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如絲網千千結
“娘,娘……”
莫如雪在睡夢中囈語,她的眼角有淚水滑落。
“不要……不要……”
那年寒冬,她和娘一起被趕出莫府,流落街頭,衣不蔽體。當家主母何氏誣陷娘偷用印章私自取用銀兩,要將娘處死,而父親莫旻卻在一旁冷眼旁觀——不,準確的,是何氏得到了莫旻的許可。
雪花融化打濕祠堂外的地麵,和娘、二哥還有於媽媽已在濕漉漉的地麵上跪了兩個時辰,寒風一吹,隻覺冰冷刺骨。何氏和莫旻在祠堂回廊下坐著,身旁是正添木炭的暖爐。
院子裏的梅花開了,枝頭上,大片的梅花傲然怒放,朵朵紅花爭相鬥豔,綻放著勃勃生機。隻可惜,如此美景,卻無人欣賞。
何紛漪身披長襖,端一盞熱茶,唇邊露出冷冷地笑意:“賤婦閻氏,偷用本夫人之玉印。來人,杖二十!”
閻簌穿著單薄的衣服,跪在地上不停辯解,她蓬頭垢麵,發絲貼在臉上,嘴唇凍得青紫:“老爺,妾身冤枉,妾身並未偷用大夫人的玉印。”
亮晶晶的銀條掛在落光葉子的樹上,屋簷前凝著長長的冰柱,晉國的冬總是雨雪紛紛。冰冷的雨雪打在臉上,滴進心裏,侵入骨頭,然後在體內慢慢擴散,直到沁入心脾,直到血液凝固。
“竟然還敢狡辯!”
何紛漪狠狠地瞪了閻簌一眼,轉頭示意下人把庫房銀兩的取用記錄拿出來。木炭在爐中劈啪作響,莫旻腰間掛著統軍令牌,威風凜凜的端坐廊下。他眉宇間藏著冷漠之色,手裏的書冊隻胡亂翻了幾頁便被重重扔到地上。
閻簌慌忙重複道:“妾身真的沒有偷用大夫人的玉印!”
莫旻指著書冊,怒道:“胡。取銀兩的人是你,用銀兩的人也是你,就連玉印亦是從你房中發現的,你竟還敢自己冤枉?”
刺骨的寒風中,人們的呼吸化成一股白煙,仿佛炊房冒出的縈縈霧氣。閻簌不可思議地搖頭,盡管早已狼狽不堪,但她的那雙眼睛依舊明亮而深邃:“老爺,你不信妾身?妾身真的未偷玉印……”
肆虐的寒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跪在雨雪中的四個人,一動不動地與嚴寒抗爭。如梅花般,他們在冰雪地中的孤傲,絕不動搖。
“證據確鑿,我自然不會信你,”莫旻臉色鐵青,他冷哼一聲轉向何紛漪,語氣平緩地道:“就依大夫人所言,杖二十,直到閻氏承認為止!”
四人的發梢已結冰,他們不停地顫抖。冰雪地算什麽,比隆冬更冷的,是無情的人心。
一直跪在地上的莫齊秋突然抬頭,他大喊道:“什麽證據確鑿,娘分明是冤枉的。何氏,是你故意誣陷娘!”
莫如雪也附和著喊道:“二哥的對,娘是冤枉的。何氏,是你故意刁難!”
於媽媽想捂住兩個孩子的嘴,卻被孩子們推開。莫如雪和莫齊秋站在院子裏,指著何紛漪大罵。
“何氏,你才是賤婦!”
“何氏,你憑什麽誣陷娘!”
何紛漪氣得全身顫抖,板著麵孔怒吼:“來人,二公子和四姐語出不敬,先杖責二十。”
她朝身旁的下人做了個手勢,七八個壯漢分別把莫齊秋和莫如雪拉開,將他們按著趴在地上。莫旻則在桌案前悠閑地喝茶,嘴角滿是冷笑。
“不,不要……”閻簌煞白的臉上淚珠一滴又一滴,隻是眼淚最多落在地上,不會落進任何人的心裏。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們嗎?”莫旻的一雙鷹眼死死的盯著閻簌,森冷的聲音讓人心悸:“賤婦,你如今已不再是閻府的姐了,你是莫府的二夫人,是一個犯下罪行的人。”
粗大的木棍即將打在莫齊秋和莫如雪身上,何紛漪露出殘忍的微笑。那勾起的紅唇,比祠堂中的梅花還乍眼。
閻簌不停地磕頭,地麵染了血色,她央求道:“老爺,老爺住手,不——老爺開恩,老爺開恩……賤妾知罪,玉印是賤妾偷的。賤妾死不足惜,請大夫人放過賤妾的一雙兒女,饒過他們。”
莫旻抬手製止那七八個壯漢,莫齊秋和莫如雪被鬆開。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回到閻簌身邊的孩子:“夫人,閻氏認了,你接下來應該如何?”
何紛漪揚頭道:“老爺,依我看,將此賤婦逐出莫府算了,還有她生的兩個畜生,一起逐出去罷。”
雨雪漸,剛才舉著木棍的七八個壯漢排成一排站在梅花樹下。所有人,都在等閻氏他們離開。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回蕩在祠堂。
“老奴有話要。”
莫旻不快地沉聲問道:“什麽話?”
