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回星月雙劍
江南春早,草長鶯飛,斜陽三月,夜間仍有蕭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百橫街到太平門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樹梢搖曳,微風颼然,寂靜已極。
蟄雁驚起,遠處忽然隱隱傳來車轔馬嘶,片刻間,走來一車一馬,車馬躥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已噴出濃濃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趕過遠路的,馬上人穿著銀白色的長衫,后背長劍,面孔瘦削,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間,宛如利剪,只是眉心緊皺,滿臉俱是肅殺之氣。
此時銀輝滿地,已是中夜,萬籟無聲,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刺耳,馬上的銀衫客把韁繩微微一緊,側臉對著趕車的那人說:“老二,輕些,此刻已近江寧府的省城,要小心才是。”
趕車的也是個遍體銀衫的中年漢子,身材略胖,面如滿月,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容,聽了馬上人所說的活,像是并不十分注意,車行仍急,只是笑著說:“大哥也是太過謹慎了,咱們從北京到這兒,已是幾千里路咧,也沒有一點兒風吹草動,我真不知道您整天擔的哪門子心?”
語音清脆,說的是一口純粹的官話。
馬上人微搖了搖頭,張口像是想說什么,向趕車的側睨了一眼,又忍住了。
趕車的忽地將馬鞭隨手一掄,在空中劃了個圈子,鞭子掄得出奇的慢,但竟隱隱有風雷之聲,此時,他笑容更見開朗,大聲地說:“就算有個不開眼的狗腿子,來找咱們的碴,憑咱們手里兩把劍,還怕對付不了他們?”
話聲方歇,只聽得遠處有人冷冷地說:“好大的口氣。”
語音不大,隔著那么遠的距離,入耳卻極清晰,一字一聲,鏘然若鳴。
馬上人臉色頓變,手朝馬鞍微按,人已如箭般直竄了出去,寬大的衣袂,隨風而起,人在空中微一頓挫,將手里拿著的馬鞭,向下一掄,人又向上竄了丈許高,放眼一看,只見四野寂然,哪有半條人影?
趕車的端坐未動,回頭向車里看了一眼,車里的人呼吸甚重,都已睡熟了。
此時馬上人用極快的身手在四周略一察看,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宛如一條白鏈,忽又沖天而起,飄飄地落在馬上,眉心攢得更緊,說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真是京里派下來的,只怕……”
趕車的此時笑容已斂,長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是禍不是福,反正這副千斤重擔,已落在咱們肩上,咱們好歹得對地下的人有個交待,只好走著瞧吧。”
手中韁繩一緊,車馬又向前趕去。
騎在馬上的名叫戴夢堯,趕車的是他師弟陸飛白,他倆人本是表兄弟,后來家敗人亡,弟兄倆隨著采人參的藥販流亡到關外,經過居庸關時,偶得奇緣,被隱居在八達嶺青龍橋的一位長白劍派的名宿看中,收為弟子。這位長白劍派的名宿行輩甚高,從不示人姓名,也是他弟兄有緣,在青龍橋一呆七年,二十年前他弟兄初入江湖,在紫荊關南的四陵曠地上,雙劍殲七煞,聽說紫荊七煞的七件外門兵器,竟未能搪過十招。紫荊七煞雄踞多年,竟被一舉而滅,沒有逃出一個活口,江湖聞訊大驚,都想一睹二人真面目。
不久西河江湖黑白兩道在高碑店群雄集會,談判走鏢的道兒,自是越談越僵,此時他弟兄倆突然出現,以“蒼穹十三式”鎮住在場群雄,這才揚名天下,江湖上人稱星月雙劍,蒼星銀月,從此飲譽南北。
后來這兩人忽然一齊失蹤,江湖上傳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他們被仇家毒計陷害已經亡命,這消息越傳越廣,似乎真實性也越大,于是江湖中人各個拊掌稱快。
星月雙劍生性傲岸,形蹤飄忽,絕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家事情做得甚是干凈,俠義中人雖曾倡言復仇,但事過境遷,遂漸漸淡忘了。
他們被仇家陷害是真,人卻僥幸未死。兩河綠林道的總瓢把子,笑面人屠申一平,不知怎么得到苗疆秘術,遠赴苗山,采集在深山中蘊育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煉成一種極厲害的毒汁,裝在一個用百煉精鋼煅成的極小鋼筒里,機關一開,毒汁隨即噴出,只要中上一滴,不出十二個時辰,全身潰爛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極。
笑面人屠申一平和紫荊七煞本是生死之交,對星月雙劍早就恨之切骨,卻懼于他們的武功,遲遲未敢動手,此時仗著這歹毒的暗器,定下一條毒計。
申一平五十大壽那天,在北京城郊的馬駒橋大宴黑道群雄,卻早就派人專程趕到峰山邊去找星月雙劍,等了旬日,才找到他們,說是申一平決定在五十大壽那天,金盆洗手,從此息影江湖,并且借此解散兩河綠林道,所以特請星月雙劍前往主持。
星月雙劍不疑有他,于是欣然前往,申一平卻在上酒的時候,手中暗藏毒汁鋼筒,濺在他們身上,星月雙劍就在毫無所覺之下,中了他的道兒。
壽堂上賓朋滿座,燭影搖紅,酒過數巡,星月雙劍發覺離去的人越來越多,壽堂上剩下的,俱都是些申一平的死黨。陸飛白發覺情形異樣,把酒杯一舉,朝著申一平笑道:“咱弟兄承總瓢把子的抬愛,能眼見總瓢把子解散兩河綠林道,造福行旅的盛舉,此時酒足飯飽,希望您吩咐一聲,讓咱們也好早點高興。”
只見申一平惻惻的一笑,說道:“您說的是什么話,兩河綠林道的基業創辦已久,哪能從我申一平手上毀去,我看陸俠客想是醉了。”
堂上群豪哄然一笑,笑聲中帶著異樣的輕蔑,陸飛白大怒,將手中酒杯叭地一聲,打得粉碎,朗聲說道:“申一平,你這算是什么意思?”
