我了,這匹馬自然會帶香帥去的。”
這青衣人的確摸透了楚留香的脾氣,越危險、越詭秘的事,楚留香往往會覺得越有趣。
有時他縱然明知前面是陷阱,也會忍不住往下跳的。
楚留香騎著馬越過小橋,還隱隱可以聽到那青衣人笑聲隱隱傳來,笑聲中帶著三分諂媚,卻帶著七分惡意。
他的主人究竟是誰,莫非就是那刺客組織的首領
楚留香覺得興奮,就像是小時候和小孩捉迷藏的心情一樣,充滿了新奇的緊張和刺激。
馬走得很平靜,也很快,顯然是久經訓練的良駒。
楚留香并沒有挽韁,他居然隨隨便便的就將自己的命運托給這匹馬了,而且居然一點也不著急。
楚留香索性閉上了眼睛。
他張開眼睛時會看到什么呢
約他的人也許并不是那神秘的刺客,也許并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的朋友,他有很多朋友都喜歡開玩笑。
何況,還有許多女孩子,許多美麗的女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個姓蔡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細細的腰,還有兩個很深的酒渦,有一次在衣柜里躲了大半天,連飯都沒有吃,餓得幾乎連腿都軟了,就為了要等他回來,嚇他一跳。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
他只希望自己張開眼睛時,會看到她們其中一個。
其實他也并不是個很喜歡做夢的人,只不過遇著的事越危險,他就越喜歡去想一些有趣的事。
他不喜歡緊張,憂慮,害怕……
他知道這些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馬奔行了很久很久,驟然停了下來。
蹄聲驟頓,只剩下微風在耳邊輕輕吹動,天地間仿佛很安靜——他還是沒有張開眼睛。
然后,他就聽到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一個人正向他走過來。
這人走在落葉上,腳步聲雖仍是十分輕微,除了楚留香之外,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聽得到。
這人還遠在十步外,楚留香就覺得有一股可怕的劍氣迫人眉睫,但是他反而笑了,微笑道:“原來是你,我實在沒有想到會是你。”
站在楚留香面前的,赫然竟是薛衣人。
秋風卷起了滿地黃葉,薛衣人正標槍般肅立在飛舞的黃葉中,穿著身雪白的衣裳,白得耀眼。
他身后背柄烏鞘長劍,背劍的方式,任何人都想得到他如此背劍,只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里將劍拔出來。
現在,劍還未出鞘,劍氣卻已出鞘。
他的眼睛里就有股可怕的劍氣,只因他的劍就是他的人,他的人已和他的劍溶為一體。
他靜靜的望著楚留香,冷冷道:“你早就該想到是我的。”
楚留香道:“不錯,我早該想到你的,連左升都已看出你那位使者并非遠道而來,薛家莊的人到了左家,自然不肯說出自己的身份。”
薛衣人道:“決戰在即,我不愿再和左家的人生事。”
楚留香道:“但他在我面前為何還不肯說出來意呢”
薛衣人道:“只因他怕你不敢來。”
楚留香道:“不敢來我為何不敢來有朋友約我,我無論如何都會趕來的。”
薛衣人瞪著他,一字字道:“你不敢來,只因為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昨天還是你的朋友,怎地今天就不是了”
薛衣人道:“我本來確想交你這個朋友,所以才帶你入劍室,誰知你……”
他面上忽然泛起一陣青氣,一字字道:“誰知你根本不配做朋友!”
“你……你難道認為我偷了你的劍”
薛衣人冷笑道:“只因我帶你去過一次,所以你才輕車熟路,否則你怎能得手”
楚留香幾乎將鼻子都摸紅了,苦笑道:“如此說來,你的劍真的被竊了”
薛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垂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衫,緩緩道:“這件衣服,還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我直到今天才穿上它,因為直到今天我才遇見一個該殺的人,值得我殺的人!”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第一天我到你家,過兩天你的劍就被人偷了,這也難怪你要疑心是我偷的,可是你若殺了我,就永遠不會知道誰是那真正偷劍的賊人了。”
薛衣人道:“不是你是誰難道我還會故意陷害你我若要殺你,根本就用不著編造任何理由。”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必陷害我,但卻有人想陷害我,他偷了你的劍,就為了要你殺我,你難道從未聽說過‘借刀殺人’之計”
薛衣人道:“誰會以此來陷害你”
楚留香苦笑道:“老實說,想陷害我的人可真不少,昨天還挨了別人一冷劍……”
薛衣人皺眉道:“你受了傷”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受傷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為何要說謊。”
薛衣人道:“是誰傷了你”
楚留香道:“就是我要找的刺客。”
薛衣人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掃,道:“傷在何處”
楚留香道:“背后。”
薛衣人冷笑道:“有人在你背后出手,堂堂的楚香帥竟會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當我發覺時,已躲不開了。”
薛衣人道:“閣下若是時常被人暗算,能活到現在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被人暗算的次數雖不少,但負傷倒是生平第一遭。”
薛衣人道:“他的劍很快”
楚留香嘆道:“快極了,在下生平還未遇到這么快的劍。”
薛衣人沉吟了半晌,道:“聽說你和石觀音、‘水母’陰姬、帥一帆這些人都交過手。”
楚留香說道:“不錯,石觀音出手詭秘,帥一帆劍氣已入門,‘水母’陰姬內力之深厚,更是駭人聽聞,但論出手之快,卻還是都比不上此人。”
薛衣人臉上似已泛起了一種興奮的紅光,喃喃道:“這人竟有如此快的劍,我倒也想會會他。”
楚留香又笑了笑,笑容有些神秘,緩緩道:“他既已到了這里,莊主遲早總會見著他的。”
薛衣人道:“你難道想說盜劍的人就是他是他想借我的手殺你”
楚留香道:“這自然很有可能。”
薛衣人厲聲道:“但他又怎知你到過我的劍室,怎知我的劍藏在那里”
楚留香道:“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要給我幾天時間,我可以保證一定能將真相探查出來!”
