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夢無言草萋萋
欣雪的臉隨燭光搖曳,第一封信是一個叫莫齊秋的人寫給她的,信上隻有寥寥數語。她看不太懂那個朝代的文字,不過整封信的大致意思是問她是否安好。
夜風掠過,燭火幾近熄滅。
“慕塵哥哥,莫齊秋……是誰?”
柳慕塵拿過她手中的信,扔進一旁的火盆。
耀眼的火光暗下去,信紙燃燒殆盡,一束金光從火盆越出,飛入欣雪體內。霎時間,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耳畔不斷回響著幾個孩童的聲音。
這是她初入莫府那日。
四周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剛認識的哥哥姐姐拉著她的手,在偌大的府邸兜兜轉轉,直到嬉鬧聲遠去,直到沒有人回答她。
驀然間,哥哥姐姐都不見了。黑暗中,隻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她不知道,這是當家主母何氏的陰謀,要治她於死地的陰謀。
害怕,無助,充斥著她幼的心靈。她踉踉蹌蹌地向前跑,想逃離黑暗,想回到母親身邊。她不喜歡莫府,她隻要娘。
“娘,娘——”
覆滿青苔的地麵異常光滑,她一跤滾下石階。疼痛從全身各處傳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哭著起身,不想卻撞進一個人的胸膛。
他的聲音有些深沉,有些熟悉。
“前麵是深不見底的水潭,你若繼續往前走會掉下去。”
看不清容貌,黑夜中隻有他模糊的輪廓,他驅散了她內心的孤獨,他是來救她的人嗎?她楞在原地,不敢話。
他牽起她的手,將她引向光明:“莫府後院來人甚少,你是第一次進莫府吧?你家在哪裏,我帶你回去。”
她哭著搖頭:“我……女子沒有家,娘,從今以後莫府便是女子的家……”
他背起因哭泣而全身顫抖的她,她的身上留有胭脂的餘香。
撲鼻的香氣,讓他覺得好熟悉……
仿佛是許多年前,記憶中娘曾用過的胭脂。
他不禁在心裏想:她是新來的丫鬟嗎?
習慣了冷血的戰場,心中早已一片冰冷,可她卻讓他感受到久違的溫暖。他好想永遠像今夜一樣背著她,或者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你住莫府哪個廂房?”
他等了許久,她沒有回答。她在他的背上,安心的睡了。她的發絲撫上他的臉頰,癢癢的,她的呼吸噴在他的頸間,帶著幾分濕熱。
他的聲音不在深沉:“今晚去本公子的東院可好?”
早已睡著的她又怎會回答?
他自言自語道:“既然你不話,那本公子默認你同意了!”
娘離開後,除了於媽媽,東院再無其他人。她,是他唯一一個帶進東院的人。對於她,他有陌生的熟悉感。常年跟隨大統領征戰,他吹過春日和風,見過冬日暖陽,可這一切,都不及她帶給他的溫暖。
“丫頭……”
他笑笑,伸手輕輕觸碰她的臉頰。她的臉上,還帶著淚痕。
靜謐的夜,輕柔的風,搖曳的竹,時間倘若在此刻停駐——多好。
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婦人悄悄推門而入。
站在他身邊,老婦人臉上寫滿驚訝,公子竟讓外人睡在他的床榻上。
老婦人輕聲勸道:“公子,這——”
這於禮不合……
他揮手,命老婦人退下:“噓——於媽媽,她睡了。”
於媽媽的意思,他明白,可他難以割舍,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
於媽媽默默走出東院,自二夫人離開後,還從未見公子對別人如此用心。此刻醜時已過,大概還能見二夫人最後一麵吧。
東方出現瑰麗的朝霞,屋頂升出縷縷炊煙,空氣中彌漫著輕紗似的薄霧。含苞欲放的蓓蕾上,晶瑩明亮的露珠正閃爍,展現勃勃生機。
鳥鳴聲將床塌上的丫頭喚醒,她睜開雙眼,環視四周。在他的床塌上,她睡得十分香甜。
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幔帳隨風輕動,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身觸碰床榻,撫摸幔紗,一切都告訴她,這不是夢。
案幾旁,他正寫文書。她細細觀察,悄悄窺伺。
棱角分明的輪廓,修長的眉毛,還有蘊藏著銳利的黑眸。是他,是他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出夢魘。
“你醒了。”
他抬頭看著她,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孑然獨立間散發出傲視地的強勢。
她點頭。
初來乍到,她不知該些什麽。偶然發現,他的身旁還站著一位老婦人。
“這是於媽媽,”他向她介紹:“你不用怕,她是我的乳母,莫府東院,一直都是我們二人在住。”
她恭敬地向於媽媽行禮。這是娘教給她的禮節,娘將她留在莫府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萬事心,勿忘禮節。
他招呼她坐在身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結結巴巴地回答:“莫……莫如雪。”
他了然。原是一直流落街頭,昨日才進府的妹妹,父親處處留情,不知她的母親是誰。不過,知曉了她的身份,他的心卻像是墜入深淵。他真的希望,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你母親怎麽稱呼?”