笑面人屠哈哈狂笑,說道:“你們星月雙劍稱雄一時,現在也該收收手了,我申一平寬大為懷,讓你們落個全尸,老實告訴你,你們身上已中了我用千年瘴毒煉成的毒汁,一個對時之內,全身將會潰爛而死。”
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得意已極。
戴夢堯聽完全身一震,低頭一看,膝上的衣服已爛了碗大一塊,里面隱隱傳出惡臭之氣,知道申一平所言非虛,用手一拉陸飛白,低低地說:“老二,別動氣。”
隨即朝著申一平將手一拱,朗聲笑道:“笑面人屠果然名不虛傳,我們栽的總算不冤枉,既然總瓢把子網開一線,我弟兄從此別過。”
陸飛白此時也自發覺,一言不發,隨著戴夢堯往外走去,申一平并不攔阻,朝著群豪大聲笑道:“星月雙劍果然聰明,現在就去準備后事。”
大堂上笑聲哄然,申一平笑聲更厲。
陸飛白身體驀然往后倒縱,長劍順勢抽出,頭也不回,反手刺去,長劍宛如一道銀虹,帶著凄厲風聲直取申一平,這正是“蒼穹十三式”中的絕招,“天虹倒劃”。申一平笑聲未落,劍已臨頭,只得往桌下竄了出去,陸飛白劍勢一轉,右腿往后虛空一蹴,“星臨八角”,長劍化做點點銀星,向申一平當頭罩下,申一平就地一滾,冠罩全失,躲得狼狽已極。
這種地趟救命的招數,武林中多不屑為,申一平乃綠林盟主,武功本自不弱,卻因毫未料到陸飛白出手之奇,故此才身形慌亂,當著手下如許多人,用出這種身法,實是萬不得已,然卻丟臉已極,當下申一平不覺大怒,厲聲道:“好朋友不賣面子,并肩子動家伙招呼他。”
堂上群豪頓時大亂,抽兵刃,拋長衫,眼看就是一場血戰,忽地有人厲聲一喝:“都給我住手。”
申一平仗以成名的一對奇門弧形劍正待出手,聽見有人發話,不禁一頓,陸飛白卻不理這碴兒,長劍一點桌面,人又借勢向上拔了幾尺,身形略一頓挫,劍勢由第五式“落地流星”化做第十式“泛渡銀河”,銀光如滔滔之水,往申一平身上逼去。
“星月雙劍”以“蒼穹十三式”飲譽武林,劍式自有獨到之處,他不僅快,最厲害的是身形不需落地,劍勢可在空中自然運用,申一平不但沒遇過這種對手,甚至連這種劍法都未曾見過,又如何能夠抵擋,只得大仰身,往后急竄,又是一陣忙亂,方才躲過這劍。
戴夢堯眼見陸飛白連用絕招逼住申一平,想置之于死地,心中暗自思索:“即使將申一平殺死,自己性命也是難保,何不先設法出去,如能萬一救得自己的性命,日后還怕沒有報仇的機會?”
于是他也大聲喝道:“二弟住手。”音如洪鐘,入耳鏘然。
陸飛白身隨劍走,“云如山涌”又待向申一平發招,聽見戴夢堯的喝聲,硬生生將已發出的劍招收了回來,游目四顧,只見大堂上的人雖都已抽出兵刃,但卻沒有一個人出手。
此時,剛剛發話的人已緩步走了出來,神態甚是從容,卻是一個中年文士,他朝申一平朗聲說道:“他二人已中了總瓢把子的極毒暗器,諒也活不過明晚,我看你還是高高手,把這兩人交給我帶回去算了。”話雖說得客氣,神情卻甚是倨傲。
申一平手里拿著一對弧形劍,怔怔地站在那里,甚是狼狽,聽了這人的話,非但不以為忤,仿佛這人對他倨傲,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想了一會兒,中年文士已是不耐,拂然說道:“想是總瓢把子不賣我這個面子了。”
申一平連忙彎下腰去,說道:“但憑熊師傅的吩咐,只是以后……”
中年文士立刻接著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你們兩家的事從此已了,以后的事,全包在我的身上。”
說完后走向星月雙劍,說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星月雙劍,的確不凡。”突然他把話聲放得極低:“二位何必跟這班小人們動怒,‘桃花瘴毒’子不過午,兩位不如跟在下同去,也許還有活路可走。”
戴夢堯雖覺此人太是詭異,但是人在求生的欲望之下,也就管不了這許多了,只得說道:“一切遵命。”
那人聽了,展容一笑,似乎很是高興,將手朝申一平一拱,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笑著說:“瓢把子的高義,兄弟心領,今日就此別過了。”
他們走出門外,星月雙劍只覺一陣清涼之氣撲面而來,夜寒如水,酒意全消,但腳步卻愈形沉重,腿彎已然麻木。中年文士手一擺,一輛裝潢華麗的套車急馳而來。
他們上車后,那中年文士并未和他們同坐車內。車內裝置華美,窗簾椅套,全是絕上品的貢緞,星月雙劍不覺疑團更重,那中年文士究竟是何等身份?為何緣故仗義伸手來管這件閑事呢?
