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聽故事
人界塵世最後一棵沙棠樹,在靈力稀薄的荒山之中長了萬年,靈智終於開始懵懂。
又過了將近千年,一個女妖從樹中化身而出。
“這人界的靈力當真是越來越稀薄了,都已經幾千年沒結果了。”看著有些萎焉的原身,女妖感歎道:“要不然何至於修了一千多年才將靈智完全開啟。”
初次化成人形得以離開深山,她自然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這座小山處於南海海濱,女妖甫一走出山林便見到海上臥月的美景。她被那沒有邊際的水完全將注意吸引過去,幾乎是無意識地靠近。走著走著,卻突然聽到一聲驚呼。
“你……你為何趴在地上?”女妖跳開,看著方才發出喊叫的人問道。
地上的人捂著被踩的手指,十分委屈地看向站立在他身前的女子。明明是他被踩了,這女子為何還如此蠻橫?
……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鮫人一族。”螺音緩緩說道:“鮫人族幼時魚身且不分雌雄,過了五百歲之後,方能尋一個月圓之日上岸化人,同時選擇為男還是為女。”
“在遇到我之時,他剛剛從海中出來生出雙腿,還沒有決定做男子還是做女子。”
“雌雄莫辨的樣子,應該很美吧?”芫蕪好奇道。
螺音輕輕點頭:“很美。”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披散著頭發,發梢還沾著海水和黃沙。趴在沙灘上用一張極漂亮的臉對著她。
但是隨即,他就一個旋身鑽入海中,瞬間沒了身影。
女妖愣愣地看著還泛著淡淡波紋的海麵,心中納罕她方才見到的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條魚?
海上明月是她走出山林之後見到的第一幅美景,自那之後便深深愛上了那個畫麵。於是在下一個月圓之夜,女妖再次來到海岸。
耽止鑽出海麵,看到的便是在岸邊發呆的女子。他就那樣漂在水中,既不上岸也不遊動,一直看向岸上女妖。
岸上的女妖望著月亮發呆,水中的男子看著海岸發呆,這樣的畫麵一直持續到月色隱去。然後女妖的身影消失,男子的身影也印入海中。
之後的每一個月圓之夜,那片海岸都會出現相同的畫麵,一直持續了百年。
“你們也著實有耐心,就這樣互相偷看了對方一百年也未曾說上一句話?”芫蕪評價道。
“我修煉千年得以化妖,心智雖全卻不通情愛。於我而言,雖然知道一直有一個人在看著我,也喜歡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但是並不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我假裝不知道他在看著我,是因為怕一旦說破,他便再也不會過來。”
“那他呢?”芫蕪問道:“他問什麽不上來尋你?”
“鮫人族是半獸一族的分支,比起我開啟靈智化成人形,他卻是自幼便心智齊全。於情愛一途,自然也比我開竅要早。”
聽螺音這麽說,芫蕪更加不解。
隻聽她接著解釋道:“正是因為知曉了自己的心意,他才不敢上岸現身在我麵前。”
“為何?”芫蕪問道。
“他是鮫人,隻有月圓之夜可以化出雙腿來到岸上。剩下的時間,都要像魚一樣生活在水中。”
“這麽算來,每年隻能離開海水十二天?”芫蕪道。
螺音點頭。
“後來呢?”
“我開竅之後並不像他那樣有諸多顧慮,隻覺得既然喜歡就應當守在一起。”
所以,當女妖裝作溺水在海中掙紮的時候,隱在一旁的男子想也沒想便遊了過去。
耽止將她抱到岸上,一臉焦急地去探女妖的鼻息,剛剛伸出手便愣在那裏——懷中的女子靈動的眼睛裏透著狡黠,哪裏有半絲溺水的樣子?
他在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呆愣的自己。
反應過來之後,耽止想要鬆開正抱著女妖的雙手,卻被她緊緊扯住。
“你……做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女妖不答反問。
“……耽止。”耽止下意識的回答道。
“耽止。”女妖重複了一遍,然後接著道:“我喜歡你,當我夫君好不好?”
聽到此處,芫蕪捧在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螺音這樣清冷的性子,居然會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事?當真是難以想象。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什麽也沒說,而是立即逃回了海裏。”
“你不生氣?”
