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梅苒的母親沐容患有先心病,體質向來虛弱,在堅持生下女兒後更是每況愈下,熬著熬著,還是沒熬過四十歲就撒手人寰。
那時梅苒才十七歲,最美好的年華有一半是在醫院度過,那晚也下著這樣的雨,她和父親梅鴻遠等在搶救室外,在這之前,醫生已經下了一次又一次病危通知書。
她心裏多少曾想過遲早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當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讓他們進去見病人最後一麵時,梅苒在那一瞬間幾乎崩潰。
是父親半摟著雙腿無力的她進去的,這個高大而沉默的男人一夜之間似乎老了二十歲,“堅強點,我們最後再去送一送你媽媽。”
可梅苒分明能感覺得到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是那麽的用力,甚至還在微微顫抖著,她沒有辦法說出一個“好”,隻能哽咽著點頭。
病床上的母親還剩著最後一口氣,她甚至連這兩個她最愛的人的手都沒有力氣再握住,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她卻很努力地微笑,“想想,不哭啊,媽媽想……聽你再唱一次那首歌。”
在我最美的時候,
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
你是世間最好的相逢。
在如天籟般動聽的歌聲中,沐容慢慢閉上了眼睛。
“想想,你媽媽已經走了。”
“她沒有!”梅苒紅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唱,“在我最美的時候……”直到嗓子幹啞,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媽媽,你曾說過音樂可以創造奇跡,可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沒有留下?
為什麽明明我已經這麽這麽努力地成為了醫生,卻依然留不住一個人的生命?
她的話,天不敢應,地也不敢答。
梅苒心中又是陣陣苦澀,仰起頭喝了一大口酒,隨著這個動作,她瞥見一片陰影慢慢地籠罩了過來。
眼角餘光映著一張線條冷峻的側臉,男人眉心微蹙,薄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那雙漂亮的眼睛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著她,依然是深不見底,沒有半點波瀾。
“ans……”梅苒幾乎是脫口而出,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傅先生?”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他怎麽會出現?
傅時謹沒有說什麽,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旁邊橫七豎八的酒瓶,眉頭皺得更深。
這時,有一捧明晃晃的車燈照過來,梅苒用手遮住眼睛,忽然聽見他說,“起來,我送你回去。”
明明是夏夜,雖然下了雨,可他的聲音卻像是在冰窖裏凍過似的。
梅苒打了個哆嗦,不知是被病人撞破的窘迫,還是因喝酒的緣故,雙頰飛快地染了兩片緋紅,反應也略有些遲鈍,竟呆呆地應了個“哦”。
傅時謹解了車鎖,示意她先坐進去,然後人就不見了,梅苒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四處張望,沒想到竟看見他正彎腰把她喝過的酒瓶撿起來裝進袋子裏。
這樣一個男人,哪怕是做著這樣的動作,看起來也是賞心悅目的,梅苒的目光仿佛被他的背影牽了一條線,看著那一串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臉頰忽然像被火燒了一樣,火辣辣的。
等他坐進來,頎長的身軀往自己這邊側過來時,梅苒覺得連自己的心跳都似乎無法控製了。
“把安全帶係上。”
梅苒在那近在咫尺間陌生而清冽的男性氣息裏愣了足足三秒,“哦……哦!”
傅時謹等她係好安全帶,這才慢慢啟動車子,他沉默地開過了三個路口,似乎才想起來問,“你住哪裏?”
“華景花園。”
大廈樓下,周一渺拿著一把傘站在柱子後,目光深深地看著黑色車子離開的方向,良久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透過漸密的雨幕,他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生活過的那個深山裏的村莊,阿爸冒著大雨在山腰上犁田,山下密密麻麻挨著一間間又矮又小的舊屋子,又仿佛看到那一夜夜,他拿著一本書,就著暈黃的如豆燈光看到天明,腿上被蚊子叮得腫起了一個個大包……
周一渺慢慢閉上了眼睛,作為村裏,甚至是鄉裏唯一的大學生,後來又當了都市大醫院裏一名握手術刀的心外科醫生,每年回家鄉親們欣羨的目光依然曆曆在目。
“阿渺,你可真給你爸長臉!年紀輕輕,了不得啊!”
“阿渺,如今你這腿都從泥巴巴裏徹底脫出去了,以後就是大城市裏的人了!”
可他心裏太清楚一個事實:無論他有多優秀,他們間的差距還是太大了,光是她手上戴的那塊月相表,就是花掉他一年的工資都買不起。
放棄吧,周一渺,不管你多麽努力,永遠都配不上她。
手機屏幕亮起,周一渺點開微信,開始寫:”師妹,我聽說了上午醫院的事,沒事吧?不管你做了什麽,師兄永遠支持你,早點休息,晚安。”
還是退回到師兄的身份比較安全,至少……他還可以在一邊默默守護著她。
點擊發送,他收好手機走進雨裏,背影孤寂又沉默。
兩排的路燈一直延伸到遠處,空氣裏水霧蒙蒙,車子像是平穩地行進在一條燈河中,剛上高架橋,豆大的雨點開始“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
“雨下得更大了。”梅苒輕聲說。
男人認真開著車,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難言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梅苒並不算得上健談,尤其還是對著這樣一個淡漠寡言的男人,更是找不出什麽話題。
幸好父親的來電稍稍緩解了她的尷尬,梅苒握著接通的手機,輕喊了一聲,“爸爸。”
“想想,我聽說你今天在醫院和病人發生了不愉快?”