車行甚急,沒多久,兩人便漸漸暈去。
醒來時,卻是躺在一張非常柔軟的床上,這和他們以前所睡過的迥不相同,屋里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靠壁放的是堆列齊齊的書架,一琴一幾,安放得都俱恰到好處,仿佛是富貴人家的書房,窗戶向外支起,從窗口看出去,只覺林木蔥郁,庭院很深,渺無人跡,偶有鳥語蟲鳴,從遠處傳來,令人有出塵之感。
戴夢堯首先醒來,不一會兒,陸飛白也醒了,他身體一弓,剛想坐起,又撲地倒在床上,不禁嘆道:“想不到這桃花瘴毒恁的厲害,我總算開了眼界了。”接著又低聲問道:“這是何等所在,我們怎會到了此處?”
戴夢堯眉頭一皺,也低聲說道:“二弟切莫亂動,我們此刻兇吉尚不自知,最好還是先試試能否運氣行動,萬一有變,也好應付。”
陸飛白正想答話,突然門簾一掀,進來一人,正是那詭異的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一進來就笑著說:“兩位暫且好生休養,托天之幸,現在總算已脫離險境,這瘴毒恁的厲害,兩位能否脫險,事前我也難以預料呢!”說完微笑著向前走了幾步。
戴夢堯掙扎著想要坐起,那中年文士連忙走上將他扶著睡好,正色說道:“我知道兩位此刻必在懷疑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只是兩位現在尚未痊愈,不宜傷神,好在來日方長,彼此即是一家人了,什么話都好說。”
戴夢堯道:“閣下活命之恩,小弟實不敢言謝,不知可否請教閣下高姓大名,也好讓小弟們銘記在心。”
那中年書生說:“休再提起道謝的話,日后兩位痊愈時,小弟自會向兩位解釋清楚。”說完竟自走了。
此后那中年文士卻未再來,只不時有些穿著華麗的俊美小童,送來些參湯補品,卻是一言不發,問他事情,也是一概不知,陸飛白幾次忍不住要發火,都被戴夢堯止住。
這樣過了兩三天,他們已能下床走動,卻使不出一絲力氣,陸飛白又想出去看看,戴夢堯又是勸阻,陸飛白生平所服膺的除了他們的師傅外,就只戴夢堯一人,只得罷了。
又過了一日,那中年文士果然來了,這才將事情的始末,說了清楚。原來他們所住的地方,是當今儲君礽的后院,那中年文士,卻是礽的教師熊賜履。康熙末年,各貝勒爭奪皇位,手段層出不窮,礽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極力地想拉攏武林好手作自己的幫手,所以笑面人屠申一平五十大壽時,礽得到手下報告,特派熊賜履去,想相機物色高手,作為自己的護衛,只是綠林道上群豪,不是失之粗野,就是沒有驚人武功,并無一個被熊賜履看中的,后來銀月劍客陸飛白拔劍動手,熊賜履自是識貨,一眼便看出他是內家高手,再加上星月雙劍名滿武林,他知道申一平縱然再是兇橫,也不敢得罪礽,這才不惜得罪申一平,將他們救了回來,再用大內秘方用盡心力替他們解了毒,目的自然是想利用星月雙劍的武功,來替礽效力。
江湖中人本重恩怨,戴、陸二人感恩圖報,就在王府留了下來,礽對他們也是優禮有加,極力地拉攏,特辟后院做他們練功靜習之處,侯門深似海,何況王府,于是江湖上遂有了他們已死的傳說。
熊賜履本是一介書生,絲毫不懂武術,但卻滿腹文才,談吐高雅,絲毫沒有酸腐之氣,星月雙劍也頗敬重他的為人,再加上救命之恩,漸漸不覺結成莫逆。
后來礽被其弟襈、褆等所收養之喇嘛邪術所亂,失卻了本性,變成一個淫虐的瘋子,康熙召他到塞外,在皇營中被廢,熊賜履知道太子既廢,太子府必然不保,褆等手段毒辣,必謀斬草除根之計,自己身受礽知遇之恩,勢必得為他留一后代,但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于是才將礽長子爾赫及嫡女爾格沁交托給星月二人,他自己卻準備法古之豫讓,為知己者而死,戴陸二人本不肯讓他盡愚忠而死,但是熊賜履書生固執,他二人也無法勸阻。
星月雙劍本是大漢子民,民族觀念甚強,當初留在太子府里,亦是迫不得已,現在怎肯為一異族賣命?但俠義中人,受點水之恩必報涌泉,兄弟倆商量了許久終于答應了下來,后來太子府里的人,果然被殺的被殺,發放的發放,熊賜履自是不免,可是星月雙劍卻已帶著兩個在皇室的陰謀手段下將被殘害的小孩遠赴江南了。
星月雙劍名頭太大,江湖中認識之人本多,何況各貝勒府耳目遍布,風聲即刻傳出,于是京中高手紛紛南下,企圖截住這帶著礽子女潛逃的星月雙劍,但戴夢堯人極機智,一路上潛形隱伏,躲過不知多少次危險,但卻想不到在這遠離京城已數千里的地方,會讓人給窺破了行跡。
此時戴夢堯騎在馬上,腦海中思朝如涌,紊亂已極,他暗自思量,自己所做的事,究竟該是不該?非但京中爪牙,對自己是千方百計,欲得之而甘心,就是江湖中白道的朋友,也不恥自己的為人。須知滿清初年,武林中人俱是反清復明的倡護者,怎會同情自己為礽賣命,可是又有誰會知道自己的苦心呢?
