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爭霸天下(七)
七、盼君歸
一陣搖晃,香寶悠悠醒來,等三魂七魄全都歸位之後,她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睜大眼睛四下裏一瞧,竟然在馬車裏。
她急急地掀開車簾,定睛一看,坐在車前趕車的紅衣獨臂男子,不是衛琴又是誰?
“衛琴,我們在哪兒?”香寶急吼吼地問。
“這兒啊,應該是齊國吧。”衛琴轉頭衝著香寶笑,“你醒了?”
“齊國?”香寶傻了眼,這麽遠了?
“嗯。”
“昨天晚上我還在……”香寶猛地住了口,“我睡了多久了?”
“半個月。”衛琴一揚馬鞭,略帶著笑意。
香寶氣得直磨牙,那個該死的混蛋夫差!竟然無恥地對她用美男計!
顯然香寶更氣憤自己的美人計失敗。
“姐姐,我們在哪兒落腳?”衛琴問道。
“我想回去。”
衛琴勒住馬韁,回頭看向香寶“回不去了,我們剛出城,越軍便將姑蘇城圍起來了。”
香寶呆住。
“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然後再想辦法打探消息。”
香寶隻能點頭。
八個月後,越軍久攻姑蘇城不下,撤軍。
聽到這個消息時,香寶正在齊國的大街上吃早點。
“姐姐,你要回去嗎?”衛琴付了錢,問道。
香寶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又招手要了一個肉餅“不回了,讓他一個人孤獨寂寞到死!寡人寡人,讓他去當孤家寡人!”
哼!
衛琴笑得有些無奈。
“他有東西給你。”
“什麽東西?”香寶好奇地咬了一口肉餅,“為什麽一開始不給我?”
“他說如果越軍撤兵,你又不想回去,才給你看。”
香寶哼了哼“不回了,給我看看是什麽東西。”
“在馬車裏。”衛琴站起身。
香寶跟著衛琴屁顛屁顛地跑回馬車旁。衛琴掀開馬車座,車下有一個暗格,暗格裏放著一個大木箱。
“是什麽?搞得這麽神秘兮兮的。”
“他說,是你最喜歡的東西。”
香寶好奇地爬進馬車裏,抬手打開箱子,隨即愣了一下,鼻子有些酸。
箱子裏塞滿了珠寶首飾,整整一箱子。
狠狠吸了吸鼻子,香寶甩了甩腦袋,叉腰狂笑“哇哈哈,老子有錢啦!”
衛琴一頭黑線。
“衛琴。”
“嗯?”
“我們……開一家歌舞坊吧。”
衛琴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好。”
香寶姑娘瞄上了東大街的飄香坊。
“客官請進……”笑得一臉褶子的老板看到香寶時,愣了一下,“這位姑娘找事情做嗎?我們這飄香坊……”她看清楚了香寶的容貌之後立刻笑得更加燦爛了,仿佛見了搖錢樹一般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衛琴寒了一張臉,如門神一般往香寶麵前一站,那老板立刻清醒了過來,忙退到一旁,不敢再開口。
香寶卻是摸了摸臉,湊上前“怎麽稱呼呀?”
