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原形畢露
龍嘯云聽了李尋歡的話,垂下了頭,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李尋歡道:你千萬莫要再來送我,我從來不喜歡送人與不愿別人來送我,我看到別人送行那種如喪考妣模樣就覺得惡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況我這次去的地方又不遠,說不定三五天就會回來。
龍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顏笑道:不錯,你回來我一定接你,那時我們再好好醉一場。
突然一人幽幽道:你們明知他這一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又何必還要自己騙自己。
林詩音緩緩走了過來,美麗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許多。
李尋歡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卻還是笑著道:我為何不會回來?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林詩音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冷冷道:誰是你的好朋友,這里根本沒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著龍嘯云道:你以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該立刻讓你走。
龍嘯云道:可是他---
林詩音道:他不走,是怕連累了你,但你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卻是你的事。
她沒有聽龍嘯云答復,就頭也不回地沖出去。
龍嘯云霍然長身而起,嗄聲道:無論你走不走,我都該放了你的。
李尋歡突然大笑起來。
龍嘯云怔道:你--你笑什么?:
李尋歡道:你幾時學會聽女人的話了?我交的是龍嘯2,是條好漢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憐蟲。
龍嘯云緊握著雙拳,眼淚已不禁奪眶而出,顫聲道:兄弟,你--你對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卻叫我這一生如何報答你?
李尋歡道:我正有件事求你。
龍嘯云一把抓住他肩頭,道:什么事?你只管說,快說。
李尋歡道:昨天來的那少年阿飛,大哥你總該記得他吧。
龍嘯云道:當然記得。
李尋歡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險,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龍嘯云的手緩緩松開,仰面長嘆道:到了這時候,你還只記得他,你難道從來不肯為自己想想?
李尋歡道:你只問你答不答應?
龍嘯云道:我當然答應,只不過也許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李尋歡失聲道:為什么,他難道已----
龍嘯云勉強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你怎么還會再來?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來,只不過他一定會再來的。
龍嘯云道:他若會來救你,為何直到現在還沒有來?
他長長嘆了一聲道:兄弟,你對別人雖然義重如山,但別人對你卻未必一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對我怎樣是他的事,但我只求大哥,以后無論在什么地方遇見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龍嘯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喚道:龍四爺---龍四爺。
龍嘯云站起來,又坐下去,道:兄弟,你---李尋歡笑道:我的酒已喝夠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過千萬要記著,明天早上千萬莫要再來送我。
龍嘯云緩緩走到門口,只見田七站在園子里的樹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趕了過去,壓低聲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沒有。
龍嘯云厲聲道:沒有?你們十幾個人,再加上心眉大師和鐵笛先生,難道竟對付不了一個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這小伙子可實在太厲害了,簡直有些可怕,趙老大被他傷了不說,連鐵笛先生都已傷在他劍下。
龍嘯云連連跺腳,道:我早知道這小子不好惹,你偏說鐵笛先生一定可以對付他。
田七道:他雖然逃走,卻還是挨了心眉大師的一掌。
龍嘯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們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趕來通知你一聲。
龍嘯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這里來守著。
樹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們兩人剛走,假山后就幽靈般出現了條人影,她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驚訝和懷疑,也充滿了悲×和憤恨。
她整個人都在顫抖著,淚流滿面。
林詩音的心都碎了,她輕輕啜泣著,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大步向李尋歡那屋子走過去。
但就在這時,已有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林詩音身子一閃,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陰影里。
田七帶著七八條勁裝急眼的大漢趕過來了,沉聲道:守住門,莫要讓任何人進去,否則格殺無論。
他自己顯然也急著去追捕阿飛,話未說完,已縱身掠出,大漢們立刻張弓搭箭,守住了門口。
林詩音緊緊咬著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為何總是輕視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學武。
現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確非用武力解決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間屋子。
突聽一陣輕微的喘息聲,他腳步雖然有些不穩,但還是走得很快。
林詩音認得這人就是今天才趕到的鐵笛先生。
只聽鐵笛先生厲聲道:姓李的是不是在這間屋子里。
大漢們面面相視,道:我們不大清楚。
鐵笛先生道:好,閃開,我進去瞧瞧。
大漢道:田七?田七是什么東西,你們可認得我是誰?
那大漢眼睛盯著他身上的血跡,道:無論誰也不能進去。
鐵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尋歡閉著眼睛,似已睡著了。
忽然間,年到一聲慘叫,呼聲并不響,而且很短促。
他皺了皺眉:難道又有人來救我了么
接著他就看到一個手提著鐵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進來,臉上雖已全無血色,卻滿含著殺機。
李尋歡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鐵笛上,道:鐵笛先生。
鐵笛先生盯著他的臉,道:你被人點了穴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我面前有酒都沒有喝的時候,一定是動也不能動了。
鐵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無抵抗之力,我就本不該殺你的,可是我卻非殺你不可。
李尋歡道:哦?