他想到自己和陸飛白將礽的子女帶出皇城,又不惜冒著萬險偷回已是“眾矢之的”的太子府,將熊賜履的大兒子熊倜救了出來,然后又狠著心將礽的兒子拋在大紅門外小紅門村一間小山神廟的門口,聽著一個八歲的幼兒在寒夜里啼哭卻不顧而去,他仿佛覺得那孩子尖銳的哭聲此刻仍然停留在他的耳邊。
他又想到為了滅口,在經過香河縣時,殺了從太子府帶出的爾赫的奶媽,當他拔出劍時,那年輕而嫵媚的眼睛正乞憐地望著他,用各種方法來乞求一命,但他卻不顧一切,將劍插入她那堅實而豐滿的胸脯,殺死了一條無辜的性命,他不禁深深責備自己,為了自己的恩怨,自己所作的的確是太過分了。
想到這里,戴夢堯不禁長嘆了口氣,仰首望天,只是東方漸白,已近黎明。于是他回顧正在趕著車的陸飛白,嘆道:“哎!總算又是一天。”
車進太平門,只見金陵舊都,氣勢果是不凡,時方清晨,街道上已是熱鬧非常,戴夢堯不禁心神一松,趕著車馬混在雜亂的人群中,此時車內傳出兒啼,陸飛白笑道:“是孩子們該吃點什么的時候了,咱們也該打個尖,歇息歇息了。”
戴夢堯回顧左右,并未瞧見注意他們的人,也笑著點了點頭,車往朝南的大街緩緩走去,停在一間并不甚大的客店門口,店里的小二趕緊過來接馬招呼,滿臉帶著笑容,車子一停,車簾一掀,卻走下來一個年輕的婦人,一走下車,就伸了個懶腰,眼睛一飛,竟是個美人,只是眉目間帶著三分淫蕩之色,她朝著戴夢堯嬌聲一笑,說道:“噯唷,真把我累死了。”接著朝四周略一打量,又笑問:“這就是江寧府嗎?怪不得這么熱鬧。”
戴夢堯又是一皺眉頭,并未答話,卻朝著正在呆望著的店小二說:“快準備兩間上房,給牲口好好的上料。”
陸飛白跳下車來,隨著戴夢堯走進店里,此時那俏婦人已帶著兩個小孩走進屋里,戴夢堯回頭一望陸飛白,低聲埋怨道:“我早叫你不要用這個女人,看她的樣子,遲早總要生事。”
陸飛白笑了笑,說道:“不用她怎么辦,難道咱們還能抱著孩子?除了她有誰肯跟咱們跑這么遠的路?”
忽然外面有人在大聲吆喝,接著就有人來敲房門,陸飛白開了門只見門外站了兩個皂隸,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沖著陸飛白大聲說:“你們是干什么的?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陸飛白不禁大驚,以為他們已知自己的身份,略一遲疑,正在尋思應付之策,那店小二卻賊眉鼠眼地跟了過來,賠著笑說:“爺們請多包涵,這是店里的規矩,見了生客不敢不報上去。”說完又打著阡走了。
陸飛白這才松了口氣,知道這又是些想打個秋風的公差,想到“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這話的確不假,嘴里卻說:“咱們帶著家眷到南邊去尋親,請兩位公差多多關照。”
哪知那公差卻又大聲喝道:“爾等身上帶著兵刃躲躲藏藏的,分明不是好人,快跟我到衙門里去問話。”
陸飛白不覺大怒,劍眉一豎剛想發作,忽地有人跑來,沖著他說:“呀,這不是陸二爺嗎?怎么會跑到這兒來?”接著又對那兩個公差說:“這倆爺們是我的熟人,我擔保他們出不了錯。”
那兩個公差相互對望了一眼,笑著道:“既然是孟大爺的熟人,那就怪我們多事了。”說完竟笑著走了。
戴夢堯笑著說:“原來是北京城里,振武鏢局大鏢頭銀鉤孟仲超大哥,真是幸會得很。”
三人寒暄了一會,孟仲超突然說:“兩位既然到了南京,不可不去看看寶馬神鞭,我也知道二位此次南來,實有難言之隱,但寶馬神鞭義重如山,也許二位見了他事情更好商量。”
戴夢堯問道:“這寶馬神鞭又是何人?聽來甚是耳熟。”
孟仲超哈哈笑道:“二位久隱京城,想不到對江南俠蹤如此生疏,您難道不知道江湖人稱:‘北劍南鞭,神鬼不占先’的南鞭就是寶馬神鞭薩天驥了。”
陸飛白道:“那么北劍又是指的誰呢?”
孟仲超大笑道:“除了星月雙劍,還有誰能當此譽?”
戴夢堯微笑道:“孟兄過獎了,倒是我也聽人說起,南京鳴遠鏢局的總鏢頭薩天驥不但掌中丈四長鞭另有精妙招數,而且騎術精絕,善于相馬,若真是此人,確是值得一見。”
孟仲超一拍腿道:“對了,就是此人,我看二位不如搬到鏢局去住,也省了好多麻煩,何況鳴遠鏢局在江南聲名極大,江寧府里也有照顧,二位若要前去,我先去告訴他一聲,北劍南鞭這次能得一聚,真是武林中一大盛事。”
戴夢堯望了陸飛白一眼,沉吟了許久,慨然說道:“只是麻煩孟兄了。”
孟仲超連忙說道:“哪里的話,既是如此,我先告辭了,二位請馬上就來,鳴遠鏢局就在城南,一問便知。”說完拱了拱手走了。
戴夢堯等他走了,掩上房門,對陸飛白說道:“咱們這樣無目的的亂走,也非良策,寶馬神鞭既是名震武林,想必是個角色,咱們不如在他那里暫且呆一下,再慢慢打算打算。”
鳴遠鏢局靠近水西門,離六朝金粉所聚的秦淮河也不太遠,門朝北開,門前掛著一一塊黑底金字的大招牌,氣派果自不凡,他們到了門口,早有鏢局里伙計過來接馬伺候,進了大廳,酒宴早已備齊,他們都是英雄本色,也不多謙讓就坐下喝起來了。
酒是花雕,雖和北方喝慣的高粱風味迥異,但卻酒力醇厚,后勁最足,星月雙劍本都好酒,酒逢知己更是越喝越多,不覺都有些醉了。
孟仲超忽然哈哈笑道:“北劍南鞭,今得一聚,我孟仲超的功勞不小,你們該怎么謝謝我?”