她的回答幹脆利落:“閻氏。”
於媽媽看著她,對他恭敬地:“公子,是姐。”
文書被墨暈染,他凝視著她,四目相對,那一瞬仿佛心意相通。
他突然抱住她,越來越緊……
他喜極而泣。雪,她是雪……
齠年一別,整整五載,娘和雪竟已在外流落五載。都是因為自己在莫府人微言輕,才讓娘和雪受苦。如今雪回來,卻再也無法見到娘——一家團聚,終是無望。
他沉聲在她耳邊:“雪,二哥日後定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
席地相擁,他懷中的女孩茫然無措。
於媽媽提醒道:“公子,姐剛回來,還不知道那些事情。”
他終於放開她,可眼睛卻一直注視著她。她剛離開娘,日後要在陌生的府邸生活,他怎忍心告訴她真相。
他抿著嘴唇道:“不要告訴她,她不必知曉。”
她用衣角為他拭去淚水:“你是誰?聽到我娘的姓氏為何哭了?”
他握住她的手,聲音溫柔至極。
他從未對別人用過如此溫柔的聲音:“在莫府,我是庶出的次子,莫齊秋是我的名字。閻氏是你的生身母親,也是我的生身母親。莫府的當家主母是何氏,父親是當朝的大統領莫旻。還有,莫府的長子是莫齊光,三女是莫蓧,最的莫楚楚尚在繈褓之中。你明白了嗎?”
她靠在他肩上,似懂非懂的回道:“二哥,為妹明白了,二哥也想娘了對嗎?娘已經離開了,二哥也會離開為妹嗎?”
他擁她入懷,輕聲道:“不會,二哥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出身煙花之地,在莫府必定為人所不齒。他會教她騎射,他會讓她學會保護自己,讓她不再像昨夜一樣,遭受性命之憂。
他為她梳起長發:“來日方長,別怕。”
時光清淺,歲月流轉。
她和他一起練習騎射,的東院,是他們的地。幾年後,他被主上親封為副大統領,征戰在外,有時整整半年不回莫府。
他不在的時候,莫府的下人就會刁難她,莫齊光、莫蓧還有何氏也會來欺負她,至於莫旻,偶爾也會來湊個熱鬧。倒是莫楚楚,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喜歡待在東院玩耍。
畫麵一陣模糊,轉眼是傍晚。
西邊的空,落日灑下緋紅,東院的草木籠在一片明輝豔光中。上的雲似白羽,影入水麵,與水草、葦影和著暮歌搖曳起舞,波光粼粼中滲出壯麗嫵媚。
她撿起一塊石頭,扔向不遠處的水池,石頭在水麵上打了三個水漂。
細細的腳步聲漸近,乳母於媽媽手提菜籃朝廂房走去,菜籃被白布蓋著,誰也不知道裏麵放著什麽。於媽媽每日出莫府一趟,從未間斷過。至於幹什麽,她也懶得問,因為就算問了,於媽媽也不會。
晉國自十五年前曾發生內亂後,國力衰退,民生凋敝。新國主登基,內憂外患。涼國徘徊於晉國西境,燕國覬覦晉國東境。主上運用緩兵之策,一邊派莫府率領軍隊抵抗涼國入侵,一邊對燕國進行和親。
聽自對二哥有愛慕之情的林府三姐林思柔昨日被下旨和親異國,皇命難違,林思柔若真的心儀二哥,此時一定很傷心至極。
世界上被當做籌碼的人,何其無辜。
乳白的炊煙和灰色的暮靄交融在一起,給牆頭、屋脊和樹頂罩了—層薄紗,使它們變得若隱若現。
她一連向水池扔了七八塊石頭,水中的景物隨著波紋破碎,一圈圈蕩開。
而後,池水漸漸歸於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於媽媽拿著衣袍出來為她披上:“姐,涼,回房休息吧。”
她搖頭:“再等等,二哥的信快到了。”
夕陽徹底沒入地平線,一弦彎月懸在東方的空。驛站的士兵扣響東院後門,她接過信,向信使道謝。
火漆完好無損,信的內容應是安全的。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雖然紙上隻有寥寥數語,但她,足矣。
安否四妹,我在外一切都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