“哎呀,叫我羅大娘便是。”羅大娘十分熱情地笑道。
“羅大娘,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香寶想起夫差嫌她老,就氣得直磨牙。
“哪能啊,看看姑娘這臉蛋,這身段,要是在我們飄香坊登台,那絕對……”
“咳!”衛琴清了清嗓子。
羅大娘忙噤了聲。
香寶姑娘洋洋得意,原來她還是有行情的嘛。
“羅大娘,這飄香坊賣不賣?”香寶套近乎道。
羅大娘愣了愣,隨即拉下臉來“姑娘是想砸場子嗎?”她這麽一說,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很有威力似的,門邊立刻走出幾個彪形大漢。
香寶被嚇了一跳,衛琴將香寶護到身後,抿了抿唇,張口咬住劍鞘,拔出劍來。
剛剛還很囂張的大漢看到衛琴手中的劍時,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囂張的氣焰立刻消失不見,連腿肚子都在打顫。看看那耀著妖異紅色的劍身,那劍到底飲了多少血啊……
“欸欸,別呀……和氣生財,和氣生財,我們不是來鬧事的……”香寶一臉無辜地從衛琴身後探出腦袋來。
“那你們是來幹什麽的呀?”眼見著客人都被嚇走了,羅大娘氣得直跺腳。
“買你的飄香坊呀。”香寶咧嘴。
羅大娘傻傻地看著香寶,完全不明白她好好的打開門做生意,怎麽會惹上這麽兩個煞星。
“賣是可以,你們出得起價錢嗎?我這飄香坊可是齊國都城裏數一數二的歌舞坊呢!”羅大娘翻了翻眼珠子,不屑道。
香寶樂了“老子什麽都沒,就是有錢!”
羅大娘撇嘴,好好一個漂亮的姑娘家,出口就是“老子老子”的,莫不是受了什麽刺激,變瘋了?
羅大娘猜得不錯,香寶姑娘是受了點刺激,可是鑒於她抗打擊能力較強,瘋還不至於。隻見她低頭從袖子裏掏啊掏,掏啊掏,掏出一顆看起來很值錢的小珠子。
香寶晃了晃手裏的珠子,羅大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碧羅珠?”羅大娘喃喃道。
香寶想了想,沒聽過這名字,不過看她的樣子,這珠子應該挺有名。
“姑娘們,來來來,見見你們的新主子!”羅大娘眉開眼笑地拉著香寶這大財主進了飄香坊。
錢呐,果然是好東西。
隔天,羅大娘便帶著自己的家當抱著那顆碧羅珠離開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裏,香寶成了飄香坊的新主子。
“我叫香寶,姑娘們叫我香大娘就好了!”手裏像模像樣地搖著扇子,香寶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一群薄衣輕衫的姑娘們正低著頭聽“訓示”。
衛琴也被香寶逼著乖乖站著,看著香寶的樣子,一臉的怪異。
“這飄香坊犯了我香大娘的忌諱,名字要改!”搖了搖扇子,香寶煞有介事地繼續道。
“香大娘……改什麽好呢?”底下,有個姑娘細聲細氣地問。
“改……改……”香寶結巴了幾下,“就叫盼君歸吧!”
衛琴微微一怔,抬頭看向香寶。
有錢能使鬼推磨,下午的時候,“盼君歸”三個燙金大字便掛在了大門口。
閑閑地坐在院子裏打哈欠,香寶側頭看著衛琴忙著給她做秋千。因為是獨臂,他係繩子不太方便,要用牙咬。
香寶站起身走上前,伸手幫他。
“姐。”他忽然開口。
“嗯?”
“如果,有下輩子,可不可以不要再做我姐姐?”
他的聲音很輕,但因為香寶離他很近,所以聽得很清楚。
香寶微微一怔,抿了抿唇,隨即抬頭狠狠瞪他“當我弟弟很丟臉嗎?”
“這一輩子,我是姐姐唯一的親人,我會守著姐姐一輩子,以弟弟的身份。”他看著她,“我陪你在這間‘盼君歸’裏等那個人。”
他的聲音微微有些澀。
“可是……下輩子,我可不可以……換一種方式守護你?”