戴夢堯接著說:“久聞薩兄以狂飆鞭法稱霸江南,今日確是幸會。”
孟仲超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對了,對了,北劍南鞭,俱都名震武林,今天你們不如把各人的武功,就在席前印證一下,讓我也好開開眼界。”
薩天驥性本粗豪,又加上七分酒意,聽了立刻贊成,笑著道:“蒼穹十三式兄弟聽到已久,今日得能一會,我真是太高興了。”說完竟自脫去長衫,走到廳前的空地上,準備動手了。
陸飛白看上去雖甚和氣,但個性卻最傲,看了薩天驥這樣,也將長衫脫去,手朝桌面一按,人從席面竄了過去。
陸飛白尚未落地,薩天驥手朝腰間一探,隨手揮出一條長鞭,長逾一丈,鞭風呼呼,宛如靈蛇,陸飛白腿一頓挫,人從鞭風上越了過去,抽出長劍,頭都不回,反手一劍,又是一式“天虹倒劃”。
薩天驥聽見風聲往前一俯,堪堪避過這劍,烏金長鞭往回一掄,“狂風落葉”,陸飛白人在空中,招已遽出,鞭風已然卷到,躲無可躲,孟仲超在旁驚呼一聲,以為此招已可分出勝負。
哪知陸飛白長劍亂點,“漫天星斗”,劍劍都刺著薩天驥的鞭身,恰好將鞭勢化了開去,孟仲超不禁又叫起好來。
薩天驥覺得鞭身一軟,長鞭往下一垂,忽地鞭梢反挑,搭住陸飛白的長劍,竟自黏住。
原來薩天驥自幼童身,從來以內力見長,此番他又想以內力來克住陸飛白怪異的劍法,何況陸飛白人尚未落地,自是較難運力。
哪知“蒼穹十三式”劍法自成一家,天下的劍派除了天山冷家兄妹的“飛龍七式”之外,就只星月雙劍的“蒼穹十三式”能身不落地,在空中自由變化招術,當下陸飛白知道自己身無落腳之地,與薩天驥較量內力,自是大為吃虧,突生急智,將劍把一松,人卻借著一按之力,越到薩天驥的身后,并指如劍,“落地流星”,直指薩天驥的“肩井穴”。
薩天驥全神對付陸飛白由劍尖滲出的內力,突覺手中一松,正覺驚訝,右肩已是微微一麻。高手過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薩天驥微一失著,即已落敗,心中雖是不服,但也無法,長鞭一揮,黏在鞭上的劍直飛了出去,陸飛白跟著竄出去,去勢竟比劍急,將劍拿到手上,又斜飛出去數尺,才輕飄飄落到地上,身法美妙異常,寶馬神鞭稱霸江南,二十余年未逢敵手,如今在十招之內就此落敗,心中實是難受已極。
陸飛白仗著身法奇詭,僥幸勝了一招,對薩天驥的難受之色,并未覺察,抱拳微笑道:“承讓,承讓,薩兄的內功確實驚人。”
薩天驥只得強笑了笑,沒有說出話來,孟仲超察言觀色,恐怕他二人結下梁子,忙跑來笑著說:“南鞭以雄厚見長,北劍以靈巧見長,正是各有千秋,讓我大開了眼界,來來來,我借花獻佛,敬二位一杯。”
戴夢堯人最精明,知道薩天驥已然不快,再坐下去反會弄得滿座不歡,當下站起身來,微笑說道:“我已不勝酒力,還是各自休息了吧。”
此時突然有個鏢局的伙計跑了進來,打著千說:“兩位的行李及寶眷都已到了,現在正在南跨院里休息。”
戴夢堯正好就此下臺,說道:“今日歡聚,實是快慰生平,此刻酒足飯飽,可否勞駕這位,帶我到南跨院去看看?”
說著走了出來,薩天驥忽然大笑了幾聲,說道:“那時如果我用‘旱地拔蔥’躲過此招,再用‘天風狂飚’往下橫掃,陸兄豈不輸了?”接著又朝戴夢堯說:“來來來我帶你去。”
戴夢堯也覺此人豪爽得可愛,笑著跟他走了出去,孟仲超朝陸飛白看了一眼,將陸飛白脫下的長衫拋過去給他,于是大家都走了出去。
陸飛白在房內開窗外望,只見群星滿天,雖無月亮,院中仍是光輝漫地,他想起歷來遭際,不禁長嘆了口氣,盤膝坐在床上,屏息運氣,做起內功來。
那奶媽姓夏名蓮貞,本是淫娃,在香河縣幾乎夜無虛夕,如今久曠,一路上奔馳,因為太累,倒還能忍耐,如今一得安全,再加上江南的春天,百物俱都動情,更何況她呢?