於媽媽顫巍巍地起身,道:“四姐和夫人可被逐出莫府,但二公子不可。”
何紛漪放下茶盞,亦起身,她高聲道:“你區區陪嫁,莫府下仆,居然反駁——”
“讓她完,”莫旻兩個時辰以來第一次截住何紛漪的話:“究竟為何?”
於媽媽不卑不亢地答道:“二公子不可被趕出莫府,主上今日下詔,二公子年歲與三皇子相仿,命其做三年伴讀。”
何紛漪一臉詫異,她急忙問道:“聖旨何時所至?”
於媽媽在寒風中,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巳時。”
何紛漪緩緩坐下,鄙夷道:“算他命好。老爺,既然主上已下旨,便留此子在府上罷。”
地上的血跡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莫旻道:“好。如此,閻氏與其女莫如雪即刻出府,不得再與莫府有任何瓜葛。”
何紛漪清冷的眸子透出得意:“二十杖免了,出府罷,閻氏。”
莫如雪不記得自己和娘是如何出的莫府,又如何來到煙花之地,她隻記得她第二醒來睡在一個溫暖又柔軟的床榻上。娘就在她的床塌前,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微笑著給她補衣服。那裏仿佛沒有白黑夜,那是一個雲淡風輕、美好悠然、充滿光明的地方,不過在那裏,她每能見到娘的次數很少很少。
冬去春來,年複一年,整整五載。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閻簌偷偷帶著莫如雪離開煙花之地。莫府門前,張燈結彩,來往人的臉上都堆滿笑容。閻簌告訴告訴莫如雪,莫府新添一位千金,眾人正到莫府賀喜。
樹下陰暗處,莫如雪和閻簌看莫府不斷進進出出的賓客。一個氣勢剛健的身影出現,閻簌拉著莫如雪衝到那人麵前,攔住他的去路。
“老爺,老爺請留步。”
閻簌在莫旻麵前下跪,央求莫旻別走:“老爺,求你……”
莫旻眉頭緊皺,一臉不耐煩,命下人他們將連拖帶哄趕到門外,隨後甩袖而去。莫如雪和閻簌跪在門外,任由來往賓客指指點點。
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是何紛漪。何紛漪比以前更加趾高氣揚,語氣也比以前更尖酸刻薄。她停在門前,道:“賤婦,莫府的門風豈容你敗壞!”
夏的夜晚暑氣未消,莫如雪跪在灼熱的石板上,她想為閻簌抱不平,卻被閻簌按著給何紛漪磕頭。
閻簌仰頭,哭著斷斷續續地哀求何紛漪:“大夫人,大夫人……求你……”
何紛漪對閻簌的哀求充耳不聞,低聲嗬斥道:“別在門口丟人現眼了,進來。”
莫府廳堂的陳設依舊華麗,與五年前相比變化並不多。下人剛端上一斟滿熱茶,何紛漪便將滾燙的茶水潑在莫如雪和閻簌身上:“你已是人盡可夫之人,還妄想回莫府?”
莫如雪和閻簌依舊跪著,被茶水燙過的地方感覺火辣辣的。
閻簌膝行至何紛漪身旁,苦苦哀求道:“大夫人請息怒,奴家不敢妄想,但求大夫人和老爺可憐奴家,收下女。”
莫如雪下巴被一隻手挑起,何紛漪打量莫如雪的模樣,悠悠地對閻簌道:“是有幾分姿色。怎麽,怕幼學之年的她也接客?賤婦竟考慮如此周全,真是未雨綢繆。”
閻簌低頭道:“奴家不敢,隻要大夫人和老爺能收下女,奴家任憑大夫人處置。”
何紛漪命下人鋪筆墨於桌案,得意道:“好,待你與她話別,就讓犬子與息女領她去東院。”
莫如雪緊緊攥著閻簌的衣袖,不肯放開。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如果放開,從此便再也見不到娘,她不想失去娘,她不想讓娘離開自己。一陣旋地轉,她被下人拉扯著離開廳堂,娘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空無一人的房間裏,她不停地哭喊,直到精疲力盡,直到沉沉睡去……
一陣玩鬧聲將她吵醒,兩個年紀大她幾歲的孩子正在她身邊你追我趕。他們,她是他們的妹妹,他們要帶她去個有意思的地方。莫如雪跟著他們在莫府兜兜轉轉,去了許多她以前沒去過的地方,直到色暗了也不停下。
等色盡黑,哥哥姐姐讓她閉上眼睛,帶她去最後一個地方。她拉著哥哥姐姐的手,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蹌蹌。走了許久,哥哥姐姐終於鬆開她的手。她睜開眼睛,四周隻有一片黑暗,哥哥姐姐早已不見蹤影。
“娘——娘——”莫如雪四處尋找,隻見莫齊秋正站在不遠處一盞燈光下,她向莫齊秋撲去,卻無論如何也觸不到莫齊秋:“二哥——二哥——”
莫如雪驀然睜開雙眼,額上全是汗水。她抬頭向窗外望去,隻見東方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