香寶看著他,心開始隱隱泛著痛。
低頭將係好的繩子解開,香寶站起身,按下衛琴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身子,賞他一個爆栗“做好秋千才答應你。”
衛琴低頭,用牙咬著繩子的一端,有些困難地係繩子。香寶眼睛裏酸酸的,轉過身子不看他。
“姐姐。”身後,衛琴叫道。
香寶回頭看他。
“我做好了。”陽光下,衛琴笑著道。
香寶怔了怔,也笑了起來。
公元前473年春,大雨如注,吳都城牆坍塌。冬天,越軍乘隙再次發起強攻,長驅直入,打進吳都。吳王夫差突圍至吳都西麵的姑蘇山上,在越軍重重圍困之下,提劍自刎。
據說死前,吳王夫差用羅帕掩麵,稱九泉之下無顏見伍子胥。
吳國亡了。
越兵進了姑蘇城。
冬雪皚皚,範蠡帶著一件毛皮大氅,直奔吳宮。
吳宮裏早已亂成一團,嬌生慣養的宮妃們梨花帶雨,驚慌失措,四處奔逃。越兵們有恃無恐地在吳宮裏橫行。範蠡遠遠地見到一名越兵扯住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欲行非禮,遠看那背影,竟然十分像香寶。
“住手!”驚出一頭冷汗,範蠡衝上前。
見是範蠡,那越兵訕訕地住了手“範大夫,你喜歡她?”
範蠡上前一看,不是香寶,隻是背影有幾分相似而已,皺眉道“傳令下去,所有人等不得對宮妃無禮。”
摸了摸鼻子,那越兵無趣地點點頭,應了一聲。
一路走過,唯獨不見香寶,範蠡拿著那件毛皮大氅,越來越急,鼻尖滲出汗來。四周這樣亂,她會不會害怕?天又這樣冷,她會怕冷吧。
在賞月閣裏,範蠡見到了一個熟人。
鄭旦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手中捏著一縷黑發,仿佛成了一尊雕像,周圍一切的混亂都無法影響到她。
夫差死了,那個囂張的帝王……竟然就那樣死了。
“鄭旦,你有沒有看到香寶?”範蠡急急地問道。
鄭旦緩緩回頭“香寶是誰?”
“西施。”範蠡皺眉,換了個說法。
鄭旦咧了咧嘴,竟然笑了起來“哦,她呀,死了。”
範蠡呆住“你胡說什麽!”
“嗯,她死了。”鄭旦低頭,輕撫著手中那一縷黑發,那眼神,竟仿佛在看著自己的愛人一般。
鄭旦竟像是瘋了。
範蠡甩袖,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範蠡急匆匆離開的背影,鄭旦捂著嘴巴吃吃地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摸了摸掛在牆邊的劍,那是夫差的劍,她偷的,就如手中這縷頭發一樣……也是她偷的。
是夫差中毒那一回,她在夫差昏睡的時候,偷偷剪下的。
她抬手將劍取了下來,劍很重,她雙手抱著放在桌邊,然後拔劍出鞘,橫在自己的頸邊。
範蠡聽到身後響動,又折了回來,見到鄭旦的樣子後微微吃了一驚“你在幹什麽?”
鄭旦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一用力,殷紅的血便濺了出來。劍重重地落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範蠡大步上前,抱住她。
“夫差他……是不是也是這樣死的?”她問。
“為什麽這樣傻……”範蠡皺眉道。
“吳國亡了,他死了……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你可以回越國。”
“嗬……嗬嗬……不要騙我了……我三番兩次壞了君上的事,他一早就想殺我了……”
範蠡看著懷中的女子,忽然找不到話來講。
“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愛上夫……差……”
不知道為什麽,範蠡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皺眉,許久再低頭,見懷中的女子已然合上了眼睛。
她的手中依然緊緊握著一縷黑發,用細細的紅繩係著,保存得很好的樣子。
“我信。”
他說。
可是她聽不見了。
走出賞月閣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雪,範蠡找遍了宮裏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香寶。
“有沒有見過西施?”拉住一個宮人,範蠡問。
那宮人如驚弓之鳥般抖了一下“西施夫人?”
範蠡臉上幾乎是帶了驚喜的,點頭“對,我在找她,她在哪裏?”
“西施夫人……她死了……”
範蠡後退一步,麵色驟然冷了下來“你在胡說什麽?”
“她被暴民裝進皮囊沉入江中了。”見範蠡發怒,那宮人都快哭了,“是大王親口宣布的!說西施夫人死了!”