她斜倚床側身上只穿著一件鮮紅的肚兜,身旁的一雙孩子,鼻息均勻,都入睡了,她只覺春思撩人,紅生雙頰,跳下床去,喝了一杯冷茶,仍是無法平息春夜之綺念。
忽然,她聽得鄰房似有響動,漸漸響聲不絕,她知道鄰室的陸飛白定未入睡,她想到陸飛白對她和氣的笑容,再也無法控制欲念,起床披上一件衣裳,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陸飛白窗戶未關,夏蓮貞從窗口望進去,只見陸飛白外衣已脫,端坐在床上,體內發出一連串輕雷般的響聲,知他尚在練功,卻也不顧推門走了進去,輕聲嬌笑道:“這么晚了你還練功夫,也不休息休息。”
夏蓮貞扭著走到床邊,兩只充滿了欲念的俏眼狠狠盯著陸飛白,陸飛白看見她深夜走了進來,自是驚詫,但仍未在意,朝她一笑,問道:“你有什么事嗎?”
陸飛白的一笑,是他素性如此,從來都是笑臉向人,但夏蓮貞卻欲火焚身,只覺這一笑有如春日之風,吹得她欲火更盛,裝作無意將披著的衣服掉到地上,粉腿玉股,鸞腰豐乳,立刻呈現在陸飛白的眼前。
陸飛白雖是鐵血男兒,但他正值壯年,“飲食男女”又本是人之大欲,如何能夠禁得?再加上夏蓮貞頰如春花,媚目動情,他只覺心神一蕩。
夏蓮貞見他未動,緩緩地走向前去,兩只勾魂蕩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突地往前一撲,一把摟住陸飛白的肩膀,嬌喘微微,張口咬住陸飛白的頸子。
陸飛白人非木石,此刻也是四肢乏力,輕輕伸手一推,卻恰巧推在夏蓮貞身上最柔軟的地方,心神又是一蕩,夏蓮貞就勢一推,將他壓在床上,陸飛白此刻正是理智將潰,多年操守眼看毀于一旦。
兩人翻滾之間,放在床邊的劍,忽地當的一聲,掉在地上,陸飛白驀地一驚,須知他畢竟不是好色之徒,受此一驚,理智立刻回復,隨手一推,將夏蓮貞推到地上,厲聲說道:“不要胡鬧,快回房去,不然……”說到這里,他突然想到剛才的情況,覺得自己也非完全無錯,兇狠的話再也說不出口,走下床來,直向門口走出。
夏蓮貞欲性正自不可收拾,被他一推,先還茫然不知所措,再聽得他厲聲說話,不禁又羞又怒,伸手一撐地上,想要站起,卻正按到落在地上的長劍。人在性欲沖動之時,最無理性,任何事都可做出,夏蓮貞咬一咬牙,將長劍抽出,兩手握住劍把,向陸飛白連人帶劍,刺了過去。
陸飛白頭腦亦是混亂異常甚是矛盾,他聽得身后有人撲來,想不到夏蓮貞會用劍來刺他,以為她又要前來糾纏,轉身正想罵她,哪知夏蓮貞正好撲上,又用盡全身力氣,陸飛白毫無所備,長劍正好由他的左胸刺入,穿過胸膛,鮮血濺得夏蓮貞滿身,陸飛白凄厲一叫,一代人杰,卻葬送在一個淫婦手上。
戴夢堯正在熟睡,被陸飛白的慘叫聲驚醒,大為驚駭,急忙跑下床來,大聲叫問道:“老二,什么事?”來不及去開房門,雙臂一振,穿過紙做的窗戶,飛了出來。
夏蓮貞要刺陸飛白本是一時沖動,并非真的想殺他,此刻只覺又悔又怕,聽見戴夢堯一叫,更是駭得魂飛魄散,連爬帶滾,躲到床下去了。
戴夢堯一進房門,只見陸飛白倒在地上,鮮血滿身,身上的劍,尚未拔出,知道事情不妙,急得聲淚齊下將他一把抱起,嘶聲叫著:“老二,你怎么啦?”
陸飛白此刻已命若游絲,張眼看到戴夢堯,眼中不禁流下淚來,他只覺呼吸漸難,張口卻只說了一個“夏”字,雙目一閉,竟自去了。
星月雙劍自幼在一起長大,四十余年,患難相依,生死與共,戴夢堯再是沉穩,也不能保持冷靜,他不禁放聲痛哭,捧著陸飛白的尸身,只是說:“老二,我一定為你報仇。”
他將陸飛白的尸身,輕輕地平放到床上,將尸身上插著的劍抽出,呆呆地看著陸飛白的尸身,血淚俱出,倏地把腳一頓,雙手一揮,將床上的支柱,斬斷了一根,說道:“今夜我不殺薩天驥,誓不為人。”
原來陸飛白臨死前話音不清,戴夢堯誤認他所說的是“薩”字,戴夢堯怎會想到夏蓮貞一個毫無拳勇的女人會殺死陸飛白?須知陸飛白身懷絕藝,尋常人根本不能近身,若非高手,怎能將劍由他的胸前刺入?
南跨院這一番亂動,早已驚動了多人,戴夢堯走出房門,剛好有一鏢局里的趟子手聞聲跑來,看見他手執長劍,滿面殺氣,不由大驚,連忙跑去告訴薩天驥,薩天驥自是莫名其妙隨著那趟子手走到南跨院,只見戴夢堯赤著雙足,身衫不整,看見薩天驥目眥俱裂,話都不講,長劍連遽三刺,劍劍都是朝著薩天驥的要害動手。
薩天驥糊里糊涂吃了三劍,左避右躲,嘴里大聲喝道:“你在干什么,瘋了嗎?”
戴夢堯口里答道:“跟你這種無恥小人還有什么話說?”