車裏那麽安靜,手機那端的聲音聽得格外清晰,梅苒餘光瞥了一眼旁邊,壓低聲音,“您到底在我身邊放了多少雙眼睛啊,怎麽什麽事都瞞不住您。”
梅鴻遠早已從秘書那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聞言隻是輕笑,“好了,爸爸相信你會妥善處理好。王秘書給你送過去的那些補品,有沒有吃?”
梅苒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吃了……吃了一點兒。”
那邊又開始語重心長起來,梅苒聽得很認真,所以沒有注意到旁邊的男人握著方向盤的手突然一僵,手背上浮現出幾絲青筋。
“老梅啊,”她忽然歎氣,“你是不是又更年期了,怎麽這麽囉嗦。”
那端停了一下才有聲音,“下下周六什麽日子,還記得嗎?”
“啊?”梅苒偷笑,眼底跳動著一絲鮮少見到的調皮,“什麽日子,我好像不記得了。”
“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待會兒還有應酬,就說到這裏了。”
“應酬?我跟你說,你不準喝……”然而,剛酗過酒的人是沒有辦法理直氣壯要求別人不準喝酒的,何況當場還有一個“目擊證人”,梅苒聲音弱了下來,“爸爸,喝酒對身體不好,您少喝點兒。”
掛了電話,梅苒心更虛了,根本不敢朝旁邊再看一眼。
剛剛他彎著唇角是……在笑嗎?
雨漸漸小了,梅苒正閉目養神著,手機又“叮”的一聲,有新消息進來了。
傅時謹聽到聲音下意識看過去,屏幕上清晰地浮現“周師兄”三個字,他又淡淡移開視線。
梅苒回了信息,車子也拐進了華景花園小區,穩穩地停在噴水池旁。
華燈初上,家家戶戶點起一團或橘黃或白亮的燈,交相輝映,好像森林深處的一簇簇篝火。
推開車門,被雨揉碎的花香從四麵八方遊過來,浸著微涼的空氣,說不出的沁人心脾。
這時,梅苒的酒勁才一點點地上來,雙腿軟綿綿的沒有力氣,險些要摔到地上,幸好伸過來一隻手迅速地拉住了她。
“沒事吧?”
聽著這低沉的聲音,梅苒覺得自己醉意又多了三分,點點頭,“沒事。”
又覺得不對,搖搖頭,“我……沒事。”
傅時謹看她一眼,眸色很深,“我送你上去吧。”
次日,梅苒醒來時,腦子還有些蒙蒙的,隻記得男人最後那句送她上去,後麵的事就記不清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跟他道過謝?
ansel,傅時謹,他果然不記得她了。
梅苒自幼早慧,上學比一般人都早,如果沒有母親那場意外,她理應在音樂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可惜人生並沒有這樣的如果。
她終於從那場悲傷中走了出來,殊不知在自己最低沉的那段時期,mr兩字隨著那首《你是世間最好的相逢》而大紅了起來,而當時圈內最神秘的詞曲家ansel也找上了她。
因為母親的離世,梅苒對音樂早沒有了那麽大的興趣,那時她已經從音樂係轉到了臨床醫學係,可這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說服她,她被他的執著和耐心打動終於鬆口答應和他合作……可惜在她十八歲那年,又發生了一次意外。
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樹大招風,不知有多少人眼紅,雖然那場荒唐的綁架隻持續了半個小時就結束,梅苒還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右手手腕嚴重損傷,雖然得到了及時醫治,但後來她的手還是連握重物都會覺得吃力。
手對一個彈鋼琴的人來說有多重要?對一個準備攻讀心外科研究生、將來拿手術刀救人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從那以後,臨床醫學係的梅苒出國進修中西醫結合專業,精通各種樂器的mr成為了樂壇消失的傳奇。
那股莫名的悵然又漫上梅苒心頭,在車上那時,她甚至還動了小小心思,當著他的麵也沒有刻意去偽裝自己的聲音,可他似乎沒有一點反應。
他或許已經忘記了當年的那個約定,既然如此,她也忘了吧。
忘掉那份纏在心間七年的愧疚。
從醫院通訊係統裏找到傅時謹的聯係方式,梅苒平靜地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傅先生,昨晚謝謝你送我回來。
順手把號碼存下,梅苒下床梳洗,回來後發現已經有了回複。
傅時謹:不客氣,你準備怎麽報答我?
“!!!”
發錯了?
梅苒又對了一遍號碼,沒錯啊,可心裏還是不確定,她又回了一條:“請問你是?”
一會兒後,手機在她手裏歡快地唱起歌來,梅苒屏氣凝神接通,心一下比一下跳得更快。
“梅醫師,”那端傳來的聲音低啞極了,“我是傅時謹。”