“當然生氣。”螺音道:“所以我在下一個月圓之夜故伎重施,還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來故意氣他。”
第二次,耽止又逃了。
但是當時的螺音初嚐情愛的滋味,作為一隻妖,她反而覺得這樣十分有趣。理所應當地覺得,那應該就是人族中那些塵世男女所說的情趣。
所以,那片海灘每逢月圓之夜的畫麵變了,變成了一男子和一女子你追我逃的遊戲。這一幅畫麵,又持續了將近百年……
芫蕪無聲感歎,這些壽命長久的生靈當真是有蹉跎的資本,兩人這隨隨便便地就已經耽擱了兩百年。
“再後來呢?”她接著問道。
“然後突然有一天,我還沒有故意引他出來,他卻突然在我麵前。”
耽止第一次如此大膽地直視對麵的女子:“我想過了,就算我們每年隻能有十二日相守的時間,但若是三百年加起來,也差不多有十年之久。”
“再像往昔那樣蹉跎下去,我想我會更加後悔。“
“所以……我們成親吧?”
女妖錯愣片刻,明白過來耽止的意思之後,自然求之不得:“你說真的?不是在誆我?”
“自然當真。”
……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
耽止親手織出遇水不濕的鮫綃,然後交由女妖將其染成赤色,依照人族的規矩製成嫁衣喜服。
女妖將耽止帶到沙棠樹下:“這是我的原身,你將名字可在上麵,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耽止輕笑,然後依言去做。但手卻停到樹幹上……
“怎麽?想反悔?”女妖麵露不善。
耽止轉過身揉了揉她的頭,笑著道:“怎麽會?我隻是想問,這既然是你的原身,在上麵刻字你不會疼嗎?”
“不會。”女妖道:“樹是沒有痛覺的。”
……
耽止。女妖看著被男子親手刻在樹上的兩個字,笑得眼睛彎成了倒掛的月牙。
“將你的名字也刻上吧。”耽止道。
女妖聞言,愣在那裏:“……我沒有名字。”
耽止這才想起,他們認識了兩百多年,居然從未喚過對方的名字。
“我覺得你的名字就很好聽,你給我取個名字好不好?”女妖攬住耽止的手臂。
耽止想了想,然後握著女妖的手在樹上刻下另外兩個字——螺音。
耽止,螺音。
……
“雖然每個月隻有一日可以見麵,但過去的兩百年我早已習慣。”
“我們穿著赤色的喜服拜過天地和大海,便算是結為夫婦了。”
“他不在的日子裏,我便去塵世尋到許多有趣新鮮的物件兒,然後等著月圓之夜和他一同賞玩。”
“有一次他在我帶回來的一堆東西中翻出一罐茶葉,從那以後就和茶結上了緣分。”
“是他先喜歡上,然後又將我帶入其中。”
螺音訴說這段時光時,臉上有著清淡卻不容忽視的笑容。
……
三百多年仿若轉瞬而逝,耽止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但是很快又恢複如初,所以螺音並未過多追問。
又一百年後的一個月圓之夜,耽止將螺音帶到了當初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海灘。
成婚之後他們在沙棠樹旁建造了屬於自己的竹屋,之後每次都是螺音在此處等著耽止過來。所以再次來到海邊,螺音有些好奇。
“螺音。”即使已經取了名字,他們也極少用名字稱呼對方。因為每次見麵都有許多話要說與彼此,所以每次都省略了稱呼。
螺音看向他:“怎麽了?為何突然帶我來此處。”
“鮫人族是半獸族的一個分支,所以我們天生靈根,有著長久的壽命。”耽止聲音輕緩,“但是隨著人界的靈氣越來越薄弱,我們一族的壽命也在與日減少。近些年來,活到千歲便已是長壽了。”
千歲?
耽止五百歲才得以上岸化人,到如今,已經過了千歲!
螺音抬手,緊抓住耽止的手臂……
“我如今已經一千一百歲,多出來的這一百年,我時時刻刻都將其當成上天的饋贈。”
耽止輕撫妻子的麵龐:“螺音,今夜,便是我的大限……”
“鮫人油一滴可燃萬年,鮫珠有避水之效,可助並非魚類的生靈在海中暢行無阻。鮫珠,便是我的眼睛。”
“我死後,希望你可以去看看我自幼生長的地方,希望你能讓我長久地伴在你身邊……”
……
一滴淚在螺音臉上無聲滑落,她轉身看向身後的那盞燈:“這個,便是他。”
……
“看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讓人滿意的結局。”芫蕪一邊沿著落英繽紛的小道往山下走,一邊說道:“我第一次走出青衿門來到塵世的時候,知曉了在山下有一些人被稱為說書先生,專門講引人入勝的故事。”
“和雲棲一同聽了幾場,隻不過那些故事不管過程如何跌宕,最後都會有個好結局。”
……
“陵遊,接下來我們去哪裏?”二人走到了山間小路的盡頭,芫蕪停下腳步向後轉身。
“你說。”
“據說厭火北赤水之上生長著一種名喚三株的神樹,不如試試,看能不能尋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