手里可不閑著,長劍由上到下,帶著風聲直取薩天驥,劍到中途忽然化做三個圈子,分取薩天驥六陽,乳穴三個要害,這正是“蒼穹十三式”里的絕招“頃刻風云”。
薩天驥不覺大怒,罵道:“你這王八蛋,怎么瘋了?”
雙腳踩著方位,“倒踩七星步”躲過此招,右掌一圈,掌風將戴夢堯的劍勢壓住,左手一拳,拳風呼呼,直打面門,戴夢堯也覺此人內力實是深厚,身體右旋,將拳風避去,突地劍交左手,薩天驥方才一掌一拳俱都無功,知道今日此戰,實非易事,突見他劍交左手,左手亦變拳為掌,急銳地向他手腕切去。
戴夢堯左手一縮一伸,不但化了來勢,而且反取薩天驥的右乳,薩天驥長嘯了一聲,只見他拳勢一變,忽掌忽指,在戴夢堯的劍光中遞招,絲毫不見示弱,須知寶馬神鞭,享名多年,實非幸致,敗給陸飛白,只是一時大意,戴夢堯雖然劍氣如虹,招招俱下毒手,但也一時奈何他不得。
此時鏢局里的鏢師以及趟子手也全聞聲而來,團團圍住他們兩人,但是俱都沒有插手,原來薩天驥最恨群毆,講究的是單打獨斗,要有人幫他,他反會找那人拼命,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再加上兩人俱是冠絕一時的高手,動得手來,分毫差錯不得,別人就是要插手,也插不進來。
這里兩人正作生死之搏斗,躲在床下的夏蓮貞悄悄地溜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房里溜去,院中的人都被這百年難得一見的比斗所吸引,竟無一人注意到她。
她走進房內,悄悄地解下了肚兜,抹凈身上的血跡,將滿沾著血的肚兜塞在床后,忽然她發覺正在睡覺的兩個孩子卻只剩下了一個,三歲大的爾格沁尚在熟睡,那比她大四歲的熊倜卻不知去向了,驀地外面又是一聲慘叫,她奔至窗口一望,只見院中大亂,戴夢堯已不知去向,薩天驥怔怔地站在那里,兩眼空洞地望著前方,上前去攙扶他的人,都被他揮手趕走,夏蓮貞不知在這轉瞬間發生了何事,又不敢問。
薩天驥腦中正在思索:“為何戴夢堯不分清紅皂白就來找我拼命,而陸飛白卻始終不見呢?照理說,戴夢堯在這里作殊死之斗,陸飛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呀,莫非……”想到這里,薩天驥將腳一頓,忽然跑到陸飛白的門口,推門一看,燈光正照在僵臥在床上的陸飛白的尸身上,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漬。
薩天驥又是一頓腳,自語道:“我真該死,陸飛白怎會死在這里?戴夢堯定是以為我殺了他,我又怎會那么急躁,沒問個清楚就動上了手呢?如今這么一來,大家都會疑惑我是兇手了,反讓那真的兇手逍遙法外。”他望了陸飛白的尸身一眼,暗忖道:“但又會是誰殺了他呢?他內外功俱都已臻上乘,又有誰能有這力量?難怪戴夢堯會疑心我,現在戴夢堯身受重傷,又帶著一個小孩,恐怕難逃活命了,這難道是我的過失嗎?”他聽得吵聲很大,回頭看到門外已擠滿了人,大喝道:“你們看什么?都給我滾開。”
人都漸漸走了,院中又恢復了平靜,薩天驥仍站在房中思索,夜已非常深,隔壁的房中,忽然有孩子的哭聲,他想:“這一定是他們帶來的另外一個孩子了,我該去看看他。”
于是他走了過去,輕輕地推開房門,他看見夏蓮貞正坐在床上,抱著那女孩子,夏蓮貞看見他走了進來,只望了望他,沒有說話,那孩子哭聲仍然未住,薩天驥忽然覺得非常歉疚,心里想道:“我不該乘著戴夢堯心亂而疏忽的時候,重傷了他,如今他帶著只有七八歲的孩子逃亡,若他一死,那孩子怎么辦?現在還剩下的這個,我該好好地照顧她。”
他走到床邊,拍著正在啼哭著的孩子的頭,親切地說:“不要哭了,從今我要好好地照顧你。”他低著頭,從夏蓮貞敞開的衣襟里,看到一片雪白的皮膚,他不禁心跳了,四十余年來的童子之身,第一次心跳得這么厲害,他喃喃地又重復了一遍:“我要好好地照顧你們。”
原來剛才薩天驥和戴夢堯打得正是激烈的時候,院里的聲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熊倜,他爬了起來,看見睡在身邊的奶媽已不見了,就跑了出來,院中正圍著一堆人,人堆里劍氣縱橫,他從小就受著太子府里武師的熏陶,知道有人在那里比斗,就悄悄地從人堆里擠了進去,一看卻是他最喜歡的戴叔叔正和人打架,他就蹲在旁邊看。
他看了一會兒,覺得他戴叔叔還沒有打敗那人,心里很急,原來熊倜自小就膽大包天,專喜歡做些冒險的勾當,力大無窮,又從星月雙劍那兒學上些拳腳上的基本功夫,現在他想到:“戴叔叔還打不贏,我去幫他忙。”就站了起來,這時薩天驥正背著他,他就跑過去想一把抱住薩天驥的腿,讓戴叔叔好打得方便,此時戴夢堯勢如猛獅,將‘蒼穹十三式’里的微妙招數都使了出來,薩天驥正感不支,忽地他聽得背后有人暗算,雙肘一沉,身形一弓竄了上去,熊倜一個撲空,往前沖到戴夢堯的劍圈里,戴夢堯正是一招‘北斗移辰’,劍勢由左方到右方劃了半個圈子,忽從圈子里將劍刺了出來,驀地看見熊倜沖了進來,不由大驚,劍式已出,無法收回,左手一用勁,猛打右手的手腕,長劍一松,當地掉在地上。