薛衣人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受了傷,實在是你的運氣……”
他忽然掠上馬背,急馳而去。
楚留香默然半晌,喃喃道:“李明生當真就是葉盛蘭,那才真是我的運氣。”
福盛老店是個很舊式的客棧,屋子已很陳舊,李明生“夫婦”就住在最后面的一個小跨院里。
楚留香發現他們住的屋門不但關著,連窗子也是緊緊關著的,雖然是白天,他倒卻像是還躲在房里睡大覺。
這兩人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
楚留香問道:“他們沒有出去”
小禿子道:“沒有出去,從昨天晚上起,這里一直都有人守著的。”
楚留香目光一轉,忽然大聲道:“李兄怎會到這里來了,就住在這里么”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已走過去,用力拍門,喚道:“開門!”
房子里立刻“嘞嘞學學”響起一陣穿衣服的聲音,過了很久,才聽到一個人懶洋洋的道:“是誰你找錯門了吧”
楚留香道:“是我,張老三,李兄難道連老朋友的聲音都聽不出了么”
又過了半晌,那扇門才“呀”的開了一線,一個面色蒼白,頭發凌亂的少年人探出半個身子來,上上下下瞧了楚留香一眼,皺眉道:“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那少年面色變了變,身子立刻縮了回去,但他還沒有將門關上,楚留香的腿已插了進去,輕輕一推,門就被推開了。
那少年被推得踉蹌后退了好幾步,怒道:“你這人有毛病么,想干什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難道還不明白”
屋里還有個套間,門沒有關好,楚留香一眼掃過,已發現床上躺著個人,用棉被蒙著頭,卻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的瞧,床下擺著雙紅繡鞋,旁邊的椅子上還堆著幾件粉紅緞子的衣裙。
那少年面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搶著想去將這扇門拉上,但是楚留香身子一閃,已擋住了他的去路,笑道:“我既已找著了你們,再瞞我又有何用”
那少年顫聲道:“你……你可是曹家派來的”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曹家”
那少年突然“噗”地跪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小人該死,只求大爺你放我們一條生路……”
床上那女子忽然跳了起來,長得果然很年輕,很妖嬈,卻很潑辣,身上只穿著件很薄的褻衣,幾乎完全是透明的,連大腿都露了出來,但她卻完全不管,沖到楚留香面前,兩手叉著腰,大聲道:“你既然是曹家派來的,那就更好了,你不妨回去告訴曹老頭,就說我已跟定了小謝,再也不會回去受他那種活罪,我雖然帶了他一匣首飾出來,但那也是他給我的,再說我一個黃花閨女跟了他好幾年,拿他幾文臭錢又有什么不應該,你說……你說……有什么不應該”
她說話就像爆蠶豆似的,別人簡直插不上嘴。
楚留香怔住了,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現在已知道自己找錯了人,這少年并不是葉盛蘭,而是“小謝”,這少女更不是他想像中的那人。
看來她只不過是“曹家”的逃妾,看上了“小謝”,就卷帶了細軟,和小謝雙雙私奔到這里來。
他們知道曹老頭不肯就此罷休,自然躲著不敢見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但你們若真的想好好過日子,就該想法找些正當事做,怎么能整天關起門來睡覺。”
“小謝”的臉紅了,頓首道:“是,是,是,小人一定聽大爺的吩咐,從此好好做人。”
楚留香已走出了門,卻還不肯放心,忽又回頭來問道:“你們既是京城來的,可知道一個叫葉盛蘭的么”
小謝道:“葉盛蘭大爺說的可是大柵欄,“富貴班”里那唱花旦的小葉”
楚留香的心已跳了起來,卻還是不動聲色,道:“不錯,我說的就是他!”