鐵笛先生瞪著他,道:你不問我為何要殺你。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若問了,反而難免要生氣,要向你解釋,你一定還是不信,還是要殺我,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鐵笛先生怔了怔,大聲道:不錯,無論你說什么,我都要殺你的--他面上泛起一陣激動痛苦之色,嗄聲道:如意,你死得雖慘,但我總算為你復仇了。
鐵笛又已抬起。
李尋歡嘆了口氣,喃喃道:如意,你見到我時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因為你既不認得我,我認得你--忽然間,林詩音走了進來,大聲道:等一等,我有話說。
鐵笛先生一驚回頭,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攔住我,誰也攔不住我的。
林詩音臉色發青,道:我并不想攔你,但這是我的家,殺人至少總得讓我動手。
鐵笛先生皺眉道:你也殺他?為什么?
林詩音道:我要殺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過是為妻子復仇,我卻是為兒子復仇,我只有一個兒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你卻不止一個妻子。
鐵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鐵笛銀釘快如閃電,縱然后發,也可先至,誰知林詩音走過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擊出。
林詩音雖然武功不高,但畢竟不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鐵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撣到墻上。
要知他傷勢本已難,全憑暗器傷人,此刻身子一震,傷口迸裂,鮮血又飛濺而出,人也暈了過去。
林詩音心頭一陣激動,幾乎也倒了下去。
李尋歡知道她一生中簡直連螞蟻都未踩死過!此刻見她居然出手傷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卻硬下心腸冷冷道:你又跑來干什么?
林詩音深深的呼吸了幾次,身子才停止發抖,道:我來放你走。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難道還沒有說清楚么?我不走,絕不走。
林詩音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龍嘯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她怎又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比剛才更厲害,她用力捏緊雙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著道:他已出賣了你,他本來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氣的--說完了這句話,她已全身脫力,若非倚著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為李尋歡聽了這話,必定也難免要吃一驚。
誰知李尋歡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跳動,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誤會了他,他怎會出賣我?
林詩音用力抓著桌子,桌子上的杯盞叮當直響。
她嘶聲道:我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也聽錯了。
林詩音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
李尋歡柔聲道:這兩天你太累,難免會弄錯很多事,還是去好好睡一覺吧,到了明天,你就會知道你的丈夫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林詩音望著他,失神的張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李尋歡閉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聲道:你為什么--話未說完,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
林詩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幾年來一直控制著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發了出來。
她踉蹌撲向李尋歡,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尋歡咬緊了牙關,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以我又有何關?
林詩音霍然抬頭,瞪著他,嗄聲道:你--你--你--她每說一個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間,她發覺她已倒在一個人的身上。
龍嘯云的臉色沉重如鐵。
他緊緊的摟住了林詩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動手,林詩音便要從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復返。
林詩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鎮定了下來,冷冷道:放開你的手,請你以后永遠也莫要再碰我。
他的手終于緩緩松開,凝注著林詩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詩音冷冷道:世上絕沒有能永遠瞞得過人的事。
龍嘯云道:你--已全都告訴了他。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道:其實用不著她告訴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龍嘯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對他,此刻才霍然抬頭,道:你知道
李尋歡道:嗯。
龍嘯云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讓田七點中我穴道的時候,不過--我雖然知道,卻并不怪你。
龍嘯云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說出來?
李尋歡道:我為何要說?
林詩音凝注著他,身子忽又顫抖起來,道:你不走,是不是為了我
李尋歡皺眉道:為了你?
林詩音道:你怕我知道了會傷心,你不愿將我們這家拆散,因為我們這家本就是你--你--她話未說完,又淚流滿面。
李尋歡忽然大笑起來,大笑道:女人為什么總是這樣自我陶醉,我不說,只不過因為說了也無用,我不走,只因為明白他不會讓我走的。
林詩音道:現在無論你怎科說都沒關系了,我反正已知道--李尋歡道:佻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龍嘯云這樣做是為了誰,佻可知道他就是怕我來將你們的家拆散,所以這樣做的!只因為他將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將你看得比什么都重--林詩音望著他,忽也笑了起來,道:他害了你,你還要替他說話,很好,你的確很夠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對不對得起我?
李尋歡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出了血。
龍嘯云瘋狂般大吼道:我本來是這家的主人,但你一來,我就覺得好像只不過是在這里作客,我本來有個好兒子,但你來,就叫他變得半死不活。
李尋歡黯然嘆道:你說得不錯,我--我的確不該來的。
林詩音閉著眼睛,眼角的淚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還有一分為我著想,就不該這樣做。
龍嘯云道:我也知道不該這樣做,但我卻實在害怕。
林詩音道:你怕什么?