薩天驥正在戴夢堯的上面,看見戴夢堯這樣,心生惡念,想到:“反正今天你不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兩腳一沉,往外一蹴,戴夢堯心神正亂,防避不及,這兩腳正正踢在他的后心上,只覺胸口一甜,嘩地吐出一口血水。
須知薩天驥素以內功見長,這兩腳更是平生功力所聚,就算是一塊巨石,也會被踢得粉碎,更況血肉之軀?戴夢堯知道已是不保,想著非但陸飛白的仇已不能報,自己又將不支,慘嘯了一聲,抱起正在驚愕中的熊倜,一言不發,鼓起最后一絲力量,雙腳一頓,颼地躥到墻外。
他一陣急竄,也不知跑了多久,腳步愈來愈慢,出了水西門,即是莫愁湖,此刻但見水波靜伏,已無人跡,戴夢堯放下熊倜在湖邊坐了下來,試著運氣行功,但是真氣已不能聚,他知道自己命在頃刻,他惟一不能瞑目的是熊倜,想到他一個稚齡孺子,連遭慘變,茫茫人海,何處是他的歸宿?自己和陸飛白飄泊半生,落得如此收場,不禁流下淚來,熊倜看見他如此,孩子氣的臉上也流出成人的悲哀,扳著戴夢堯的手,嗚咽著問道:“叔叔,你怎么啦,是不是倜兒不好,害得叔叔難過?”
戴夢堯英雄末路,看了熊倜一眼,只見他俊目垂鼻,大耳垂輪,知道他決非夭折之像,心中不禁一寬,拉住他的手,慈祥地說:“叔叔馬上就要死了,從今你只有一個人了,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你怕不怕?”
熊倜搖了搖頭說:“我不怕。”想了想,忽然撲到戴夢堯的懷里,哭了起來說:“叔叔,你不要死嘛!你不要死嘛!”
戴夢堯長嘆了口氣,把熊倜扶著坐好,看了很久,正色說道:“你愛不愛你爸爸?”熊倜哭著點了點頭,戴夢堯又問道:“你愛不愛你的陸叔叔和戴叔叔?”熊倜也哭著點了點頭,戴夢堯接著說:“你要記住,你的爸爸和戴叔叔、陸叔叔是被滿洲人和一個叫寶馬神鞭薩天驥的人害死的,你長大了,一定要為我們報仇。”熊倜哭得更厲害,戴夢堯忽地厲聲喝道:“不許哭,給我跪下來,”熊倜驚慌地看了他一眼,抽泣著止住了哭,跪在他的面前。
戴夢堯掙扎著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了兩本冊子,慎重地交給熊倜肅然說道:“你要發誓記得,這兩本書是我和你陸叔叔一生武功的精華,你無論在任何困難的情況下,都要把他學會。”講到這里,他想到熊倜只不過是個七歲大的孩子,讓他到何處去求生呢?他不禁將口氣轉變得非常和緩,拍著熊倜說:“你懂不懂?”
熊倜哭著說:“叔叔不要氣,倜兒知道,倜兒一定會把武功學會,替叔叔和爸爸報仇。”
戴夢堯此時呼吸已異常困難,聽見了熊倜的話,臉上閃過一絲安慰的笑,說道:“這才是好孩子,你記著,是滿洲人和薩天驥害得我們這樣,你記得嗎?”熊倜堅定地點了點頭,他緊抱著那兩本冊子,已不再哭了,他覺得他好像已長大許多,已經大得足夠去負起這份艱巨的擔子。
戴夢堯踉蹌著站了起來,走到湖邊,俯下身搬起了一個大石塊,轉身對熊倜揮了揮手,說:“你走吧,不要忘記了叔叔的話。”
熊倜又哭了起來,但卻不敢哭出聲,低下了頭哭著說:“我不走,我要陪叔叔。”
戴夢堯仰首望天,但見蒼穹浩浩,群星燦然,心中凄慘已極,緩緩地將那塊大石系進衣襟里,狠了狠心,大聲喝道:“快走,走得愈遠愈好,你再不走,叔叔要生氣了。”
熊倜爬了起來,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戴夢堯一眼,戴夢堯朝他揮了揮手,看著那弱小的身影漸漸走遠,水濤拍岸,如怨婦低泣,戴夢堯轉身向湖,覺得已有寒意,胸中的石塊,更見沉重,沉重得已將他窒息,他雙臂一振,只竄了丈許,就撲地落入湖里,湖中水花四濺,又漸漸歸于沉寂。
天上的銀月蒼星,亙古爭皓,地下的銀月蒼星,卻永遠殞落了。
熊倜無助地往前走著,只覺前途一片黑暗,他想回頭跑去,抱著戴叔叔痛哭一場,但是又不敢,他覺得無依無靠,稚弱的心里,懼怕已極。
又走了一會兒,他仿佛看見遠處竟有燈火,連忙加快往前走去,他拭干了眼淚,把戴夢堯給他的兩本冊子,仔細地收在懷里。他本是百世難遇的絕頂聰明之人,經過的災難,又使他成熟了許多,他知道要想為自己的父親和戴叔叔報仇,就要活下去,為了“生存”,他愿意做出任何事,雖然他不知道怎么生存,但是他發誓,他要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