小謝道:“我前兩天還看到過他。”
楚留香趕緊問道:“在哪里”
小謝道:“他好像就住在前面那條“青衣巷”,是第幾家門小人卻沒看清,因為他好像有點鬼鬼祟祟的,連人都不敢見。”
他只顧說別人,卻忘了自己,等他說完話,再抬起頭來,面前的人忽然不見了。
楚留香又是興奮,又是好笑。
他猜的果然不錯,葉盛蘭果然就躲在這松江城里,但他卻未想到葉盛蘭是個唱戲的。
青衣巷是條很長的巷子,最少有一百多戶人家,葉盛蘭究竟住在哪一家里小禿子拍著胸脯,說是用不著兩個時辰,他就能打聽出來。
這時天已快黑了。
楚留香找了家館子,結結實實的大吃了一頓,就去找石繡云,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正事,而非為了私情。
他自己是否真心說的這句話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石繡云的家,是一棟很小的屋子,顯然最近才粉刷一新,連那兩扇木板門也是新油漆的。
石繡云正在院子里趕雞回籠。
她穿件粗布衣服,頭發也沒有梳好,赤著足穿著雙木屐,正是“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雖然蓬頭粗服,看來卻別有一種風情。
楚留香在竹籬外,悄悄的欣賞了半天,才輕輕喚道:“石姑娘,石繡云。”
石繡云一驚,抬頭,瞧見了他,臉忽然飛紅了起來,話也不說,扭頭就走,飛也似的跑了回去。
楚留香只有等。
等了半天,石繡云才出來,頭已梳好了,衣服也換過了,又穿起了那雙水紅色的新繡鞋。
楚留香笑了,輕聲道:“你這雙鞋子好漂亮。”
石繡云臉忽然又飛紅了起來,咬著嘴唇,跺著腳道:“你要來,為什么也不先說一聲。”
楚留香道:“我本來想明天來的,可是今天晚上我又非來不可。”
石繡云垂著頭,弄著衣角,道:“為什么”
楚留香道:“你二嬸呢”
石繡云偷偷看了他一眼,道:“她起得早,現在已睡了。”
楚留香道:“你能出來嗎”
石繡云道:“這么晚了,叫我出去干什么”
她呼吸似已有些急促,但聲音已有些發抖,楚留香只覺心里一陣蕩漾,忍不住自竹籬間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好燙。
石繡云著急道:“快放手,被我二嬸看到,小心她打斷你的腿。”
楚留香笑嘻嘻道:“我不怕,她反正已經睡了。”
石繡云道:“你……你……你……你不是好人,我偏不出去,看你怎么樣”
楚留香道:“你不出來,我就不走。”
石繡云眼睛瞟著他,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
突聽屋子里有人喚道:“繡云,你在跟誰說話”
石繡云緊張道:“沒有人,只不過是條野狗。”
她又瞟了楚留香一眼,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在他手上重重擰了一把,恨恨道:“我一看到你,就知道要倒楣了。”
她一扭腰跑了出來,楚留香望著她飛揚的發絲,心里只覺甜絲絲的,就仿佛又回到遙遠的少年時,他和鄰家的小女孩偷偷約會晚上去湖邊捉魚,魚兒雖始終沒有捉到,卻捉回了無數的甜笑。
石繡云已走出了門,不肯過來。
楚留香忍不住過去抱住了她,輕輕咬了她一口。
石繡云嬌嗔道:“你……你干什么”
楚留香笑道:“你剛剛不是說我是條野狗么,野狗本就會咬人的。”
石繡云咬著嘴唇道:“你不但是條野狗,簡直是條小瘋狗。”
楚留香忽然“汪”的一聲,張開了大嘴。
石繡云嬌笑轉身逃了出去,楚留香就在后面追。
天上星光閃爍,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田里金黃的稻子在晚風中起伏著,仿佛海浪。
誰說生命是杯苦酒
石繡云似已笑得沒有力氣了,跑著跑著,忽然倒在糧倉旁的草堆上,不停的喘息著,輕輕喚道:“救命呀!有瘋狗要來咬人了。”
楚留香“汪”的一聲,撲了過去,抱住了她,笑道:“你叫吧!沒有人會來救你的,我要先咬掉你的鼻子,再咬掉你的耳朵,再咬破你的嘴……”
石繡云嚶嚀一聲,想去推他,怎奈全身都已發軟,哪有半分力氣,只有將頭埋入他懷里,求饒道:“饒了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
她這句話沒有說完,因為她的嘴唇已被咬住。
在這一剎那間,她全身都崩潰了,只覺一個人在往下沉落,堅實的大地似已變成了溫柔的湖水。
她的人正在往湖心沉落……
星光仿佛正在向他們眨著眼,晚風似在輕笑,連田里的稻子都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再看了。
生命原來是如此美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留香忽然站了起來,柔聲道:“時候已不早了,我們走吧!”
石繡云軟軟的躺在草堆上,星眸如絲,道:“還要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我要帶你去看樣東西,你看到之后,一定會很驚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