龍嘯云道:我怕你離開我,因為你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你并沒有忘記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詩音忽又跳起來,大聲道:拿開你的手,你不但手狠,心也狠,你將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了?你將他看成什么樣的人!
她撲倒地上,放聲痛哭道:你難道已忘了我--我畢竟是你的妻子!
龍嘯云站在那里,似乎已變成了個木頭人,唯有眼淚還是在不停的流。
李尋歡看著他們,黯然自語道:這是誰的錯--這究竟是誰的錯?
阿飛只覺得身子軟綿綿的,仿佛躺在云堆里。
他醒了過來,卻宛如還在夢里。
在他夢里,也永遠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連串無窮無盡的災禍,折磨、苦難---只聽一人說,你醒過來了么?
這聲音是如此溫柔,如此關切。
阿飛張開眼,就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臉上帶著世上最溫柔、最可愛的笑容,眼波里帶著最深厚的情意。
這張臉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
這張臉溫柔美麗得幾乎就像是他的母親。
他記得在小時生病的時候,他的母親也是這么樣坐在他身邊,也是這樣溫柔的看守著他。
但這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記--阿飛掙扎著要跳下床,嗄聲道: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剛坐起,又倒下。
林仙兒溫柔的替他拉起了被,柔聲道:你莫要管這是什么地方,就將這里當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飛道:我的家?
他從來沒有家。
林仙兒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溫暖,因為你有那么樣一個好母親,她一定很溫柔,很美麗,也很愛你。阿飛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我沒有家,也沒有母親。。
林仙兒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暈迷的時候卻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阿飛沒有動,面上也沒有表情,道:我七歲的時候,他就已死了!他臉上雖沒有表情,眼睛卻已濕潤。
林仙兒垂下頭,道:對不起,我……我不該提起了你的傷心事。又沉默了半響,阿飛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兒道:那時你已暈了過去,所以我就暫時將你搬到這里來,但你只管安心養傷,絕沒有人敢闖到這里的。阿飛道: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再三吩咐表,叫我永遠莫要受別人的恩惠,這句話我永遠也沒有忘記,可是現在……。
他巖石般的臉忽然激動起來,嗄聲道:現在我卻欠了你一條命!林仙兒柔聲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這條命也是你救回來的。飛長長嘆息一聲,喃喃道:你為何要救我?為何要救我?林仙兒脈脈地望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柔聲道:你現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會知道我---為什么要救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她的手柔若無骨,溫如美玉。
阿飛閉上了眼睛。
他從來也未想到,自己竟也會有這種感情。
但他卻只是閉上了眼睛,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林仙兒道:還不到三晚。
阿飛又掙扎著要坐起來。
林仙兒道:你--佻想到哪里去!
阿飛咬緊牙關,道:我絕不能讓他們將李尋歡帶走。
林仙兒道:但他已經走了。
阿飛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說現在還沒有到三晚?
林仙兒道:現在是還沒有到三更,但李尋歡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飛失聲道:昨天凌晨?我難道已暈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兒道:你傷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沒有別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現在一定要乘乘地聽話,好好地養傷。
阿飛道:但是李--
林仙兒道:我不許你再提他,因為他的處境遠不如你危險,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養好了傷再說。
她扶著他躺到枕頭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師既然說要將他帶到少林寺去,那么他這一路上就絕不會再有什么危險的。
李尋歡斜倚在車廂里,瞧著對面的心眉大師和田七,似乎覺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著他道:你覺得我們很滑稽?
李尋歡道:我只是覺得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閉上眼,似乎要睡著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點有趣?
李尋歡淡淡道:抱歉,我說的并不是你,世上雖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卻是例外,你實在無趣極了。
田七臉色變了,瞪了他半晌,終于緩緩松開了手。
心眉大師,此刻卻忍不住道:你覺得老僧很有趣?
他這輩子還沒有遇見過一個說他有趣的人。
李尋歡又打了個呵欠,笑道:我覺得你有趣,只因為我還未見過一個坐車的和尚,我總認為出家人既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車的。
心眉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車,還要吃飯。
李尋歡道;你既然已坐在車上,為可不坐得舒服些,看你這樣坐著,總忍不住以為你長了痔瘡。
心眉臉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難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心眉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緩緩伸到李尋歡的大穴上,悠悠笑道:我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會怎么樣?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這只手若一按,就聽不到很多有趣的話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剛說到這里。他的手還未按下去,突然健馬一聲驚嘶,趕車的連聲怒×,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田七道:什么事?難道佻們---
他的頭探出車窗,嘴就閉上,臉色變了!
積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右手拉住馬車轡頭,健馬長嘶跳躍,他的手卻如鐵鑄般地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