見範蠡發呆,那宮人撒腿就跑。
手中的大氅落在雪地裏,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範蠡在原地立了許久,才抬腿走出宮去。
文種在街上找到範蠡的時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在街邊,披頭散發,一身白衣上沾滿了汙垢,滿身酒氣。
“少伯,少伯!”文種扶他起來,他卻像一灘爛泥似的不肯起身,“快起來,君上設宴在文台慶功,在找你呢。”
範蠡動也不動,文種氣得抓了一把雪塞進他衣領子裏,他也像沒感覺似的。
歎口氣,文種幹脆也在他身邊坐下。
任誰也想不到,這個坐在街邊的醉鬼,竟是越國的大功臣範蠡。是啊,誰能想到呢?如今越國如此強大,他作為複國滅吳的大功臣,本該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怎麽會如此邋遢地坐在街邊?
這……還是那個白衣翩翩、文采風流的範大夫嗎?
“她死了……”
文種愣了一下,側頭看向他,原來他沒有睡著啊“誰死了?”話剛問出口,他就明白了,能夠讓範蠡變成這副模樣的,還能有誰?
“她死了……”範蠡喃喃道。
“是我將她帶出留君醉……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範蠡低低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越王滅吳,範蠡居功至偉,被封為上將軍。舉國歡慶之時,範蠡向越王勾踐辭行,越王再三挽留,範蠡卻還是醉醺醺地離開了。臨行前,範蠡給文種留了一封信,隻有十二個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山色空蒙,水波瀲灩,一葉孤舟,一壺苦酒。
雪落無聲。
“船家!船家!”對岸有人喊,“在下有急事,能否載在下一程?”
船上的男子往岸邊看了一眼,移船靠近。
“真是謝謝了。”跳上船,那男子笑著拱了拱拳,“不知道兄台如何稱呼?”
“鴟夷子皮。”
搭船的人微微一愣,這是什麽怪名字?複姓鴟夷,名子皮?再看看那個撐著船的男子,他背對著他,披散著長發,身上穿著一件極為怪異的袍子……也許,那都不能被稱作是一件袍子,那根本就是一塊破布。
“鴟夷……不是皮囊的意思嗎?”
奇怪的撐船人沒有回答。
江天一色,茫茫無邊,隻餘下了沉默。
“說起皮囊,你知道西施嗎?”搭船人找著話題,沒有注意到撐船人微僵的背影,“聽說呀,吳國亡了之後,範蠡就接回西施,兩個人泛舟五湖,逍遙自在去了……”
“是麽?”撐船人笑了笑,“那樣真好。”
那樣真好……
“哪有那麽好的事?我剛從吳國來,聽說西施被憤怒的吳人裝進皮囊,沉入江底了。”搭船人搖了搖頭,“什麽泛舟五湖,都是天下人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
小舟忽然搖晃了一下,搭船人被嚇了一跳,忙穩住身子“怎麽了?”
撐船人沒有開口。
“看兄台的樣子,不像渡船人,倒是我唐突了。”搭船人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靦腆,“隻是我家夫人跟我賭氣,回娘家去了,我急著去找她,那個人呀……膽子又小又怕冷,我怕她一個人上路會害怕。若是前頭有別的渡船,兄台你放下我就好了。”
“你要去哪裏?”撐船人忽然開口。
“齊國。”
“順路。”
“啊,兄台你也要去齊國?那太巧了。”搭船人高興起來。
去哪裏,都一樣,撐船人默默地撐著船。
“兄台家中可有夫人?”
撐船人怔了怔,隨即低低地道“嗯,有一個未婚的妻子。”
“嗬嗬,莫不是尊夫人也在齊國?”
撐船人沒有回答,有風撩起他的長發,露出瘦削的臉。
“兄台……你長得真像一個人。”搭船人看了看,忽然道。
“像誰?”
“越國的大夫,範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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